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活命也是有代价的,因元气大伤,我可能再也不会怀孕,而且接下来两三年药不离口,得慢慢弥补生双生子所亏下的虚耗。
……
*
长安的夜总是这样寂静,若添上些许秋雨,更显得漫长而凄凉。
这会儿正值卯时,距离我苏醒已经过了四个时辰。
吃药擦洗后,我的身子和精神也在慢慢恢复,虽说依旧极度虚弱和疼痛,可比起死要强多了。
此时,我刚诞下的那对双生子就躺在身侧,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前两日我濒死病危,这两个孩子的状况也不好,时不时地啼哭,奶也吃不进去,尤其是七郎朏朏,气若游丝,不像是能养活的样子。
说来也怪,我醒后,秦嬷嬷和四姐将他们抱在我跟前,这俩孩子竟渐渐地安静下来,奶也进得香。
我侧身躺着,借着案桌上昏暗的油灯,仔细瞧我的两个小儿子。
真好。
他们俩仿佛还觉得自己在娘亲肚子里,开始时紧紧贴在一起睡,后面不知怎地就给抱在一起了,脸贴着脸,腿绕着腿,朏朏这小子好似饿了,闭住眼嘬住旸旸的脸蛋,旸旸到底是小哥哥,默默地忍受着。
我艰难地抬手,将他俩分开,谁知这俩小子同时哼唧,嘤嘤地哭起来。
“没事没事。”
我摇头笑笑,又将他们两个揽在怀里,当这俩又“亲”在一起时,登时就安静了下来。
我轻轻摩挲两个孩子,双眼微眯,朝梳妆台那边望去。
方才没外人的时候,我让四姐帮我瞧了眼压在毯子底下的暗格,已经换了新金锁,同之前的一模一样。
我慢慢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炕桌,上面摆着的章奏早已被胡马搬走。
犹记得那会儿胡马过来拾掇的时候,我挣扎着起身,抽开炕桌,佯装要拿铜镜瞧瞧自己,其实我想再看一眼那张“封后”假诏书和装了毒的小瓷瓶,谁知胡马手忙脚乱地将诏书揣进怀里,说是地方官员递上来的密奏,娘娘还是莫要看了。
我转而好奇地抓走那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下闻了闻,问这是什么东西,佯装要喝。
胡马恭顺地从我手里拿走,一饮而尽,笑着说:“这不过是普通的蜜水,陛下这两日身子不适,在吃药,难免嘴苦些,喝点甜的能缓缓。”
果然我离魂时看到的没错。
李昭封郑落云为继后的诏书是假的,剧毒也是假的,可是以雷霆之势威逼贵妃的的确确是真的。
当初三王之乱时,他重用信任贵妃,并且给予她有限的问政权利,让她处理一些琐碎政务和赵氏孤儿事。
可一旦当朝局稳定后,他毫不犹豫将这些权利全部收回,当初借着肃王一句“牝鸡司晨”,便让贵妃数月退居宫中,不敢插手政务,而今更是以一张抄录了《讨武檄文》的假诏书和假剧毒,明着为我之死发疯,实则重重地弹压了贵妃。
这里边或多或少有点卸磨杀驴的味道,可这就李昭。
他是个仁厚的人,容许张氏多年来欺压在他头上,对曹氏背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重用臭名昭著的梅濂,更是愿意让贵妃对朝政指手画脚。
可一旦当他翻脸了,瞧瞧吧,张氏几乎灭族,曹氏三代不许参加科举、梅濂头顶悬了一把尖刀,而对贵妃,他更是毫不犹豫地用剧毒来恐吓。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腰腹的酸痛又升腾起来。
万幸当初我走了条正确的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没有试探着插手干涉他的皇权朝政,没有踩在他的底线上,所以到现在,我能做到元妃,并且平安生下三个儿子,更让他为我一夜白头。
……
正在我乱想间,我听见外头传来宫人跪拜请安之声。
没多久,炕桌上的烛焰一闪,从外间进来个高挺清隽的男人,是李昭。
他已然沐浴更衣,休养了些许时辰,面上虽带着疲色,可眉宇之间拧着的疙瘩松开了。
“醒着呢?”
李昭轻声问了句。
他怀抱着睦儿,大步朝我这边走来。睦儿似是被他强叫醒的,这会儿瞌睡得头枕在爹爹肩头,小屁股撅起来,嘴角挂着串涎水。
李昭抬手,用大拇指将睦儿的口水揩去,笑道:“这皮小子两天没见你了,闹着让朕带他来找你和弟弟。”
“嗯。”
我忍着腹痛,应了声:“把他放上来吧。”
“好。”
李昭走过来,拉了只小老虎枕头,熟稔地铺下小褥子后,才将睦儿放下。
等做好这些事后,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除掉靴子,亦上了床榻。
此时,他穿着旧日里我做给他的寝衣,臊眉耷眼地盘腿坐在三个孩子跟前,扭过头,手紧紧地捂住口咳嗽了几声,时不时地偷摸看我。
很奇怪。
当初听到他对我说出那个“滚”字,我怨恨他;
看见他为了我痛苦悲抑,我心疼他;
可如今我醒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我们之间的矛盾依旧没有解决,当面对对方时,我们没有劫后重生的激动、没有深情夫妻的你侬我侬,就淡淡的,甚至还有点尴尬。
这时,睦儿醒了。
他翻了个身,爬到双生子跟前,小脑袋侧枕在胳膊上,指头好奇地戳了下六郎旸旸的脸蛋,然后眨巴着眼望向我。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我强打着精神,虚弱地问。
“小猴子。”
睦儿一本正经答,笑嘻嘻地指着旸旸,问:“介个可以玩吗?”
听见这话,我气得要背过去了。
“他们是你弟弟,不是小猴子,也不能玩。”
我耐心地给睦儿解释,笑道:“你记不记得娘亲的肚子之前特别特别大?”
“记得。”
睦儿甜甜地答。
我手伸过去,摩挲着睦儿的小脑袋,柔声道:“那是娘亲在肚子里给两个弟弟盖了个小屋子,现在他们不想在里面呆啦,就跑出来和小木头哥哥见面啦。”
睦儿似懂非懂地点头,隔着被子指向我的腰腹,问:“娘亲,小木头以前有没有屋子呀?”
这时,李昭强凑了过来,厚着脸皮加入我们母子的温馨一刻。
他手附上睦儿的小屁股,拍了拍,一路往上,十分自然地按住了我的手,对睦儿说话的时候,却含情脉脉地看向我,柔声道:“娘亲生你们三兄弟不容易,你以后要好好孝顺她啊。”
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去,佯装给双生子掖被子,疲累地喘着气,客气地强咧出个笑:“臣妾听秦嬷嬷等人说了,陛下这两日不眠不休地守着臣妾,都累病了,您还是回去歇着罢,六郎七郎生的时候不足月,若是沾惹到风寒,那可就不好了。”
“啊。”
李昭一怔,眸中痛苦之色甚浓,尴尬笑道:“朕不多留,就是过来瞧瞧你和孩子们。”
说到这儿,他神色黯然,委屈地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偷摸抬眼觑我,嘟囔了声:“你以前从不在朕跟前自称臣妾,怎、怎么忽然改口了呢,还这么恭顺客气,弄得朕好难受。”
我假装没听见,揉了下胸,逗睦儿:“小木头要不要过来吃.奶奶?”
“不要 ~”
睦儿害羞地用双手捂住脸,透过指缝看我:“弟弟吃。”
“还知道让着弟弟呀。”
我笑着打趣,谁知牵动了底下的伤,疼得我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我一边和睦儿聊,一边用余光偷偷打量李昭。
他悻悻一笑,叹了口气,满脸不情愿地准备离开,可行到榻边又舍不得走,闷着头撤回来,着实不好意思再凑到我跟前,于是盘腿坐在炕桌旁边。
他箱笼里取出笔墨和宣纸,面色平静地练字,忽然,这人从炕桌的抽屉里翻出一面贵妃镜,将灯盏拉近些,仔细地照镜子。
“哎!”
他刻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斜眼偷瞄我,然后将笔蘸饱了墨,竟开始慢慢地将两鬓斑白的头发往黑描。
瞧见他这刻意又做作的行为,我既觉得好笑,可又心酸,眼睛一眨,泪珠便夺眶而出。
我默默地抽泣,问:“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朕原先就长过白发,这几日忽然冒多了些。”
李昭放下笔和贵妃镜,挪了过来,他一开始还笑得温和,后面眼睛忽然红了,也掉泪了,恨恨地盯着我,手指抹了把白发,哽咽道:“朕还当你死了,这白头发,就是硬生生给急出来的。”
“谁让你急来着。”
我泣不成声,骂他:“你让我做鬼都不安生,原本我都要跟丽华走了,听见你在上头叫我……”
“往哪儿走?你好好在这儿待着!”
李昭亦哭了,呵斥了我一声。
这时,睦儿瞧见我们俩都哭了,这小子惊恐地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爹爹,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哭得直咳嗽:“小木头也哭哭。”
我和李昭互望一眼,噗嗤一笑。
我拧了下睦儿的鼻子,李昭则打了下睦儿的小屁股。
他将睦儿勾过去,凑到儿子耳边,小声说了会儿话,不知在教什么。
睦儿食指含在嘴里嘬,迷迷糊糊地点头。
忽然,睦儿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床榻最尽头,咚地一声趴倒,像个小木棍似的来回打滚儿,紧接着跪坐起来,两只小手抱成拳,对我笑道:“小木头代爹爹滚啦,娘亲不要生气啦。”
我忍俊不禁,招招手,让睦儿到我跟前来,亦学着李昭,在睦儿耳边小声教了几句话。
睦儿嘟着嘴点头,挣扎着站起来,兴冲冲地跑到李昭怀里,抱住他爹爹的脖子,重重地亲了一口,小胖手摩挲着他父亲的脸,柔声哄:“娘亲说,她原谅爹爹啦,爹爹以后再也不许长白头发了。”
我和李昭看着对方,不再隔着阴阳,含泪而笑。
见坡就下,我不会揪着不放,让自己和他都难堪。
这时,李昭将炕桌上的灯盏吹灭,他抱着睦儿过来,拉个只枕头躺倒孩子们的另一侧。
他也顾忌着自己生了风寒,没敢靠太近,只是将手伸过来,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胳膊,在黑暗中柔声道:“妍妍你放心,朕过后定会好好责备璋儿,让他过来给你磕头赔罪。”
“那倒不必了。”
我撇撇嘴,同他说实话:“他恨我是情理之中的事,你若是强按他的头致歉,岂不是让他多厌恨我一重?罢了罢了,以后无大事我就不进宫了,少见少些是非。”
“真是委屈你了。”
李昭闷声咳嗽了几下,叹道:“这孩子经历过勤政殿之事,脾气性子别扭得很,希望以后文清能好好教他。”
说到这儿,李昭声音徒然冷了几分:“朕总觉得你这次早产不对劲儿,你放心,朕已经让仁美去查了,定要还你个公道,朕心里觉得郑落云不干净。”
“嗨,查不查的有什么要紧。”
我困得打了个哈切,叹道:“我也给你赔个罪,怀孕的时候我太过忧心忡忡了,因此动了几次胎气,害得七郎差点没气儿,从前我总嫌弃素卿心窄,这次我的心竟也窄了一次,能查出固然好,查不出便算了,左右我们母子三人都平安,那比什么都强。”
“嗯。”
李昭轻轻地拍着我的胳膊,像哄孩子似的哄我睡,忽然笑道:“妍儿,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当日朕说的话依旧算数!”
“我想想哈。”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并没有直接答应,于是茬过这个话头,笑道:“当初咱们顾虑重重,小木头的满月和周岁都没有好好办,我心里总是过不去。这回旸旸和朏朏的满月和百天,一定要热热闹闹过一场,便也算给咱俩冲冲晦气,咱们一家五口以后得和和美美、平安顺遂!”
第150章 百日礼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三个月后
不知不觉, 距离我产下双生子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让素卿失望了,旸旸和朏朏都活下来了,而且日益健壮。
两个小子已不似刚生下时皱巴难看, 五官精致得像小丫头, 乳娘的奶水好,奶得他俩肌肤白嫩得像蒸出来的豆腐似的, 眼睛又大又圆,黑溜溜得像葡萄般, 真真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
这三个月, 倒是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首先呢, 我的身子当初元气大伤, 踏踏实实地在家中休养了许久,这才慢慢地恢复, 因补品药膳一直不断,烦心事也近不到耳朵跟前,静心养护间, 从前的身上的一点妇人病养好了,气色也不错, 就是怕冷得很, 早早就穿上了厚的。
杜老年纪大, 又经历过开膛剖腹之苦, 到底不似年轻人那样恢复得快, 感觉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说话也不似之前那样中气十足。
虽说李昭赏赐不少, 可我心里总过意不去。
正好老爷子爱吃鱼,我便同我的几个大管事商量了下,在长安的城郊的湖边买了块地, 盖了亭台楼阁,开了个鱼庄,名字就叫“杜鱼”,主要经营河鲜,另外也有各色珍馐美食。
还似从前那样,每年我都会拿出生意盈利的一部分,施粥散米,并且长期或短期雇些贫妇,给她们一份赖以活命的生计。
杜老特别喜欢鱼庄,十日里竟有八日待在那里,或是坐小船去湖心钓鱼,或是在鱼庄的竹林里同旧日同僚老友下棋谈心,渐渐地,长安城中的一些贵人打听到老爷子在鱼庄,纷纷前来求诊。
丽夫人的鱼庄名噪一时,每日家供不应求,食客单子居然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杜老呢,脾气大。
高兴的时候,同弟子徒孙背着小药箱,到乡野之地给农人鄙夫瞧病,非但分文不取,还慷慨赠药。不高兴呢,便是什么国公爷、部堂大人家的女眷,他也一概不瞧。
其次呢,便是查我意外早产和杜老遭遇疯马袭击的案子。
羽林卫和梅濂暗中查了三个来月,一点进展都没有,仿佛真的全都是凑巧。
羽林卫的总指挥使沈无汪奉李昭之命,远赴象州调查张达齐与此事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