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顾婉蕴衣裳上的胸牌度了铜, 在晨光下闪着的光刺痛了李狗剩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天报名时眼前这个女人捣乱,这胸牌此时此刻一定是戴在自己的身上的!
如今他只能来这里当个小工,这个恶心的女人还成了他的顶头领导。
“政委让我写,我肯定写, 但是……”李狗剩看着顾婉蕴的胸牌, 死死记住了这个名字, “但是,顾婉蕴同志,我希望你也能一直保持觉悟,小心路滑,那天把自己给绊倒了。”
李狗剩的个子比顾婉蕴还矮两公分, 她垂眼看去, 李狗剩油腻的短发夹着令人作呕的白色皮屑。
顾婉蕴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李狗剩同志, 你的话可以理解为在威胁我吗?”
“呵呵,那顾同志害怕了吗?”看着顾婉蕴后退,李狗剩因为她一个女人家会害怕, 立即咧开了嘴,几颗门牙还有些发黄。
顾婉蕴摇摇头, 看着李狗剩忍住踹上他一脚的冲动, 淡淡叹了口气, 往牛政委办公室这边站了站。
“李狗剩同志!你怎么能误会我呢?我也是一片好心才提醒你去洗洗头发刷刷牙的,你看你这样邋里邋遢的,隔这么远都有味道, 简直影响我们勤务部人员的形象啊。”
顾婉蕴声音清亮好听, 她这么稍微大声了一些,周围忙碌的人员立即停住了脚步, 一个个都往李狗剩身上看去。
还有的女同志干脆已经捂着鼻子,用手在面前扇了扇。
“怎么会事儿啊,招了这么个人进来。”
“是啊,当时会计处的杂务工人不是没人报名吗……”
李狗剩上次就吃过顾婉蕴的亏,他瞪着眼睛走上前了几步就要跟顾婉蕴理论。
顾婉蕴眉头一皱,立即道:“我只是担心你这样的形象出去了,别人会误会勤务部都是这样的人,你,你别动手啊!”
在别人看来,李狗剩的的确确是在朝着顾婉蕴走去,而且满脸怒火。
人们刻板印象中,这种情况危险的必然是女同志。
还不等李狗剩走过去,就已经有两三个人挡在了顾婉蕴的前面。
李狗剩经历了上次的事儿后,已经学聪明了很多,他眼珠子转转,立即转为笑脸。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我没有要对顾婉蕴同志动手的意思,是她理解错了,我是要感谢她,伸手跟她握手呢。”
为首的是刚才上楼的楚毓,他本来就对顾婉蕴有很好的印象。
顾婉蕴自然也记得面试时就是楚毓在场,她立即道:“楚毓老师,我拒绝跟李狗剩同志握手。”
李狗剩:“顾婉蕴同志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瞧不起我们干小工的?”
顾婉蕴摇摇头,义正言辞道:“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是为国家服务,职位不分贵贱!但是我有些轻微洁癖,可你……”
顾婉蕴犹豫了犹豫,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可李狗剩同志实在太臭了!你要想感谢我,以后尽量离我远点就行了!”
她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如果不是李狗剩吃过顾婉蕴的亏,当真以为顾婉蕴是一本正经的在提要求。
周围早已经哄笑成一片。
顾婉蕴被楚毓挡在身后,她神色中带着些许的慌乱,一双白皙葱段般的手握在胸前,指尖剔透。
楚毓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李狗剩指甲缝里的泥,便立即皱起了眉。
“既然顾婉蕴同志提出了要求,那这位同志还是不要为难她了,一会儿写检讨前,先去楼下整理整理仪容仪表,这是你的第一个工作任务。”
楚毓话音落下,周围立即又是一片笑声。
“啧,头一次听说有让杂工洗头的工作。”
“别说了赶紧走吧,我怎么好像也闻到臭味儿了……”
李狗剩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红,但看着楚毓胸前的牌子,怎么也不敢吭声,只好点点头,扭身跑去了楼下。
等李狗剩走了,顾婉蕴才松了口气,随后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
楚毓看着顾婉蕴的小动作会心一笑。
“刚才忘了自我介绍,你不用喊我老师,我是财务部的会计,以后多多指教。”
楚毓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虽然是读书人但长的宽眉星目很是大气。
来前顾婉蕴还在想要给自己给他当助理的会计究竟什么样,现在知道是楚毓,立即笑道:“我只是助理,这话我来说才对,对了,刚才谢谢你了。”
顾婉蕴为了显得干练一些,今天特地将半长的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本就立体精致的五官衬的更加明艳动人。
楚毓被她这么笑眯眯的看着,莫名的脸上有些热起来。
他不自然的回过头,淡淡摆摆手,又跟顾婉蕴寒暄了几句,两人才一起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另外还空着一个位置。
楚毓指指旁边的空位,“这是出纳员张甜甜的办公位,这几天生病请假了,你就挨着张甜甜坐。”
顾婉蕴点点头,楚毓给她拿了些文件资料看,让她先熟悉熟悉平日的工作后,就被勤务部部长叫走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顾婉蕴翻看文件书页的声音。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整理好最后一摞资料,这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身拿起热水壶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这里果然要比砖窑厂工作环境好多了,没有嘈杂的机器声音,也没有满是灰尘的仓库,只是……稍微有些无聊。
看着桌子上的草稿纸,顾婉蕴想了想,提起笔将李狗剩的情况写了个汇报。
当时她明明记得,李狗剩是被工作人员赶走的,难道因为工作人员没留神时,让李狗剩回来钻了空子?
当时排队面试人那么多,工作人员估计也容易忘记登记在册,但像李狗剩这样的人,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顾婉蕴一边想着,一边将李狗剩排队时故意插队、乡下扒寡妇窗户、个人形象素质恶略的事迹,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字出来。
这个年代,有时候打小报告,可比正经想法儿设计效率要高的多,更况且李狗剩在牛政委哪里已经没了好印象。
不知不觉,一上午已经过去了。
“顾婉蕴同志,楼下有人找。”快下班时,通讯员站在二楼走廊大喊了一声。
“来了!让她稍等下!”
顾婉蕴连忙回了一声,拿着关于李狗剩的报道小跑到了牛政委的办公室。
“牛政委不在,你有报告先放桌子上吧,哦对了,拿东西压一下。”
办公室里,勤务部的文书好心的提醒顾婉蕴。
顾婉蕴道了谢,将报告放在牛政委的桌子上,拿陶瓷缸压住后,才赶了下去。
“盈盈姐?不是说我下班了去找你吗?”
王盈盈牵着顾宪明的手等在楼下,顾婉蕴惊喜的走了过去。
“这不是担心你不熟悉路嘛,正好咱们一块去食堂。”
顾婉蕴点点头,过去揉了揉顾宪明的小脑袋,“明明今天上午乖不乖啊?”
“明明很乖!”顾宪明立即立正,小小的身子站的笔直,“盈盈姐姐教了我怎么立正稍息,姐姐你快看快看。”
顾婉蕴看他刷宝的一会儿稍息一会儿立正笑了起来,好好夸了夸明明后,三人这才去了食堂。
*
二楼牛政委的办公室,等顾婉蕴离开后,又一个矮小的身影敲响了门。
“有人吗?”
半晌后,没人回应,李狗剩才松了一口气,他手里拿着写了一上午的检讨走了进来。
“哼,什么领导政委,还不是偷懒旷工……”
李狗剩嘟囔着,将检讨放在了牛政委的桌子上。
可他低头顺势一瞥,却正好看见了茶缸子下压了一半的自己的名字,再往下看去,全都是他从前干过的一些小事儿。
“妈了个巴子!”
李狗剩低声咒骂了一句,伸手就将陶瓷缸子重重拿开,里头的水渍溅了一些出来,立即将报告上面的字晕染开来。
看着水渍就要流到文件上面呢,李狗剩这才慌了,连忙扯住衣角擦了起来,但尽管这样,还有染湿了文件的页脚。
李狗剩连忙抬头看过去,好在这会儿大家都已经下班离开,他小心翼翼将东西恢复原状,只拿了那张报告离开了。
“通信员呢,我想打电话。”李狗剩到了楼下话报亭焦急的问道。
过了一两分钟,话报亭的帘子才从里面拉开。
通信员见来人是李狗剩,立即没了好脸色。
今天顾婉蕴那句‘李狗剩同志实在太臭了’已经在整个勤务部传开了,没人能对这样一个影响勤务部形象的人有好感。
“打电话是吗?登记一下,三分钱,哦对了,你手洗了吗?我这电话别人可还要用呢。”
李狗剩脸色更加黑了,咬着牙一字一句:“我。洗。了。”
通讯员莫名其妙看了李狗剩一眼,“洗就洗了呗,咬牙切齿吓唬谁呢,赶紧打,这下班吃饭的点,快点啊。”
说着,电话被推了出来,通讯员嫌弃的将帘子一拉,缩回了里面。
李狗剩冲着帘子无声的啐了一口,这才拨通了电话。
“喂,是果寨村大队吗?对对对,我是李狗剩,让我老婆钱香兰接下电话。”
村里的电话只有大队里面有,李狗剩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回应。
“喂,狗剩啊,军区条件怎么样?”
李狗剩小心看了看周围,捂着听话筒小声道:“钱青旺没给我安排成助理也就算了,现在我进来当个小杂工,还要被人欺负。”
接着,李狗剩压着声音,将顾婉蕴的事儿说了一遍。
“刚才那报告底下明明白白写着顾婉蕴那臭娘们的名字,你赶紧给钱青旺打电话,问他到底怎么办,我这走关系的事儿到底能不能瞒下去。”
钱香兰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尖锐起来。
“青旺能帮忙已经够了,你比给他找麻烦了!”
李狗剩一顿,癫狂一般的抱着电话筒:“滚你马的,少跟我废话,帮我怎么了?是你们欠我的!好啊,好啊,反正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我自己动手也行,到时候我要是出了事儿,你们钱家的破事儿我都给你们抖出去!”
李狗剩说完,‘啪’的一下把电话挂断。
通讯员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已经离开的李狗剩,厌恶的翻了个白眼。
而李狗剩出了勤务部后,却没急着去吃饭。
他是个苦命人。
从小爹娘没了,小时候还有爷爷照顾,等七岁后爷爷死了,他就几乎是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小时候营养不良,导致李狗剩个子从十五岁那年就停止了生长,他又矮又瘦,天天被人欺负。
李狗剩就这么凑合着到了二十多岁时,他也终于到了想女人的岁数。
结果大着胆子扒了回村里寡妇的窗户,还得人抓到批了一番。
李狗剩本以为自己要当一辈子光棍时,钱家的姐弟俩忽然将他接到了家里。
钱青旺本来是下乡的知青,城里有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甘愿将姐姐钱香兰介绍给李狗剩这种人。
一开始李狗剩也不相信天上会真的掉下馅饼,还砸到了他头上。
他就好像活在梦里一样,在钱青旺的支持下,跟钱香兰结了婚。
但不到一个月,李狗剩就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能撞上钱家的狗屎运。
钱香兰怀孕了,而且已经三个月。
结婚后,钱香兰对李狗剩并不差,相反还一直客客气气的,李狗剩痛苦过,挣扎过,但想想自己能够在乡下有房子住,还是接受了钱香兰。
知道六个月后,孩子提前被生了下来。
生产当天,钱香兰死活不愿意请产婆,更不让除了家里人外的任何一个人进去。
当李狗剩从钱青旺手里接过孩子那一刻,险些吓得给扔到地上去。
孩子早产,但九个月眼睛已经能睁开一半。
其中一只眼睛里,瞳孔是接近灰色的,而孩子的十根手指,有七根都少了一半的关节,没有指甲。
这样畸形的孩子,在以前是被视为不吉利的存在,有人家干脆会给直接溺死。
可钱青旺姐弟两个,却苦苦哀求李狗剩,希望他能接受这个孩子。
李狗剩一度以为,是钱家姐弟心底善良,直到某天夜里,他提前下工回家。
隔着门缝,听到了钱香兰娇滴滴的喊着青旺为‘旺儿。’
两个人不知道已经在炕上纠缠了多久,腊月天竟是都满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