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陛下,臣得罪了。”
  大福子躬身给李昭见了一礼,他给那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立马动手,用被子裹着李昭,将李昭从床上抬了下来。
  而大福子闷哼了声,双手抓住床底,生生将几百斤的拔步床抬起,趁着这当口,那两个士兵把李昭送入了地道。
  饶是李昭如今中毒孱弱,他仍不忘扭头,焦心地喃喃唤我:“妍华……”
  “来了。”
  我疾步上前,亦从床底爬了进去。
  我感觉里面有好几个人抓住了我的双腿,将我慢慢地拉进去。
  一股寒凉之气迎面而来,落地时,我脚触到一片松软,低头看去,原来地上铺了厚厚一块棉被,左右看去,这个新地道很狭窄,四周有被挖掘过的平整切痕,土台阶通往底下。
  李昭已经先我一步被人抬去偏殿密道,正当我准备走时,发现从黑暗中疾步走来个男人,个头甚高,走近后才发现是陈砚松。
  陈砚松穿着宽松的月白色绸缎寝衣,披头散发,两鬓花白,从这身行头来看,倒有几分像李昭在病榻上的样子。
  “陈大哥?”
  我上下打量着陈砚松,忙问:“你这是?”
  “我去顶替陛下躺一会儿。”
  陈砚松疾步走到我跟前,给我躬身见了个礼,皱眉道:“昨夜娘娘您上去后,我等已经商量好了,为了陛下能平安地撤离,必须有人假扮他躺着,大约就一顿饭左右,我、杜仲还有那位叫小武的勇士暂时不撤离。”
  “这太危险了。”
  我立马否决:“若是被逆贼发现殿中的陛下是假的……”
  “无碍。”
  陈砚松正色道:“李璋已经被诈走了,内宫如今只有个沈无汪。如今五军营和龙虎营的大军已然兵临城下,南镇抚司的卫军半个时辰前由六部尚书同时盖印,以陛下重病昏迷为由,被诏入了皇宫,一则平乱,二则保护郑贵妃娘娘和部阁台等诸位重臣,现在是辰时,陛下约莫会在巳时能撤离到宫外的古刹,那里早都有重兵把守,杜老也备好了药候着,待陛下一出护城河,就能内外夹击平乱了。”
  这话听起来,昨晚他们已经商议好周密的计划了。
  “可你……”
  我担忧地望着老陈,在龙穴虎潭假扮李昭,只为给我们争取一点撤退的时间,若是让人发现,不光他,小武和杜仲都会遭到不测。
  “这有什么。”
  老陈大手一挥,傲然道:“大约在上头撑个一两盏茶的时间而已,届时我等也会立马撤退,将密道用土填死。”
  说到这儿,老陈凑到我跟前,叹了口气,用只有我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笑道:“大抵算赎罪吧,十年前我和杜老不经娘娘的容许,为了家族子孙的前程,算计了娘娘,害得娘娘出了大红,又累得陛下悲伤难抑,如今我和杜仲留在上头,生死看命,也算弥补当年的过错。”
  我知道现在不是磨叽扯皮、声泪俱下说不用的时候,时间紧迫,我环视了圈周遭站着的士兵,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把扯下,沉声嘱咐:“你们守在底下,若是陈爷被发现,即刻营救。”
  “是。”
  士兵们抱拳回应。
  我冲老陈含泪一笑,屈膝见了个礼,随后跟着引路士兵往前行去。
  这段昨晚刚挖好的地道有些窄,得弯着腰走,我头和脖子里不知落进多少土,口鼻里全是男人汗臭和土腥味。
  正走在,我看见前方火光粼粼,便知到了偏殿底下的前朝密道。
  我仿佛一下子从笼子里放出来,头顶背后的压力全都释放,往前看去,密道站了许多披坚执锐的士兵,比昨夜多了两倍,仿佛早都等着了,见我出来了,忙默声行礼。
  而李昭此时瘫坐在一驾竹椅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腿面上摆这个小金炉,炉中仿佛点了什么丸药,正往出冒灰浓的烟。
  李昭的头病恹恹地歪在一边,看见我出来了,吃力地朝我伸出胳膊。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两手抓住他微凉的左手,笑道:“我在。”
  李昭见我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他抬手,帮我拂去头发和脸上的土,眯住眼,似想要看清我,苦笑道:“你好像瘦了。”
  我帮他将被子掖好,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说什么,鼻头发酸:“你也是。”
  这时,大福子手执绣春刀,疾步匆匆赶了上来,跪在李昭身前,双眼猩红,恨道:“微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李昭摆了摆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忙问:“黄梅爱卿她……她如何了?”
  大福子往前跪行几步,忙道:“还活着。”
  “那就好。”
  李昭松了口气,微微点头,转而看向我,虚弱道:“记得提醒朕,给黄爱卿封个爵,事后,再给他俩赐婚。”
  “好。”
  我担心他问胡马的事,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话音刚落,立马有人抬来一驾低座竹椅,女卫军搀扶着我坐上。
  由大福子在旁护卫,我和李昭被抬着急速往外撤。
  也不知是不是地道两侧站了太多的卫军、士兵,昨晚那种阴冷恐怖之感顿时消散,颠簸间,我回头看了眼后面,虽说只过了一夜加一个早上,可我感觉像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月那么久。
  ……
  因这回有人抬着跑,且沿路的一些障碍早都被清理了,约莫半个时辰,我们这行人就到了护城河下。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前面有无数火把,而在淤泥边站着个穿着银鳞铠甲的少年,他手里拿着杆红缨长.枪,腰间还悬着把巴掌宽的长刀,眉宇间英气十足,容貌肖似李昭,斯文轻俊间又带着几许野性,正是我儿子睦儿。
  睦儿身侧站着龙虎营的都督常炜和谋士赵童明,前后还有数百将士,皆贴墙而立,众人见李昭和我行来了,忙行礼问圣躬安,问皇后娘娘安。
  睦儿更是一阵风似的跑了来,将红缨长.枪丢给旁边的士兵,冲到李昭跟前,抓住他爹爹的胳膊。
  “儿子、儿子。”
  李昭强撑着要坐起来,他眼里含泪,手都激动得发抖,摩挲着睦儿的手,欣慰地笑道:“你来救爹爹了?好儿子,爹爹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来了,爹!”
  睦儿哽咽着回应。
  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硬骨头,之前李昭下了狠手,把他打成那样,他都不曾掉过一滴泪,如今看到爹爹被折磨得如此病弱,儿子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手轻抚着他爹爹清瘦的侧脸,又掀开爹爹的衣襟。
  当看见李昭脖子上有明显的手指掐痕,心口也有数处女人指甲的抓痕时,睦儿登时大怒,扭头朝旁边唾了口,愤怒地斥骂:“狗崽子!竟敢如此伤害我爹,找死是吧!”
  睦儿手抹了把脸,给李昭将被子盖好,起身从近侍手里抢走银.枪,沉着脸,喝道:“走!清宫!”
  说话间,睦儿就带了常煨等将士朝前奔去。
  坤宁宫和禁宫守着的北镇抚司的卫军,素来以强横而闻名,我担心儿子的安慰,急得忙喊住他。
  “娘,你好好照顾爹爹和自己。”
  睦儿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时,我看见李昭手紧紧地抓住竹椅的扶手,强撑着侧身,面带焦急,大口地喘着睦儿,奈何他此时实在太孱弱,没喊几声就咳嗽了起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睦儿。”
  我高声喊住睦儿,扭身朝后看,正好与儿子四目相对。
  其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儿子是动了杀心了,但我明白李昭。
  我皱眉,沉声命令:“活捉李璋!”
  睦儿一怔,看了眼李昭。
  儿子轻抿住唇,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在极力地克制愤怒,良久,儿子郑重道:“是,活捉李璋。”
  听见睦儿说这话,李昭终于松了口气,软软地瘫在椅子里,闭上眼,一言不发。
  于李璋,他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我担心睦儿的安危,便让大福子也去接应。
  在往出走的路上,我心里默默地掐算着,这会儿睦儿是不是已经从密道上到皇宫了?坤宁宫那边,老陈有没有被发现?他有没有和杜仲、小武安全撤离?逆贼会不会趁乱潜逃?
  正在我顾虑千千间,瞧见前面有了亮光,甚是刺眼,随之而来的还有芍药浓郁的香气。
  出口早都被人拓宽,故而没怎么费力,我和李昭就被抬了上去。
  四下环视了圈,杜老、五军营的中军都督何寂、左右军都督、武安公,还有刑部尚书梅濂、御史台孙储心等朝中重臣皆在,众人全都屏声敛气等在一旁,见李昭出来了,赶忙围上来问安。
  我府上的秦嬷嬷和丫头、太监们也疾步朝我这边走了,人群里,似乎还有四姐婆媳……
  我仰头看去,碧空万里,白云几朵。
  连日来的雨水洗净了长安的颓靡,阳光从榕树叶子缝隙照下来,夏蝉居高嘶鸣,温暖而又干净,忽然,眩晕感阵阵袭来,我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我居然梦到了十一二岁,那时姑母正得盛宠,年后赏了些精致的小首饰,有碧玺的手串、宫纱堆出来的花钗、紫檀木的镇纸……我下了帖子,请张家的姐姐过来挑些,其实,我的目的是想和素卿一起去逛花灯。
  素卿多文静秀气哪,端坐在小圆凳上,说她好想去看大鳌山,还想吃芝麻白糖馅儿的汤圆,可惜母亲派了两个嬷嬷盯着她,让她略坐坐就回去。
  素卿姐转动着手腕,满脸的愁容,说:之前母亲交代下来,要她背长孙皇后的《女则》,她背的不好,母亲说她不用心,命她把书抄上五遍,等抄完就背会了。所以她一整个正月都闷在家里,才将将抄了两遍,腕子都要废了。
  我当时心疼张姐姐,避开那两个老嬷嬷,偷偷同素卿说:赶明儿我帮你抄,今晚咱们就出去好好乐一乐,看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素卿已经跃跃欲试了,可怕母亲责骂,含着泪说:算了罢,明年的元宵节咱俩再去赏花灯,时候不早了,该家去了,若是晚了,母亲又该说教了。
  我虽说不舍,但还是遵从素卿姐的意愿。
  等送她出门的时候,刚巧就碰上了张达齐,那时候的张家哥哥好年轻,又高又好看,手里拿着两盏花灯,一盏是嫦娥奔月,给了素卿,另一盏是西施浣纱,给了我。
  张家哥哥将披风给素卿披身上,轻拍了拍他妹妹的肩,笑道:知道你想和妍丫头去看大鳌山,剩下的《女则》哥给你抄,只是不许乱吃外面的食物,当心闹肚子。
  素卿爱不释手地抚摩着花灯,顽皮地冲她张达齐吐了下舌头,撒娇:哥,你最好了。
  ……
  梦着梦着,我就醒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头依旧晕晕的,腹内空空,饿得我眼冒金星。
  四下打量,犹记得从密道出来时,还是正午,而现在已经入夜,掌了灯,我竟昏睡了这么久?
  我发现自己此时竟躺在勤政殿偏殿的大床上,熟悉的金线绣牡丹的帷幔、缠枝花的软枕,而旁边,躺着熟悉的男人--李昭,他已经换洗过了,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髻用一根金带系在头顶,他身上药味甚浓,脸色虽苍白,但要比囚禁时要好多了。
  李昭察觉到我醒了,睁开了眼,虚弱地扭头看我,柔声问:“醒了?”
  “嗯。”
  我应了声,强撑着坐起来。
  左右看了圈,发现殿里竟没一个侍奉的宫人,圆桌上摆着珍馐美食,玉碗里是浓黑的药,博山炉中燃着李王帐中香,而床边,赫然趴着个身穿银鳞铠甲的小少年,正是我的睦儿。
  睦儿的头发稍稍有些乱,两条腿随意敞着,若细看,铠甲的缝隙还能看见血和刀砍过的痕迹,儿子头枕在胳膊上,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呼吸稍有些沉重,口水呀,流得老长,都将床打湿了一小坨。
  我正要叫睦儿,李昭食指放唇边,嘘了声。
  我们俩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小少年。
  好快,当年那个雪地里撒赖,说不要弟弟,爹娘只要小木头的奶娃娃,都这么大了,能保护爹爹和娘亲了。
  “怎么回事啊?”
  我躺到李昭身侧,与他同枕一个枕头,手搂住他,轻声问:“我怎么忽然晕倒了?”
  李昭抓住我的手,放在他心口,柔声道:“真是辛苦你了,妍妍。”
  他叹了口气:“后头咱们出来,杜老就紧着给咱俩医治,你没事,就是这些天太过劳累,朕也没事,不过是中了点毒,已经吃了药了,你呀,睡得连怎么被人抬上马车,又怎么进宫都不知道。”
  我松了口气,他没事就好。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逆贼平定了没?”
  “平了平了。”
  李昭轻拍了下我的手,扭头看了眼熟睡的睦儿,对我笑道:“当时何都督带五军营精锐护住古刹,咱们小木头和常煨带威风营和龙虎营将士,从四个密道口出去,大福子率领南镇抚使的卫军从午门进宫,来了个几面包抄,血洗后宫,没一会儿就把乱平了,傀儡皇帝、沈无汪、李璋还有康乐、蔡居等人全都活捉了,刑部和南镇抚司正审着呢。对了,咱们小木头身先士卒,勇悍无比,事后几位将军没口子地夸他。”
  “是么?!”
  我大为自豪,转而冷笑数声,这些逆贼真是不堪一击。
  忽然,我想起了老陈,忙问:“那陈砚松和杜仲呢?有没有事?”
  李昭莞尔:“你把朕救走没一会儿,那些太监就进去伺候,到底还是发现了老陈假扮,忙呼喊卫军进来拿人,刀都快架脖子上了,地洞里忽然跃出数个将士,正好将老陈等人救下。”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大半,又问:“那你处置逆贼了么?”
  “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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