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咔”地面裂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响,她不得不捂住耳朵。
荒地之外却毫无声响,原来虚云早已在四周布下结界,声音传不出去。
地面塌陷,泥沙纷落,滚滚烟尘中,露出一间间或尖顶、或斜顶的破败佛塔和庙宇。
以及数不清的尸骨。
只一眼,乔寒就白了脸,忍不住闭上眼睛,胸口翻江倒海。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药剂学也是医学的一种,以前课上乔寒还亲手解剖过尸体。
可是眼前的情形已经超出了常人能承受的范围,面目全非,碎尸万段,尸横遍野,尸山血海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
简直是人间炼狱。
而人间炼狱的中央,虚云神色如常地在尸体间行走,偶尔会停下脚步,将扑面而来的怨魂炼化成灵气,吸收掉。
这些怨魂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是虚云曾经的同门,或是同门的伴侣明妃,但他炼化起来毫不手软。
一如他当初杀他们的时候,冷漠又利落。
最近虚云常来遗迹,一是因为四大派的人撤走了,他的行动不再受阻,二是为了找他的武器不越杖。
他想让乔寒不痛苦的死去,当然要有件趁手的武器。
用了不越杖十几年,虚云用它杀过数不清的人,还有什么比不越杖更顺手。
只是那天四大派突然来人,他只好将不越杖留在地下。
成山的尸体堆中,虚云一边炼化怨魂,一边寻路,一路来到迦罗殿。
迦罗,梵语中佛的诞生地。迦罗殿,虚云自三岁起便一直住的寝殿。
门楣上挂着熟悉的梵语牌匾,门两边倒着密密麻麻的尸体。他们是服侍虚云十多年的僧众,以及曾匍匐在他脚下,乞求他垂怜的明妃。
虚云面不改色,踏着一地尸体走进迦罗殿。殿中处处狼藉,家具碎得看不出原形,柱子墙上都是血。
全是那日他疯癫发狂,近乎入魔时留下的痕迹。
面对这些痕迹,虚云报以冷笑,心中没有丝毫动容。
别说几乎入魔,就是真入魔了又如何。反正活着的每一日,他与魔的唯一区别,不过是痛苦更清醒罢了。
内室中间凭空悬着一杆禅杖,杖顶以玄铁丝缠成股卷成塔形,贯以小环,共九股七十二环,杖身漆黑,布满梵文咒语。
看到禅杖,虚云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他伸手抓住禅杖,手掌和禅杖相触之时,梵咒突然爆发出金光,要把虚云甩开。
“不认识我了?”虚云眼睛微微眯起,催动灵力,掌心闪现雷暴,与金光斗在一起。
约莫一炷香,梵咒微弱,雷暴趁机逼入杖身,炸得不越杖声声悲鸣。
片刻,金光尽灭,梵咒隐入杖身,不越杖落入虚云手中。
就在这时,室内浮现出一道苍白的人影。
光头,白须,圆圆胖胖,红色袈裟,看上去是个慈祥的老主持,只是血肉模糊的脸上和流着血泪的眼里透着深深的怨毒。
“恶徒,我密云宗养你十七年,让你一个凡人脱胎换骨踏上长生路。你却毁我宗门,杀我僧众,灭我寺满门。”
“这般心狠手辣,阴沉歹毒,杀孽深重,你莫说飞升,将来必不得好死!”
“啊啊啊——”
话未尽,密云宗主持了空就被炼化成了灵气,残影痛苦扭曲,却敌不过归化金书,不甘地消失。
虚云茶色的眸子里盛满不屑。
老秃驴,死了还作怪。这么多年连他修什么道都没弄清楚,还妄图用怨魂咒他。
难怪当初被天禅寺赶出来,蠢死了,比蠢兔子还蠢。
举起手中的不越杖,虚云盯着杖头铁环,语气阴森:“再被人蛊惑,就把你劈了当柴烧。”
沉重的不越杖一激灵,七十二道铁环直哆嗦。
许久不见,主人戾气越发重了,吓死杖杖了。
虚云没有把不越杖收入乾坤袋,而是直接背在身后。然后循着原路,回到遗迹中央。
取下不越杖,灌注灵气,杖头指天,杖尖点地,四方沙尘仿若听见号令,纷纷聚拢,像上次一样将遗迹埋没。
烟尘中,遗迹重新变为荒地,虚云的目光在某处停留了下。
他不动声色,祭出穿天梭,伴着晨曦的光亮,回了寒辰殿。
进了寒辰殿,虚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坐,而是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
没多久,乔寒出现在寒辰殿前。
朝阳热气蒸腾,乔寒的面色却发白,看到虚云在等她,凤眸里泛起波澜。
“你是故意的。”
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拉开和虚云的距离。
前面夜夜不回,今天仅一晚就从遗迹回来,他是故意引.诱她跟踪,故意让她看到那副惨烈的景象,让她看到那些死相凄惨的尸体,让她知道他干嘛去了。
对于乔寒的话,虚云没有否认。他往前一步,看到乔寒后退,他笑了。
乔寒看过虚云很多面,暴烈的,冷酷的,凶残的,唯独没看过他笑。
现在看到了。
如同闯了祸的孩童,不仅不悔改,还故意挑衅大人,笑容顽劣,嘴角扬得高高的,眸光清透。
如此纯真不做作。
没救了。乔寒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这个疯子没救了。
最可怕的不是他杀人,他屠宗门,而是做了这么可怕的事之后,虚云居然没有变成魔。
普通修士若开杀戒,几乎没有道心不崩的,就连修无情道的乔寒都不敢保证,自己若是杀了人,道心还能保持纯粹清静。
道心一旦崩了,只有两个下场,死或者入魔。
然而虚云既没有死,也没有入魔,甚至得到归化金书之后,他的修为一日千里,竟然不弱于有渊鱼帮助的乔寒。
天生道心,他生的究竟是什么心?修得究竟是什么道?
难道也是无情道?
“你”乔寒喉咙发紧,哑着声音问:“你就不怕我揭露你的恶行?”
她刚说完,虚云笑得更灿烂了,洁白的牙齿被初阳照得反光。
“你没有证据。”虚云又往前一步,笑容明晃晃:“就算有也无所谓。”
“我以杀入道,世间众人不过是我证道的工具。”
“我怎么会在乎工具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做?”
虚云平举不越杖,漆黑玄铁杖尖直指乔寒。
“别急,马上就轮到你了。”
第18章 “她中了毒。”
“铛”,乔寒的伞剑从不越杖身上划过,剑尖指着虚云的咽喉,仅一寸即可扎到。
两人手持武器,同时威胁着对方的命门,眼神在半空交汇厮杀,气氛剑拔弩张。
千钧一发之际,乔寒腰间的广令牌亮了,白微的声音传出来。
“逍遥谷来人,你与虚云速来紫微殿。”
听到传令,僵持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冷哼,放下武器,各自祭出法宝,飞往紫微殿。
到了紫微殿,乔寒发现白微叫来的不仅是自己和虚云,还有五师叔北岩,三师弟广尘,四师弟君然等很多人,包括今日将将期满释放的竹瑶。
一个月不见,竹瑶老实了许多,自觉地和其他侍女呆在后侧,并没有和广尘、君然他们一起站在亲传弟子一列。
除去丹云门的人,殿内另外有三个人。
为首的男子大约三十五六,一双笑眼,清瘦挺拔,肩上蹲着一只花喜鹊,正是乔寒见过的逍遥谷主清崖子。
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容貌出众,穿着逍遥谷标志的天蓝色长衫,神情充满好奇。
不知白微是不是故意通知得晚,所有人中,乔寒和虚云最后到场。
但乔寒和虚云一个比一个不在乎别人,于是众人瞩目中,两人泰然自若地走到人群前方,该行礼行礼,该叫人叫人。
白微面有愠怒,然而没等他开口,清崖子就指指自己的两名弟子,笑着道:
“你们来得正好,这是我的大徒弟和三徒弟,久仰你们的名气,你们年轻人多聊聊。”
“在下玉谷子。”先开口的是逍遥谷大师兄,他已经炼气后期,长身玉立,颇有君子之风,抱拳向乔寒行礼。
“在下玉烟子。”接着开口的是逍遥谷的三师姐,她也是炼气后期,柳眉弯弯,明眸如水,友善地点头。
乔寒礼貌地回礼,并且尽责地把两个亲传师弟拉出来溜了一圈。
不过玉谷子和玉烟子对广尘和君然并不感兴趣,反而同虚云搭了几句话。
他们说话的时候,侍女堆里的竹瑶死死咬着下唇,心中充满不甘。
若不是大师姐处处针对她,她就不会丢了亲传弟子的位置,也就不会在逍遥谷弟子来访的时候,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想想师尊给的承诺,竹瑶勉强压下心头的怨恨。
她已经修习完了《丹玉经》,修为接近炼气后期,只要能在未央秘境拿到那件秘宝,不出几日便可筑基。等门派比武一开,她就可以打败乔寒,堂堂正正成为丹云门的大师姐。
竹瑶想得很美,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的满腹怨念都被小白转化为灵气,进了乔寒的丹田,替她提升修为。
寒暄过后,白微说出了要开未央秘境的事。北岩皱着眉头,提出频繁开秘境,可能导致秘境塌缩,弟子死亡的危险。
不过为了竹瑶的安全,白微早有准备:
“吾亦有此担心,故而请来清崖子道友,同我一道撑起洞世台。届时我们将于洞世台上观看秘境内景象,若有危险,我们会强行突破秘境限制,进去救人。”
“事出突然,掌门准备让多少人进秘境?”北岩又问道。
关于人数,白微也算过,间隔太短,秘境容纳不了多少人,加上逍遥谷占了两个名额,所以他定的人数是:
“十个人,按修为排,最接近筑基的十个人进秘境。”
“这......”北岩还想说什么,白微摆摆手,叫人摆出试炼石,让在场弟子一个接一个在试炼石上验修为。
最后定下的人选中有乔寒、虚云、广尘、君然,修为到达炼气中后期的五名普通弟子,以及“不小心”碰到试炼石并“不小心被发现修为接近炼气后期”的侍女竹瑶。
全程旁观的清崖子面带微笑,时不时摸摸肩上的花喜鹊。
四大修真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境,各门派向来只许自家弟子进入。其中丹云门的未央古境历史最为悠久,秘宝众多,且有低等魔物出没,最适合炼气期弟子修炼,但并不对外开放。
白微找他帮忙,清崖子当然不会白白出力。
作为交换,两名逍遥谷弟子获准进入未央古境,所以清崖子带了天分最高的大弟子和三弟子。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次开未央古境怕是有什么内情。清崖子心中默默盘算,一会儿让擅交际的大徒弟打听打听。
又是争论又是选人,等确定好人选,以及明日午后开秘境,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
眼见天色将晚,白微让众人散了,各自准备。而作为客人的清崖子师徒三人,则被请去客居的道宫。
临走前,清崖子向大弟子玉谷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
刚踏出紫微宫,玉谷子便以“交流心得”为由叫住了乔寒,想要拜访她的道宫,多聊聊。
乔寒本想拒绝,然而玉谷子抢在她开口之前,一脸真诚地提议:
“乔道友,其实此番我还带了几只灵兽,想与你换些丹药,明日入秘境用,不知可否?”
逍遥谷出了名的擅养灵兽,养出的灵兽不但听话通人性,且比一般灵兽寿命更长,各项本领也多。
而寒辰殿的灵兔被虚云踹跑之后,乔寒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试药灵兽,便同意了玉谷子的提议,邀请对方登上九宝葫芦,到寒辰殿坐坐。
一路上,玉谷子说起逍遥谷的趣事妙语连珠,打探消息点到即止,说话极有分寸,知识渊博但并不显摆,让人如沐春风,就连和性格偏冷的乔寒也能找到话题聊。
两人之间气氛和.谐,甚至称得上融洽。后头乘着穿天梭的虚云看在眼里,眸光寸寸成冰。
到丹云门四个多月,他从未见到乔寒跟任何人相谈甚欢,就连对她的师尊也是一板一眼。
至于对他,那就更别提了,不是用剑捅,就是冷眼无视,今儿早上还鄙视他一顿,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结果这什么逍遥谷大师兄一出现,她不但让人乘坐自己的法器,还跟人有说有笑。
原来不是不会说话,是瞧不上他,换个其他门派的小白脸,她就跟人说得不亦乐乎。
大师姐,大师兄,非得弄个大身份才配和她平起平坐?虚云心里不住冒酸水,横放在膝上的不越杖被捏得直哆嗦。
救、救救杖杖,腰杆儿要断了。
好在寒辰殿不远,不一会儿,乔寒和玉谷子便到了,让不越杖免于断裂的危险。
两人进了殿,到厅堂落座。
玉谷子打开灵兽袋,放出一只磨盘大的白色灵龟,一只浑身金灿灿的灵鸡,一只玲珑青牛,一一向乔寒介绍。
乔寒看上了白灵龟,这种灵兽的特点是寿命长,扛折腾,而且很安静,比灵兔还好养。
白灵龟是中品灵兽,乔寒没有拿一般灵丹换,而是含糊地说出自己炼出了一点镇魔香。
识货的玉谷子激动地站了起来,向乔寒再三确认,得知真是镇魔香之后,他反倒不敢换了。
“乔道友,”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想换,实在是两者差距甚大,某不能占你便宜。”
欣赏玉谷子的正直,但乔寒还是有所保留地道:“我炼制出的镇魔香极少,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炷香,玉道友可愿意?”
十分之一大概一个指节大小,驱魔气,镇压低等魔物绰绰有余,玉谷子欣然点头,并额外赠给乔寒一只金铃子。
“这金铃子乃我私人所有,乔道友以后若需要帮助,可用它传信给我,只要能帮得上忙,某绝不推辞。”
“好。”乔寒没有推辞,收下了。
这场交换,两人一个舒心一个诚心,相谈尽欢。
只是这样的欢悦落在虚云眼里,便成了乔寒某种“移情别恋”的罪证,让他的心情差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