啪!
李昭扬手,重重地扇了素卿一耳光,登时就将那女人的脸打得歪在一边,而他大拇指上的那个翠玉扳指也在此时掉落到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素卿跪着的蒲团边。
我愣住。
十六岁认识的李昭沉默寡言,给人种木讷胆怯之感;
三十岁认识的李昭城府深沉,虽手段狠辣,但骨子里到底有种皇族的高贵傲气,从未打过人,便是骂人,也是顶着风和先生的名儿,还戴着面具,一个脏字都没有。
而今天,他竟对一个女人动手了。
“呵。”
素卿紧接着捂着侧脸,发出声冷笑,扭头看向李昭,进而狂妄而又任意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身子不由得一前一后地动,笑得直咳嗽,忽然板起脸,似乎想要守着规矩,但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心疼了?”
素卿斜眼看着李昭,渐渐地,她面上的嘲讽之笑褪去,转而眼中浮起层水雾,薄唇剧烈地颤抖,到最后,那挑衅的眼神逐渐被怨恨绝望所取代。
他们两个,谁都不说话,就这样瞪着对方。
“我与你成婚十五年了。”
素卿笑笑,张开右手五根手指,来回翻了三下,眨眼间,泪珠成串坠落:“这么多年,你对我永远都那么温和,连高声说话未曾有过,便是之前你让人抄坤宁宫时,也只是冷着脸,不曾呵斥过我。怎么现在竟这么气?是我辱了她?还是我辱了你?”
“这么多年,朕给足了你体面。”
李昭双眼微眯,稳住情绪,冷声道。
“体面?”
素卿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手拂去面上的残泪,可越擦,泪越多。
最后,她索性不管了,故作轻松,对李昭挑眉笑道:“听清楚了,他就是比你强!”
“贱妇!”
李昭咬牙叱道:“竟敢拿区区贱民同朕作比,好大的胆子!”
“怎么比不得?”
素卿声音尖刻了几分:“他每次都会温柔地问我疼不疼?跪在床边给我捧茶,将我当珠玉似的抱在怀里,他整个人都是我的。你呢?嗯?最开始还叫我姐姐、后面是爱妃、再后面就唤我皇后,我记得你叫李昭,可你记得我叫素卿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越往后说,素卿的声音越大、越嘶哑。
此时,软椅中的张致庸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眼珠已然上翻,有出气没进气。而张达齐跪着爬过来,没敢靠近,拳头重重地砸向地,压着声喝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素卿双眼通红,凄厉嘶吼,她瞪着李昭,癫狂地嘲笑:“知道么,你不行。我都数着呢,你每回都二十几下,他,我的小林子,我让他什么时候停,他就什么时候停。”
啪!
李昭扬手,又打了素卿一巴掌。
他没说话,可眸子已然泛红,薄唇抿着愤恨。
瞧见此,我手轻捂住口,竟些不可置信。
素卿打算彻底和李昭撕破脸啊,居然这么有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她难道不顾两个孩子前程?张家阖族性命了?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这会儿铁青着脸,剜了眼素卿,转身看向病在软椅上的张致庸,唇角牵动,冷笑数声:“老首辅,您可教养出了个好皇后哪。”
我心里一咯噔,紧张得口干舌燥。
犹记得去年底,李昭喝醉了,抱着我说了件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
他说当年真的竭力营救过我,甚至还求到了张致庸跟前,给这位老首辅跪下了,而他的老丈人给他教了个道理:朝前看,莫要走回头路。
……
我忙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李昭此时双手背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张致庸。
而张致庸起初还病迷糊着,后面那双浑浊的双眼逐渐变清明,亦深深地看着李昭,仿佛一辈子不认识这个年轻男人。
最后,张致庸那双干枯的手用力地抓住椅子,推开要来扶他的孙女韵微,撑着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直面李昭,再次打量他眼前的年轻帝王,闭眼苦笑,慢慢地单膝下跪,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仿佛一座巍峨的大山,轰然倒塌了般。
李昭双手背后,长出了口气,垂眸看身前跪着的那个古稀老人,勾唇浅笑。
而就在此时,肃王惊诧地猛退了数步,早已没了刚进勤政殿时的那种盛气凌人,想上前去扶起他相交了几十年的挚友,可又不知顾忌什么,最终没迈出那步,颇有些愤怒地瞪向李昭,压着声训斥:“陛下啊,他这么多年提携你,你、你……”
说到这儿,肃王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
我发现,肃王不再称李昭为昭儿,而叫他陛下。
忽然,我瞧见素卿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到张致庸跟前,抓住父亲的袖子,使劲儿往起拽,恨道:“你给我起来!”
就在此时,一直“窝囊”沉默的张达齐猛地推开素卿,垂泪气道:“你清醒点,别再疯疯癫癫了!”
“闭嘴吧你!”
素卿扬手,从发髻拔下檀木簪,狠劲儿往她哥哥身上扎,哭得涕泗横流:“好个忠君的贤臣哪,你为了他的名声,逼我把小林子毒杀了,还逼我喝下堕胎药!这么多年我在宫里过怎样的日子,你丝毫不理会,只叫我做好皇后,不许我做错一件事。”
言及此,素卿竟用大袖用力抽打自己的父亲,凄声控诉:“还有你,你为了家族前程,把我送到李昭小儿跟前,让我守活寡,如今你竟把我女儿强嫁给袁家,还想让韵微跟了璋儿,张家的女人都被你糟践光了,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看见这出父女、兄妹的相互指摘怨怼的闹戏,我惊得半张开口,一时间居然有几分同情素卿,她被父兄当成棋子,十几年来规行矩步地活在这座华贵的牢笼里,她这辈子从不曾快乐过。
不对啊。
我心里一咯噔。
这事明明是素卿秽乱后宫,企图混淆皇家血脉,而事情露出苗头后,她哥哥给她暗中了事,怎么竟变成一个怨妇控诉自己的丈夫和父兄薄情寡义,又怎么变成是张达齐为了维护李昭的颜面,杀人灭口的?
今儿什么肃王、老首辅抱病来朝,其实根本不是说和,而是在保另一个人!
我忙看向李昭。
果然,李昭也反应过来了,他眸中显然闪过抹慌乱,转身疾步往上首龙椅走去,急切地朝梅濂低声喝:“仁美!”
梅濂身子一震,显然还未回过神来,眼珠子左右乱转,似乎在迅速思索什么,急得额上满是热汗。
梅濂刚要说话,谁知就在此时,我瞧见张致庸忽然站了起来,也不知这老东西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扇了自己女儿一巴掌,用力跺脚,仰天大哭:“先帝啊,老臣教女不善,辜负了您的重托,对不住您啊。”
李昭急得直拍桌子,朝梅濂喝:“仁美,快拦住他。”
梅濂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低吼了声,朝张致庸跑去。
哪知还是慢了,张致庸咬紧牙关,一头朝朱红蟠龙大柱撞去,只听咚地一声闷响,这老家伙软软地瘫倒在地,他满头满脸是血,整个人渐渐失去意识,有出气没进气,挣扎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此时,勤政殿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何太妃、六部尚书、郑贵妃……还有李昭!
李昭呼吸急促,那张素来冷静的俊脸憋得通红,两只拳头按在案桌上,整个人仿佛像一头随时会跃起的猛兽,而梅濂完全痴楞住,站在张致庸的尸首跟前,一会儿急得看李昭,一会儿气恨地狠劲儿掐自己的大腿。
“父亲!”
张达齐扑到老首辅身上,哭号着猛摇他父亲,张家那小姑娘韵微更是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张致庸身侧,连声唤爷爷。
而张素卿瞧见她父亲自尽,显然愣了下,随之原地转了几圈,手指向张致庸,弯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形如疯子:“哈哈哈哈,老东西终于死了,我解脱了,哈哈哈哈。”
我只感觉有些站不稳,抬手一摸,额上居然渗出这么多冷汗。
好厉害的手段!张家死再多的人都没关系,只要张达齐这个最要紧的人还活着,那么就有来日可期!
我心疼地看向李昭。
他这会儿双目猩红,瘫坐在龙椅上,身子竟在颤抖,不知是气还是恨,最终没忍住,用力地砸了下案桌。
底下的梅濂身子猛地一震,立马弯腰,急切地上表:“启禀陛下,废后秽乱后宫,张家父子又涉嫌谋害圣躬安康,如今竟以想死来矫饰过去,臣提议,立即将大理寺卿张达齐扣押至诏狱,”
“爷爷都被你逼死了,你还想怎样!”
张韵微恨得从腕上撸掉玉镯,砸向梅濂:“你还想严刑逼供我爹爹吗?你非得把我家的人杀光才高兴吗?”
好一句指桑骂槐。
我忙看向李昭。
李昭此时眼里已然浮起抹慑人杀气。
就在此时,我瞧见张达齐猛地打了女儿一耳光,喝道:“朝堂之上,岂容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多嘴,陛下宽仁,不与你计较,你越发放肆了!”
说到这儿,张达齐将父亲的尸体放平,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残泪,整好官服,往前跪行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将官帽摘下,轻轻地平放在地上,随后,他双首伏地,颤声道:
“微臣有罪,不能约束好弟妹妻房,因惧怕那秦氏兄弟会辱及天家,又犯下了杀人的罪过,微臣不敢忝居高位,求陛下降罪,赐臣一死。”
瞧见此,我不禁拊掌摇头。
这男人瞧着温吞,真的是个厉害人物啊。
我瞧见那位张家小姑娘韵微急速地爬到自己父亲身边,哭喊着:爹爹不要死,别丢下微儿……
忽然,这小姑娘手伸进衣襟里,动作太大,竟将衣裳扯开些许,露出半截藕色肚兜。
她从怀里掏出方玄色锦缎,手忙脚乱地打开,高举过头顶,嘶声力竭地哭道:“三十余年前我父随先帝行猎,为先帝挡下毒蛇致命一击,当时先帝屡屡探望我父,抚摸着我父胳膊,说:‘此儿勇武,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当年并随手扯下龙袍一块,将此话亲笔书写上去,盖上玉玺,赐予我父。”
说到这儿,张韵微抬头,定定看向上首坐着的何太妃、上了年纪的户部尚书姚瑞,兵部和工部尚书,并且扭头,望向肃王:“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难道朝中竟无一人记得先帝的金口玉言?”
第134章 廷议 争执不休
外头一声炸雷响起, 将我吓了一大跳。
我猛地记起之前杜老帮我诊脉时,我曾问过他,晓不晓得张达齐是个怎样的人?杜老给我说了件三十来年前的往事, 就是先帝行猎时被毒蛇噬咬, 而年近十二的张达齐毅然决然地用胳膊挡下这致命一击。
杜老说,当时先帝对这个张家庶长子赞赏有加, 可我没想到,先帝居然还给张达齐留了封保命诏书。
我忙踮起脚尖, 朝勤政殿内看去。
殿中诸人的表情皆不同, 六部尚书沉默敛声, 伸直了脖子朝韵微捧过头顶的那方玄色锦缎望去;
张达齐“瑟瑟缩缩”地伏地小声痛哭;
梅濂径直走上前去, 两指指向那封密诏,俊脸涨得通红, 急道:“假的,一定是伪造的诏书!”
肃王立在张致庸尸体跟前,那双铜铃般的虎眸也是充满了疑惑, 似在努力回想什么;
而李昭则和何太妃迅速交流了下眼神。
他这会儿已然没了方才那般气定神闲,剜了眼跪在地上的韵微, 随后, 接过胡马拾回来的那只翠玉扳指, 紧紧攥在手心, 双眼微眯, 紧盯住张达齐不放。
又一声炸雷响起, 外面狂风大起。
我捂住心口往里看。
此时, 何太妃正襟危坐起来,没有慌,端起茶抿了口, 看向张韵微,丰白的手挥了挥帕子,淡淡笑道:“因着陛下仁厚,才许你伺候着老首辅进殿,小丫头,勤政殿可不是随意妄言的地方,退下罢。”
听见何太妃这轻描淡写的赶人话,韵微瞬间就急了,跪直了身子,左右环视殿里的诸臣,重复方才的话:“先帝当年抚着我父的胳膊,直说‘此儿勇武,凡吾李氏子孙必厚待之’,并且亲赐下诏书,怎么,才过去区区三十年……”
“咳咳!”
何太妃重重咳了两声,打断韵微的话。
她已然没了之前那样的慈眉善目,本就略吊的眼角更低垂了,对李昭温和道:“三十年前老身有幸侍奉先帝行猎,倒是听说过这桩事,可却不知先帝竟赐下诏书。”
说到这儿,何太妃望向韵微,笑着问:“丫头,伪造诏书可是灭门重罪,你想好了再回话。”
韵微娇小的身子颤得厉害,小脸煞白,咬牙道:“臣女不敢撒谎,这的确是先帝亲笔所书。”
“是么。”
何太妃给跟前立着的胡马使了个眼色,命胡马将那封诏书呈上来,她摩挲着那方玄色锦缎,稍稍放远了些看,笑道:“这笔迹像是先帝的,只是回锋力道不足,失了气势,玉玺印也真切……缎子嘛,的确是从龙袍上撕下来的,似乎是蜀锦哪,可哀家记得当年蜀中大旱,未曾供上蜀锦,先帝吩咐后妃诸臣当节俭用度,自己带头穿素锦,怎么会赐小张大人蜀锦诏书呢?”
“是、是……”
韵微已经慌了,略有些口吃:“这、这诏书的确先帝写下后赐给爷爷,后来爷爷交给臣女保管的,兴许是他记错了日子,此、此乃先帝于次年暗中赐下的。”
“小丫头又扯谎。”
何太妃掩唇轻笑:“老身年纪大了,记错了。当年蜀中并未大旱,宫嫔人人都被赐了蜀锦,先帝爷当时也穿着呢,小丫头,这到底是哪年的密诏?”
“这、这……”
韵微下意识望向她父亲,定了定神:“好像是三十年前行猎时所赐。”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