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涌了过去,船体渐渐恢复了平稳,刺耳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也终于在耳边消失了。
郑龙王方才那逼人的目光也消去了。
他望着依然沉默着的贺汉渚,神情渐渐变得萧瑟了起来。
“贺司令,我老了,这个世代,也早不是我从前的世代了。义王窖藏埋我手中无用,我知这些年,陆续也暗中有人一直在刺探我的下落,倘若有朝一日,不慎落入奸人手里,便是助纣为虐。”
“不多,但也不算是小钱,我估算了下,以今日之价,足以支撑十万人两三年的军饷。我愿助你,全部献出!”
贺汉渚的心咚地一跳,猛地抬头,站了起来。
郑龙王摆了摆手。
“借了这个机会,我再多说一句。陆宏达当年设计陷害令祖,固然是你贺家灭门之首恶,但据我所知,最初的起因,却是有人私下匿名以所谓当年夹门关知情人的身份向他告密,称令祖与我父面谈之时私下立约,得了窖藏之秘,所以事后,才极力坚持放走了那几百人。”
“你祖父的信守诺约,落在无耻之辈的眼里,便成了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就是因了这个似是而非的告密,才有了陆宏达随后的罗织罪名和陷害。这些年,我常想,我父当年对你祖父提及窖藏一事,极是私密,外人怎会得知。告密者,或许便是你祖父身边的人。至于是私怀怨恨意图报复,或者,小人不知君子之义,以己度人,认定你祖父是因窖藏之利才坚持放人,贪念驱使之下,做出恶事,我不敢肯定。”
“话不多说,我言尽于此。贺司令你是个人物,今夜能够和你会面于此,畅所欲言,郑某荣幸之至。”
郑龙王话锋一转,忽然掀了盖在身上的毯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又一阵江流涌过,船再晃,他身形也随之晃动,有些立不稳脚的样子。
贺汉渚箭步上去,待要扶他,郑龙王已是自己扶住了椅把,立稳脚,接着,竟朝贺汉渚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多谢你对叶氏之女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受我一拜。”
贺汉渚怎受他这样的礼,立刻扶住他的手。
郑龙王的双手仿佛龟裂的旱地,掌心更是布满重重老茧,触手微冷,但在他反握住贺汉渚的手时,却仿佛两只坚硬的铁犁,依然十分有力。
他紧紧地握了握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手,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贺司令,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话。我随时准备好了。”
“我等着你的回复。”
深夜,天气变得愈发阴沉,头顶的玄月彻底看不见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江边起了微浪,卷动一排泊船,微微晃动。
似乎就要要下雨了。
等了许久的丁春山终于看见那条船再次动了,从漆黑如墨的江心回来,缓缓地靠岸。
一道身影从舱里走了出来,他认出正是上司。
光头汉子也再次现身,恭敬地将人送上了岸,那条船便再次离岸。
“司令――”
丁春山上去叫了上司一声,却没听到回应,看了一眼,见他停在岸边,似目送着船。
船很快走了,船影也彻底地消失在了夜江之上,他却还没离开,依旧面江而立。
丁春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直觉气氛沉重,迟疑了下,停了脚步,没再继续靠过去,而是安静地等在一旁。
再片刻,他忽然感到面上微湿,仰头,天已落雨。
“司令,下雨了!”他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
贺汉渚终于转过了身,迈步,离去。
几天之后,他风尘仆仆悄无声息地入了省府,来到了那条名为太平的街。
贺家曾承载了他许多记忆的老宅便位于这里。
在他的记忆里,双扇大门,一宅三院,青砖灰瓦,古朴庄严。曾经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和那一排的拴马桩,也见证了无数的节变岁移迎来客往。而今,几度变迁,石狮早已没了,拴马桩的位置上,也只剩下了残留在地上的一排孔洞。
贺家的这座旧宅,先是成了前府台的兵营,再变成一名富户的私宅,几年后,那人家道败落,转手到了外地大贾的手里,被用作会馆。再后来,会馆也经营不善倒闭,无人接手,最后,几年之前,他派人将宅子盘了回来。
他知道,这座老宅,早已面目全非了,尘螨蛛丝,荒草丛生。再不见祖父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书房,也没了书窗外那一枝曾伴他多年的腊梅。
他一直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叫人重新清理,或者试图去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即便是去年,他回来扫墓,也没路过这里。
他是不敢,也没有勇气再次推门而入。
他曾对自己立誓,贺家的仇一日未报,他便一日不会回来。
就让它颓败着。
倘若感到软弱,疲乏,踯躅徘徊之时,想起这里,他就能再次恢复他的力量,穿回他的盔甲,握紧他的利刃,继续朝前行去。
细雨霏霏,丝绒一般的水雾随风卷着,打湿了压在他头上的礼帽。
水缓缓地渗透而下,终于聚成水滴,穿过贺汉渚的眉,沿着他的面容,滚落而下。
他便如此立在街口,立了许久,远远地眺着那两扇紧锁的破败不堪的褪了色的大门,发现,时至今日,他竟依然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去推开那两扇他记忆里的门。
他贺汉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他在心里这样想道。
……
学校在元宵后开了学。
去年放假前被调走的没有参加期末考的蒋仲怀等人回来补考完毕了,唯一能和苏雪至竞争的同级同学高平生,因他军事体育科成绩也只一般,位列第二,就这样,苏雪至如愿以偿,终于正大光明地搬回到了她去年曾经住过的那个独寝,再也不必担心不便了。
她实验室的计划,也有了一个顺利的开头。开学前,她提前向校长打了报告,说有意向和余博士一道研究一个关于微生物细菌方面的课题,希望能准许余博士自由进出学校和实验室。
她的实验室属于傅氏定向捐赠,可以这么说,私人性和自由度很高。校长自然不会干涉她研究的内容,批准了。
苏雪至便忙碌了起来,很快,出了正月,又过去两周,时令进入二月的中旬。
又一个周末到来了,因为上周太忙,她没回去,这周有点空,就想回租住的地方去看下表哥。和余博士分开后,她出了实验室,离开前,迟疑了下,看向校长办公室的方向,正要过去打个电话,看见校长办公室的助理跑了过来叫她,说有她的电话。
“是贺小姐打来的。”
苏雪至心一跳,立刻跑了过去。
真的像是心有灵犀,太巧了。
其实她刚才就是想打电话找贺兰雪,问下她,这几天有没收到她哥哥贺汉渚的消息。
他是正月初七离开京师的。
从他走了后,苏雪至就时刻关注着报纸。到了月底,她从报纸的消息获悉,他顺利地平定了关西的乱子,当时各大报纸还刊载了马官生发给大总统的电文。
苏雪至当时便安了心,开始算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以她的估计,二月初十左右,他应该能够回到京师。
再继续扳手指计算,在京师,他也需要几天耽搁。大总统的接见、庆功、同僚间的应酬,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苏雪至再给他一周的时间,应该足够。
这样,到了二月十七的前后,他应该就能回到天城了。
然而,今天已是二月二十日了。
他不但没有回天城,连什么时候能回京师,她也毫无消息。
到今天为止,他比她预计回京师的时间,已经推迟了十天。
上周起她做事便心不在焉了,时不时会想到他,猜测他是不是在路上耽搁了,或者又去办别的什么事了。幸好没两天,贺兰雪那里收到了关于她兄长的消息。丁春山发回来一个电报,说推迟几天才能回。贺兰雪当时立刻就转给了她。
苏雪至这才又安下心,耐下性子,暗暗地继续又等了一周。
明天是周末,刚才她有点忍不住了,想再联系贺兰雪问下她这几天有没关于她哥哥的最新消息,没想到贺兰雪自己先打来了电话。
她奔进办公室,一把抓起话筒。
“兰雪,是我,有事吗?”
“苏少爷――”
贺兰雪现在还是这么叫她,这是苏雪至让她继续这么称呼的。
“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哥哥他上午回京师了!我是刚才贺妈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哥哥有没和你说,他哪天能回天城?”
贺兰雪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欢喜。
苏雪至心里蓦然也涌出一阵喜悦之情,定了定神,转头瞥了眼刚跟进来的校长助理,背过身,压低声道:“我还不知道。”
贺兰雪仿佛有点意外,脱口道:“我还以为哥哥和你联系过了呢!他人都回京师了!”
苏雪至刚才只觉喜悦,听她这么一说,顿了一下:“他应该忙吧,今天刚回来,想必事情很多。”
贺兰雪恍然:“对对,你说的对,我哥哥他今天一定很忙!等他空了下来,他肯定会和你联系的!你要是知道了他哪天回来,记得也告诉我一声!我现在老是找不到他!”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小小的抱怨。
苏雪至含笑答应,和她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便匆匆回到寝室,收拾了下,立刻离开学校,回到城里。
“卖报!卖报!刚出的今日晚报!”
一个报童在街上跑着,挥舞报纸,大声叫卖。
苏雪至叫住报童,买了张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晚报。打开,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条占了很大版面的消息。
果然是关于他的消息。
今早上午十点,大总统派去处理关西之乱的特使凯旋,乘坐火车,回到京师。
大总统派多人去往车站迎接,设军乐队,场面隆重。
消息的下方还配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于站台,应该是他刚下火车时的情景,镜头里挤满了人,是张合影照。他立在中心,是整张照片的聚焦。
照片的像素模糊,但穿着军制服的他身姿笔挺,笑容满面,掩不住的容光焕发,那双望着镜头的眼里,光芒仿佛穿过纸面,直击人心。
苏雪至看着这条刚刚发生在今天早上的新闻,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和照片里那个人对望着,想起一个半月前的那天,他追上火车,将装了戒指的盒子强行放入自己手里的一幕,心竟没来由地微微颤了一下。
第124章
因为是最后一个学期了, 本科班的学生今年夏季便将毕业,课堂教学几乎全部结束, 这个学期大部分的内容是安排到附属医院实习,以及随后会有的军队实习。
实习对苏雪至而言,问题不大。如果没有贺汉渚这个变数,她现在的全部精力,其实都可以投入到实验室的工作里了。
从他凯旋的消息见报后,又过去了三天。
他却始终没有联系她。
这三天里,苏雪至无心旁事, 每天替自己找一个他不联系的理由。
第一天不用说了, 他肯定非常忙碌――什么理由都不必找,没空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大总统接见, 庆功。这个理由,她在次日出的报纸上找到了力证。
第三天,他应该是忙于应酬。他本就是交际场上很受欢迎的人物, 现在据报纸这两天的口风,关西一事,不但往他的资历上添了浓重的一笔, 而且,他的威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升官指日可待。
到了第四天……
苏雪至再也找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了。
再忙,也不至于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城里租住的房子没电话,但从他回京师后, 她一直住在学校里,完全可以找的到她。
不联系, 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不想, 如此而已。
他不可能一直不回来。
苏雪至决定不再找理由了,告诉自己,耐心等着就是。
今天轮到医院实习。医院里有件重要的事,和输血有关。
清和医院对输血这项医疗技术的工作做得十分先进,可以说,是国内目前走在最前列的一所医院。但即便这样,年底前傅明城的那台心脏手术在这个环节里还是出了意外。当时如果不是临时采用自体回输的措施,那台手术恐怕就是另外一个结果了,而并非所有的手术都适合自体回输,加上存在感染风险,出于总结和教训,在校长的建议下,军医附属医院决定效仿清和医院建血库,以备不时之需。
血液的保存需要严格的温度和适合的环境,以当代的工业设备水平,当然没法建立将来那样的血库。现在的血库概念就是动员更多的人自愿接受血型检测,建立档案,当需要的时候,可以随叫随到,提供血源。
虽然手段原始,但意义却十分重大,苏雪至非常支持,这天一早,摒除心中杂念,去了医院。
她到了后,意外地看见了木村院长,他本人竟也来了,向附属医院的医生现场传授清和医院在这方面的一些总结和经验,并向实习学生讲解了目前国际医学界对于血液的最新研究成果。不但如此,最后他还亲自现场演示了他最新研究出来的如何检验并判断血型的更为便捷的一种方法。
他的助手告诉大家,木村先生为这个研究成果写了一篇论文,投给了柳叶刀杂志,正等待发表。
也就是说,他竟在研究文章公开发表之前,冒着被人剽窃的风险,向同行提前传授经验。
木村先生这种对于医学事业的热忱和无私分享的精神,不但赢得了附属医院全体医护和实习学生的热烈掌声,苏雪至也再次深受感动。
在她的实验室里,青霉素的研究工作才刚开头,她不知道能否成功。
将来如果能够成功,她也无意靠这个卖专利赚钱。这不是属于她个人的成果,况且,单一的保密生产,以现在的工业化水平,产量势必有限,推广不开,救的人也将非常有限。
就她本人而言,她其实更愿意做一个像木村这样的国际主义医学从业者,公开发表实验数据,让各国医学界的人士都能自由取用,这对于推广药物为全人类服务的意义,不言而喻。
但是,苏雪至也很清楚这东西对于战争的意义。
她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这不是和平的年代,这是一个内忧不断,外患强敌更是虎视眈眈的时代。
据她所知,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四十年代当医用青霉素出现后,为了战争的利益,在这项技术领域里拥有先进水平的国家,也无不对外严格封锁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