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泥鳅神色肃穆,焚了香,朝着神案行拜礼。
一个头上系着红布的壮汉手持匕首,走到刑柱之前。
匕首磨得雪亮,在正午的日头下,闪烁着白色的精光。
“三哥!饶命!看在我从前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帮我向大当家再求个情!求求你了!往后我一定改过!饶了我吧,我不想死――”
刑柱上的人终于停了挣扎,看着壮汉手持匕首而来,瑟瑟发抖,不停哀求。
王泥鳅面无表情:“行刑!”
伴着那人发出的一道惨叫之声,壮汉手里的匕首插入他胸,划拉几下,拗断肋骨,很快,挖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整个过程,动作一气呵成,熟稔无比,显然不是头回。
另人端了张铺着红布的托盘,接过这团还跳弹的冒着热气的东西,送到了王泥鳅的面前。
王泥鳅卷起红布,一个振臂,掷入江心。
波涛翻涌,很快,那团红布便被浪花吞噬,消失不见。
刑柱上的人脸孔扭曲,双目圆睁,头耷拉着,用惊恐的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见一道血箭从自己胸口被掏空了的黑洞里朝外喷射。
他痉挛着手脚,随了血箭喷射完毕,变成汩汩水柱,沿着身体漫涌而下,吐出了最后的一口气,在刑柱之上痛苦地死去。
人群里发出阵阵的喧哗声,妇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男人神色激动,高声咒骂诅该死,议论以其罪行,剖心太过便宜,本当受那凌迟之刑。
王泥鳅在喧声里再次焚香祭坛,完毕,命手下用白布将死人裹了,连同郑龙王出的一笔养老钱,送到老六家中交他父母。
人群见行刑结束,没什么可看了,议论着,渐渐散了。
一个水会的人奔了进去,递上一张拜帖,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泥鳅抬头,见不远外的江岸之上立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长衫礼帽,身影潇然,气度大方,其人身后,远远另有数人,虽一色是短打的装扮,但形貌彪悍,不像常人,应该是他随行。
王泥鳅的目光微微一动,立刻迈步,走了过去。
贺汉渚也快步下了江滩,见面,照着老规矩,和王泥鳅相互抱拳,寒暄了两句,随即解释,自己前几日到了西关口的凤凰县,无意获悉郑龙王遇刺受伤的消息,十分记挂。
“去年出川船上,幸蒙三当家的搭救,贺某方存命至今。当时三当家走得匆忙,贺某未能致谢,深以为憾。这回既来了近邻之地,无以为报,带着军医折道前来,盼能为大当家尽上一份微薄心力,但愿大当家伤情无碍,早日痊愈。”
王泥鳅笑说大当家已无大碍,请他放心,也感激他的好意,自己回去了,会向大当家转达他的心意。说完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都是道上的人,这个时候,自己突然带着军医赶来这里,以对方的老练,不至于猜不到内情。
贺汉渚知道被拒,没法获得和郑龙王见面的机会,目送王泥鳅一行人离开,沉吟了片刻,只能回往落脚的旅馆,打算与冯国邦先会个面。才进去,一个四五十岁方面阔颌的人朝他迎面走来,紧紧地握住了他手。
这人便是冯国邦,他几天前就赶来了这里,请当地的几个头脸人物出面,希望能和郑龙王见个面,商谈儿子的事。但听闻他伤得不轻,被告知,暂时不见外人。
儿子落在对方的手里,生死不知,他投鼠忌器,今天又从手下那里获悉,王泥鳅在江口对儿子的同谋,那个水会里的老六,施剖心之刑,又气又恨,又是焦心,正一筹莫展,忽然收到消息,贺汉渚今天从凤凰县赶了过来,当即找来。
早几年前,贺汉渚曾和他在京师见过一面,还有点印象,将人请入后,坐下叙话,听他讲了这几天的情况,也复述了一遍中午自己赶去江口与王泥鳅碰头的经过。
冯国邦的眼里顿时燃出希望之火:“贺司令你和那个王泥鳅竟有旧交?此人油盐不进,手段狠辣,犬子就是被他绑走的!要是能在他那里疏通一下,只要他们愿意谈,我这边可以赔罪,重金赎人!”
贺汉渚道:“我本想通过他见郑龙王一面的,见到了人,就什么都好谈。但他应该猜出了我的来意,没说两句就走了。”
冯国邦咬牙道:“他们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和他们没完!”
贺汉渚道:“冯司令,恕我直言,这回是你理亏在先。但只要郑龙王不出大事,令郎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也不必顾虑过重。三当家走之前,也说了一句,帮我带话给郑龙王,他应当不至于食言。你稍安,先等等,看水会那边有没后续。真要是没消息,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无论如何,既然来了,总是要把令郎领回来的。”冯国邦放完狠话,心里其实也是没底。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盼贺汉渚靠着和那个王泥鳅的一点关系,帮自己继续转圜,便请他吃饭,说辛苦他赶来,要替他接风。
正说着话,忽然,贺汉渚的一个手下过来,道水会的那个三当家来了,现在人就在外头等着。
贺汉渚和冯国邦对望了一眼,立刻出去,果然,见王泥鳅立在路边。
贺汉渚快步走去,王泥鳅也上来,笑道:“贺司令,龙王说了,既然是你要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冯公子的事,一笔勾销。人我们已经放了,就在三江码头的一条船里,你们去接人吧。龙王还说,谢过贺司令的好意,他心领了,知道贺司令有事,不必再耽搁时间,自便便是。”说完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第119章 (王泥鳅传完了话就走,贺汉...)
王泥鳅传完了话就走, 贺汉渚和冯国邦回过神,火速赶去三江码头, 到了,迎面来一个船夫,朝二人躬了个身,也没多话,领着到了泊在码头边的一条船前。
冯国邦还是有点不信,担心是郑龙王设的圈套,自己没立刻登船, 让一个手下先上去, 自己在岸上盯着。那人才登上船,便高声喊:“司令, 公子在里头!”
冯国邦急忙抢入舱中,果然,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被绑着,躺在舱里,嘴满塞破布, 正拼命挣扎,口里呜个不停。
冯国邦箭步上去,扯掉破布,解了绳索,见儿子除了形容狼狈, 有点擦伤,大约又饿了几天, 有气没力,其余没有大碍, 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人没事,安全地回来了,他心一宽,怒火就涌了出来,又瞥见贺汉渚立在船头看着,半是怒,半也是做给他看,扬起手,狠狠扇起巴掌,厉声怒斥:“兔崽子!你他妈没学成老子半点本事,歪门邪道倒是不少!你老子都不干了的事,你竟敢瞒着我,差点给我捅了个大娄子!郑龙王是你动的了的人?幸好他没大事,要真没了,他妈的是在害你老子知道不?这回要不是贺司令脸面大,你个兔崽子,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儿子这些天被丢在地窖里,终日不见天日,一天就扔下来两个硬馒头度日,本就惶惶不可终日,今天突然被人用口袋套着给弄了出来,还以为是要拿自己祭天,惊恐万分,忽然竟绝处逢生,涕泪交加,抱着头连声求饶。
贺汉渚立在舱外,看了一会儿老子教训儿子的戏码,见差不多了,进去,劝了两句。
冯国邦又踹了儿子一脚,方作罢,让手下先把人带回去。
这回他接到上命,出兵配合特使平乱。
他的地盘和陈三元接壤,一向就有摩擦。
他原本的想法,这件事,既不能出全力,也不能不管。
不出全力,是关西那边打得越厉害,自己就越能得利,最好两败俱伤,将来说不定,他就能将地盘再往北推过去一些了。
但陈三元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实力。万一人算不如天算,要是让他真成了事,灭掉马官生,取代死了的连柳昌完全控制关西,那对自己就是大不利了。
所以,他计划先和特使贺汉渚见个面,摸清他这趟过来的底,看看他有什么计划,然后自己随机应变,到时候决定是帮他还是自保,帮的话,出几分力。
他没想到,儿子突然闹出这样的事,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想到,贺汉渚一来,竟是天大的面子,一下就帮自己解决了问题。
利益归利益,这种乱世群殴的局面下,想混得长久,完全不讲道义,必是死路一条。这一点他也很是清楚。
等儿子被手下人弄了出去,他慨然道:“贺司令,这回要不是你的面子,犬子惹出的祸,没法这么容易就解决。我冯国邦欠你个天大的人情!关西的事,我全力配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贺汉渚向他道谢,沉吟了片刻,道:“既然这样,我便不客气了。实话说,令郎的事,给了我一点启发。我有个大略的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冯国邦请他说,等听完,眼睛发光。
倘若说,刚才他那个全力配合的表态还只是出于感恩的话,现在则完全变成了激动。
倘若这个计划能够成功,那自己简直大赚,当下拍着胸脯道:“贺司令,你是大总统派下地方的特使,一切听从你的指令,我冯国邦无所不应!倘若真能叫我如愿,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和马官生以前有点交情,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事,我立刻去见他!”
贺汉渚径直离了叙府,赶回凤凰县。
大总统特使贺汉渚到来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获悉消息后,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关西两派不约而同各自停了火,但也没撤退,双方隔着阵地挖战壕,一边继续对峙着,一边观望。
转眼十来天过去,那边却没有任何的动静。
陈三元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回报,潘彪和蔡忠贵的部下每天只在练兵,太平厅的人马则草草来了两千,至于冯国邦自己,压根就没到,据说是他儿子想搞死郑龙王,结了血仇,被郑龙王的人绑走,冯国邦赶去叙府营救儿子了,而贺汉渚这十来天都没动静,就是去了叙府帮忙,人昨天才回来。
郑龙王平日行事极其低调,尤其这几年,更是深居简出,走在路上,不认识他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他是谁。但他的名号,川地却是无人不知,是个极其难缠的狠角色。冯国邦竟和他结下了大仇,儿子还被绑了,这回不狠狠出一波血,事情怕没那么容易能解决。聚到凤凰县的三支人马,贺汉渚本来就只能指望冯国邦出力,冯国邦被这事给缠住,贺汉渚就如同斩了一半手脚,能翻出什么浪花,难怪他心急火燎,丢下这里的事就走了。
陈三元派人再去探听消息,获悉冯国邦还是没解决事,贺汉渚请不回他,怕凤凰县这边出事,所以昨天自己先回来了。
陈三元大喜,立刻派人去和马官生谈,劝他先与自己停战,合力趁着这个机会,把聚到凤凰县的人马先打掉,消除外来威胁。没想到人被马官生赶了回来。原来,冯国邦虽被儿子的事缠住,回不来,但贺汉渚这一趟还是没白走。冯国邦碍于王孝坤的情面,派了个人,随贺汉渚一道面见马官生,马官生被贺汉渚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答应给他面子,停火,暂时不打了。
贺汉渚虽年轻,但其人,确实是有几分能耐的,这一点,陈三元也是有所耳闻。
他起先担心这是个圈套,耐心又等了两天,获悉马官生真的在退兵,弃了与自己已对峙大半个月的战壕,队伍撤退,回往平凉,这才信了。
马官生退走,没了后顾之忧。冯国邦主力没来,潘彪和蔡忠福不足为惧。陈三元的胆子立刻放开了,筹谋借着这个天赐良机打一场大仗,在关西立威,镇住其余势力,继而取代死了的连柳生的地位。
隔日,他收到了贺汉渚传来的信,称马官生已退兵,邀他也面谈,共商和平,他哪里放在眼里,集结队伍,主动朝着凤凰县打了过去。
凤凰县这边,很快也收到陈三元打来的消息。
贺汉渚手下的人马,和十来天前他刚来的时候一样,潘彪、蔡部各三千多人,外加太平厅的两千人,凑强凑成一个师。而且,蔡忠贵在他去往叙府的那些天,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走了,让他弟弟蔡忠福主事。
贺汉渚整合人马,以总司令自居,下令拔部应战。
三天之后,正月二十六日的这一天,两边人马相遇在了忠义县,战事一触即发。
潘彪表面上对大总统特使毕恭毕敬,暗中却吩咐部下,阵前装装样子,放几枪就跑,千万不要送死。
他知道蔡忠福阵前不会真的出力。让自己的人冲上去填炮灰,他傻吗?
潘彪确实不傻,蔡忠福也和他一样聪明,同样吩咐手下做个样子,开几枪就撤。
大家都是地方的,不是你死我活的仇家,通常有个惯例,打起仗,只要一方战败撤退,另一方通常不会赶尽杀绝,讲究点到为止。
偏偏陈三元这厮不讲武德,仗开打后,竟真枪实弹,丝毫不留情面。
战果可想而知,联合军一触即溃,兵败如山倒,两个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潘彪折了上百人,将近一半的官兵来不及逃,成了俘虏。出去三千,回来不到一半。
蔡忠福更惨,逃跑的时候,不慎从马背上跌落,自己也成了俘虏,被陈三元的人给抓了。
陈三元大获全胜,得意万分,送来消息,三天内,潘彪给一百万赎人。至于蔡部,因为蔡老二身份金贵,额外加钱,两百万。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潘彪跳脚大骂。蔡忠福的参谋带着残兵,狼狈退回到了战前设的后方指挥部,向贺汉渚求助,请他务必设法营救。
参谋汇报完情况,见他却跟没事人一样,带了两个卫兵,在一处空地上,自顾端了杆长枪,瞄着远处的一个草靶,继续一枪一枪地打着靶子玩。
参谋在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变了脸色,道:“贺司令,你这样未免不够义气吧?你是大总统派下的特使,我们旅长是效劳贺司令你,身先士卒,这才不幸被俘,出了事,你竟然不闻不问?”
贺汉渚端枪瞄靶,不紧不慢,射出了枪膛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正中红心,这才把枪丢给一旁的卫兵,转过身道:“你慌什么?他不是要钱吗?可惜
你们旅长阵前跑得慢,马术也不好,要不然就能回来了。我穷,一时拿不出两百万。不过,你放心,我奉大总统之命来,事情一天没完,我就一天不走,砸锅卖铁,我也一定要把你们旅长给赎回来。”
参谋知他应该是知道了自己这边阵前后退的事,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
贺汉渚说完,走到潘彪面前。
潘彪身上的军服在逃跑时被树枝刮破,挂下一道长长的口子,模样可笑。
贺汉渚伸手替他正了正歪到一边的帽,道:“战败之责,也不在潘司令你,在我。全怪我,指挥无方,拖累了你们。司令你先去休息,压压惊,你的人手,我也会想法子帮你要回来的,你放宽心。”
潘彪又是懊恼,又是尴尬,见贺汉渚说完话,便丢下自己走了,只好自认倒霉,先回驻地,命清点伤亡和被俘数。看到结果,眼前一黑,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