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四姐两个在鱼庄一连待了好几日, 每日家要么同陈砚松说几句话,要么侍弄杜老种的牡丹花,要么就去附近的寺庙和名山赏玩。
心里闷闷的,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这几天,李昭惦念着我,先后派了许多人劝我回长安,儿子也策马来了好几次,我谁都不愿见。
我知道,我这个年岁再闹脾气,还和皇帝闹,挺过分的。
可我……
四姐也劝过我不少次,说陛下如今身子不适,我这一出走,他更担心,病兴许会更重。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不能一味的逃避,陛下心里是有你的,经过此事后,想必他会很快立太子,到时候便不会像从前那样全身心地投入朝政,肯定不会如杜老说的那般严重,他定会痊愈的。
我笑了笑,没有接这话茬,其实四姐的话在理,或许只有这个折中的法子了。
可我,总是不开心,我要的是他平平安安,身子康健。
这几日,长安的消息陆续传来,朝堂已经正常运转。
抚鸾司的黄梅数次救驾于危难中,封忠武侯,并赐婚,这是本朝第一个女侯爵;
北镇抚司那位假扮越国将领的千户申祖雄,还有那晚和我一起顶着人.皮面具、潜入险地救李昭的士兵小武,也都相应受到了封赏。
有赏必有罚,谋逆案已经交到了三司会审阶段,李璋和他的王妃海氏、妾室唐氏、金氏及子女全都圈禁了起来;
其余的从犯该斩首的斩首、该抄家的抄家、该充军的充军、该连坐的连坐……
另外,李昭还给云雀赏了个恩典,在蔡居认罪画押后,将蔡居给了云雀,由云雀全权处置。
……
歇了好几日,我紧绷的心绪总算放松了下来,因肚子里还怀着个小的,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多吃多喝。
说来也奇得很,当初李昭遭难,我屡屡感到不适,总觉得这孩子肯定保不住了,没想到乱平后,孩子就不闹腾,大夫说胎气平稳,定能平安生产。
今儿是六月初三,算算日子,就快到旸旸和朏朏的生辰了。
天朗气清,我叫了四姐和陈砚松一块坐画舫游湖,赏荷花。
而今正值傍晚,日头将落,天上的云仿佛喝醉了般,坨红一片,湖面上盛开着粉白荷花,草鱼和鲤鱼穿梭其间,偶尔有一条红鲤越出水面,叼走片花瓣,惹得画舫上的小丫头们拍手嬉笑。
红泥小火炉中坐着只铜壶,里头煮着茶,小桌上摆了数道珍馐美食,还有一壶杨梅酒。我坐在金丝篾席上,懒懒地窝在软靠里,轻摇着小香扇,笑着看四姐,此时,四姐坐在船边,正抱着她孙子雲哥儿摘莲蓬玩儿;
我对面坐着陈砚松,老陈依旧穿华服,戴美冠,他喝着梅子酒,用玉佩逗雲哥儿,哈哈笑道:
“这小子肥美极了,太逗了。”
我笑着啐道:“我孙外甥又不是羔羊,你这老不休的,竟说他肥美。”
陈砚松嘿然一笑,叹道:“出来这么久了,我真想我闺女和那四个小孙子了,这些天老夫游遍长安,给他们娘儿几个买了十几车的礼物,对喽,你们长安有家铺子的芝麻糖做得好,我小孙儿阿笠最喜欢吃,可惜洛阳卖的总不地道,我想着要不将店主买走,将他全家都带回洛阳,专门做芝麻糖给阿笠吃,到时候还得请娘娘出面,帮老夫解决一下这家人户籍的问题。哎,带回去又怎样呢,盈袖那臭丫头不让孩子们吃糖,因为这事,说了我好多次。”
我心里不禁慨然。
陈砚松也老了,当年那个无情狠绝的男人,如今也变得唠唠叨叨,嘴里三句不离女儿和孙子,其实我也能想来十年前他为何要做那个局,左良傅乃封疆大吏,如今眼看着得圣宠,若哪一日遭忌惮……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我抿了口红豆醪糟,笑着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后儿吧。”
老陈小指抓了下头,羞惭笑道:“明日我也去寺庙,给陛下烧个平安香。”
“嗯?”我不禁疑惑。
老陈挑眉一笑:“你还不知道罢,自打传出陛下龙体抱恙后,这长安附近的老百姓纷纷自发去庙里,替他祷告求平安,哎,百姓眼里他是好皇帝,那他就是。”
说到这儿,老陈给我碗中夹了筷子鱼,笑道:“妹子,你也该回去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姑娘似的闹别扭,哎,不是老哥说你,你觉着陛下爱江山还是爱美人?他这些年对你够好的了,兴许老杜在那儿瞎吹呢,哪里就那么严重呢。”
“嗯。”
我应了声。
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岸边有人高声呼喊。
我让秦嬷嬷打起竹帘,扭头看去,只见岸边站了十多个卫军,还有几个穿着内宫官服的太监,为首的那个仿佛是施周,他不伺候李昭么?怎么来了?莫不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我忙吩咐侍卫划船返回,刚靠岸,就看见施周疾步匆匆跑来,他面颊绯红,跪下给我磕了个头,急道:
“启禀娘娘,陛下今儿晌午昏倒了,又开始发烧,嘴里说胡话,一直念叨着您呢,您快回去看看吧。”
发烧了?
我什么也顾不上,忙让侍卫安排套车,着急忙慌地往长安赶去。
这一路,我恨得直埋怨自己,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明知道李昭现在离不开我,却狠心出走这么多日。
沿路经过三两道观、佛寺,我的确看见了许多老百姓和达官贵人在上香祈福,而乱平后,长安亦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城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瓦市中时不时传出鼎沸笑声,肤白碧眼 的胡姬在高台上拼命旋转,跳着胡旋舞……
我无心观赏,也来不及回府换衣裳,直接进宫。
入宫时,天空最后一抹红霞落下,弯月升起,夜色降临。
我忙不迭地往偏殿行去,发现殿外守了许多卫军,亦站了数位朝臣,我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急忙走了进去。
抬眼瞧去,偏殿一如往日般富丽堂皇,诸文武重臣皆在,文臣有六部的袁文清、梅濂、姚瑞,御史台的孙储心等,武将这边五军营、龙虎营、威风营还有三抚司的官长也来了,皆是熟面孔。
怎么回事?
我接着往里看,发现郑贵妃和张春旭皆穿着后妃吉服,打扮得相当隆重,坐在拔步床边的小杌子上;而睦儿和李钰也换上了朝服,默默立在一侧。
李昭呢?
李昭他此时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脸色比数日前要好些,虽虚弱些,但根本不像高热昏迷之样,他手里端着碗汤药,看见我来了,精神一震,身子略微前倾,笑道:
“皇后,你回来了。”
我一脸的茫然,竟忘记行礼,大步走到拔步床前,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唇有无异样,紧接着坐到床边,手覆上他的额头,担忧地问:“施周说你发高热了,如今怎样?”
“没发热。”
李昭莞尔,抓住我的手,轻打了下:“若不这么着,怎么将你骗回来。”
“你……”
我气急。
“莫恼,先听朕说几句。”
李昭拍了拍我的手背,他环视了圈朝臣,手忽然指着地上的蒲团,看向睦儿,正色道:“瑞王,你跪这儿。”
睦儿不知爹爹要做什么,还这般严肃地叫他瑞王,儿子愣了下神儿,噗通一声跪到蒲团上。
李昭喝了口药茶,长叹了口气,对众臣道:“朕执政后期,的确犯了不少错,太宠幸厂、卫,对群臣掌控太过,以致今日之乱,险些酿成大祸。”
话音刚落,诸文武大臣忙跪下,连声道:“陛下何出此言,是您的励精图治,才有开平这十多年的繁盛。”
李昭挥了挥手,打断诸臣的话头,指头轻点着玉碗沿儿,叹道:“朕如今力有不逮、精力不济,且双目因中毒而模糊不已,思量了数日,若朕以如此病躯继续执政,恐于国于民皆不利,故而朕深思熟虑后决定,今后由太子李睦监国,六部阁臣同为宰相,共同辅佐,但大政仍决于朕。”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李昭这是……提前“退位”?
我扭头,正好与李昭四目相对。
不同于我的木然震惊,他坦然自若,唇角上扬,笑得温和,那儒雅如玉之样,让人如沐春风。
他冲我略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地上跪着的袁文清。
袁文清此时并未穿官服,穿着身月白色圆领直裰,面容凄苦,只是数日未见,他眼角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洵直哪。”
李昭手伸向袁文清。
洵直是袁文清的字,当年三万之乱平息后,李昭亲赐下的,出自《诗经》,“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寓意为穿着羔裘的大臣,正直且相貌堂堂,为了大义舍命不渝。
袁文清见李昭唤他,赶忙跪着上前数步,抓住李昭的手。
李昭反包住袁文清的手,他眸中似有晶莹闪烁,满脸的愁容,叹道:“朕晓得你因为逆子之事自责不已,屡次递上辞官的章奏,原本朕是想让你返乡休养几年,再命太子将你请回来。只是如今朕身子不适,太子又年幼,朕还是要挽留你。”
李昭挣扎着要下床:“洵直,还请你答应朕。”
“陛下、陛下。”
袁文清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扶住李昭,低下头痛苦不已,跪下重重给李昭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又给睦儿磕了个头:“臣,袁文清定不负圣恩,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快、快把首辅扶起来。”
李昭急忙催促睦儿。
待袁文清起身后,李昭环视了圈四周,正色道:“五年后太子大婚,若那时朕还未驾崩,届时将传位于太子。”
说到这儿,李昭转而望向床底跪着的郑贵妃,深深地看向女人,良久,招招手,让睦儿跪到他跟前来,笑道:“贵妃郑氏素慧敏多智,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她。”
郑贵妃听见这话,也是惊得嘴张的老大,她忽然泪如雨下,伏地叩头,哭出了声。
我明白李昭的意思,她并没有让郑贵妃参与到朝政中去,但却格外开恩,让她听政,于她,真的是毕生难求的梦,而于睦儿,身后有个与爹爹不相伯仲的女诸葛教养,更是助力。
这个狗东西啊,真是算无遗算,一个都没拉下。
末了,李昭挥挥手,让诸文武大臣和后妃退下,并让太子也退下。
忽然,他给施周使了个眼色,施周会意,上前拦住了张春旭。
张春旭这些年久居深宫,虽说未得李昭宠幸,但到底养尊处优,依旧貌美非常。
“陛下。”
张春旭忙跪下,给李昭磕了个头。
“春旭。”
李昭怅然一笑,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道:“你儿子很争气,明理而懂事,这两年数次求朕,想要将你接出宫奉养。过些日子你便离宫,与儿子一同住吧。”
张春旭仿佛没听清般,忽然如梦初醒,她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咚咚咚以头砸地,给李昭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都红了一片。
“妾、妾谢陛下隆恩!”
张春旭抽泣不已,手举起立誓:“妾阖族忠于陛下和太子,如有违逆,永生永世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李昭笑着点了点头,让施周将张春旭带了出去。
满殿的人忽然走了光,此时这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
金炉中燃烧着春宵百媚香,月色仿佛也温柔了起来,偷偷从纱窗中钻进来。
数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老陈下午还劝我,让我看开些,帝王必然爱江山强过爱美人,瞧瞧,现在应该打他的嘴了。
想到此,我食指搅动着衣带,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竟笑出了声:“嘿嘿。”
李昭凑过来,眨了几下眼,盯着我,学我笑:“嘿嘿。”
忽然,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带着我一齐跌倒在了床榻之上。
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再次包裹住我,我枕在他颈窝,狠狠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一下子就落泪了,不过呀,这次是高兴的。
“为什么忽然做这个决定?”
我抚着他的侧脸,轻声呢喃:“真的,刚才听的时候都吓着我了。”
李昭拧了下我的脸,笑骂:“因为舍不得你啊。”
转而,他手抚摩着我的小腹:“还舍不得她,朕决定了,再他娘的多活十年。”
“不行。”
我勾住他的脖子,佯装生气:“二十年!不对,三十年,反正我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好好好。”
李昭摇头苦笑,他摩挲着我的背,柔声道:“明儿咱们去汤泉行宫吧,不行,先去那个鱼庄略住几日,朕倒要看看,那儿有什么美景,让你这些天流连忘返。”
“嗯。”
我此时心花怒放,忽然,我看见床上摆了许多画卷和信,略微发黄,显然有年头了,正是我和他当年的情信。
我噗嗤一笑,亲了口皇帝老爷的侧脸,取笑他:“原来某些人这几日把我私藏之物偷到宫里了呀,想必见不到我,只能借此来解相思之苦。”
“去。”
李昭白了我一眼,笑骂:“朕那是想看看朱九龄的字画,什么想你,美的你牙疼。”
我来了兴致,脱下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一封封打开情信,一卷卷打开画,过去的事如潮水般涌来,犹记得当年我还未成为他的后妃,因为睦儿被他抱走,一气之下从那个小家中搬离,进而做了丽夫人,遇到了朱九龄。
当时我被朱九龄奚落,郁闷不已,李昭化身为骚断腰的风和先生,替我出主意,和老朱拼酒,带着面具骂老朱。
“笑什么呢?”
李昭柔声问。
“想起了老朱。”
我摩挲着这些有了年头的画,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老朱看破红尘要出家,还是你给他剃度的呢。”
“当然记得。”
李昭手撑在下巴上,侧身躺在床上,摇头笑道:“他最近还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