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孟先没立刻回应,先看了一眼贺汉渚,见他确实无意起身,这才抹了抹头发,笑哈哈地站了起来。
“贺司令不给唐美人面子,我求之不得啊,那这好处,就让我占了!”
众人跟着一阵笑,看着局长挽着美人下了舞池。
贺汉渚依然交腿靠坐,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将剩半的烟掐在了一只烟灰缸里,转脸继续和市长叙话。
那个醉了的姚司长,也立刻被上来的人强行拉走。
这意外的一幕,就过去了。
苏雪至自从以前被前男友那样指责后,虽然没觉得有多难过,但不自觉地,多少也落下阴影。
她佩服高情商的人。
这个姓唐的美人,真的讨人喜欢,不但长得美风情迷人,连她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而且善于察言观色。
更厉害的是,不动声色间,化解了对自己的不利。甚至,把不利转为有利。
真的佩服。
这种本事远比念书要难,自己就永远做不到。她唯一的擅长,好像就剩念书、泡工作台。
咖啡续命,红酒助眠。这就是她从前的生活。
苏雪至最后看了一眼唐美人那柔软如水的腰肢,余味未尽地收回目光,拿起一只擦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倒了半杯酒,低头嗅了嗅,正要喝,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你喜欢那个交际花?我看你老是看她。”
苏雪至转头,见是贺家妹妹一个人走了过来,停在边上,顺着自己刚才的目光,狐疑地盯着舞池里的唐美人。
她失笑:“你误会了。”
“你在喝酒吗?我也想尝一尝。但我哥不许我喝。他老管着我,说我还是小孩子。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贺家妹妹的眼睛又盯着她手里的酒。
苏雪至看了眼刚才和她一起的王庭芝,现在他搂着另一个女伴,在舞池里嘻嘻哈哈地跳舞,周围人纷纷避让。
她把酒顺手倒进一旁的废水盘里,放下杯子。
“你哥是对的。我也不喝了。”
女孩子嘟了嘟两只腮帮子,以表不满,模样很是可爱。
“我叫贺兰雪,十七岁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
“苏雪至。”她没回几岁。
说十八,有点心虚。
就她这鬼样子,哪能沾上十八岁少女的边儿?
“你的名字真好听啊!是不是生日是下雪的那天?或者你娘怀了你的时候?而且这么巧!我们的名字都带了个雪!”贺家妹妹好像有点小兴奋。
苏雪至不知道叶云锦为什么这么取名,也没法理解贺家妹妹的兴奋点。她没应付小萝莉的经验。反正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跟现在差不多吧,木讷寡言,不讨人喜欢。
她只一点感觉,贺家妹妹被保护得很好。怕说错了话,万一告到她哥哥面前,那就没意思了。
她朝贺兰雪笑了笑,转身想离开,却听她说:“刚才我听庭芝哥哥说,我哥的腿伤,是你救的?原来就是你呀?你太厉害了!也谢谢你苏公子。咱们不但是亲戚,你还救了我哥哥!”
贺兰雪的语气诚挚而欢喜。
苏雪至一怔,看向王庭芝,他似乎留意到了贺兰雪在和自己说话,一边跳舞,一边频频扭头张望这边。
“贺小姐客气了,我胡乱缝的……你不用谢。”她应了一句。
贺兰雪摇头:“一定要谢的!你救了我哥哥!就是我有点担心……”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兄长所在的方向,转回脸。
“我就和你一个人说,我哥腿上的伤,其实现在还没完全好,我知道他走路肯定有点疼。他还有咳嗽的老毛病,天一凉,夜里就容易干咳,有时咳得厉害,都不能睡觉。给他看病的德国医生罗尔夫也查不出原因,就让他注意休息保暖,不要喝酒,也不能抽烟。原本情况已经好了些,这次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又咳了!医生本来是不同意他现在就来赴任的。他来就来了,你看他,今晚上还喝这么多酒!还抽烟!我看着都要气死了!可是就算我跟他说,他也不会听我的……”
贺家的妹妹,大约真的把自己当成亲戚兼兄长的救命恩人了,愁眉苦脸地诉着情况。
苏雪至瞄了眼贺汉渚。
他边上的人,现在已经变成洋人了。
根据贺兰雪的描述,如果排除掉不太像的肺气肿,可以考虑是气道反应性增高,对冷空气有过敏反应,可以试着口服能减轻气道反应的抗敏药物。
不过,她不知道现在有什么药能有类似的功效,再说了,自己也不是医生,和这个无关,就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面前这个忧心忡忡的“小表姨”,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苏公子,要么等下你和我一起帮我劝一下我哥好不好?你救过他,还是学医的,他肯定听你的!”
原来这才是小姑娘的目的。
苏雪至断然拒绝:“贺小姐,我真不行!当时是赶鸭子上架。这回我上学,还是走了你哥哥的后门。”
贺兰雪竟然不信,摇头:“苏公子你别谦虚了!我前些天趁休息去北京探望我哥哥,恰好遇到罗尔夫医生向我哥哥问起你,说那么简陋的条件下,能用普通的针把那么严重的伤口处理成这样,非常了不起。他说缝合之良否,与创伤的预后有莫大关系,要是创缘内皱皴,或者缝合不整,就会妨碍治愈。罗尔夫说,他自己都有可能做不到那么好。还说你绝对是个外科高手,头脑冷静,考虑周到,不但缝合止血,还想到了伤口感染的可能,缝一针单独打结,利于后面医生处理时拆线引流,不影响整体。他听我哥哥说你很年轻时,很惊奇,有机会想认识你,和你交流内脏啊还有血管之类的缝合方法呢。”
“苏公子,你明明这么厉害的!”
她看着苏雪至,眼眸闪亮。
苏雪至:“这个……这个……”
她倒是愿意和医生交流她所了解的适合不同手术部位的各种缝合方法。
但绝不是现在。
对着一脸期待的贺家妹妹,此刻她忽然有点怀念起表哥。
要是换成叶贤齐,肯定张嘴就能说出应付的话。
“怎么了,苏公子你是怕我哥哥吗?”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兄长。
苏雪至被提醒,忙道:“也不算是怕,就是我跟他说了也没用的。那位德国医生绝对比我有权威吧?他不照样没听?”
贺兰雪应该是认同了她的话,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算了……我哥哥确实有点固执,不会听人劝……”
她再次扭脸,看了眼舞池,脸上露出笑容。
“苏公子,认识你很高兴。刚才我看你都是一个人的,不如我请你跳舞?”
苏雪至拒绝:“我不会跳,贺小姐你和别人去跳吧。”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贺兰雪很热情,苏雪至却不可能点头。
她不适合和人肢体接触,更不想下舞池引来注目。
“贺小姐,我真的……”
“小妹,苏少爷可是有名的清高,你能请的动?想跳舞,还是我陪你吧!”
身后又传来了王公子的声音。
他丢下刚才那个女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
贺兰雪仿佛一愣,迟疑了下。
苏雪至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对了,庄伯父刚才叫我去找他。你们聊吧,我先去了。”
她朝对面的二人微笑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她就老老实实跟在庄阗申的后头,伯父叔父地叫,脸都要笑僵,终于熬到可以退场,庄阗申带她去寻贺汉渚辞别。
贺汉渚正和几人站在酒店门边说话,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结束,眼看又有人要上去,庄阗申赶紧快步插了进去,叫了声四爷。
贺汉渚转头,见是他二人,停下来,听庄阗申说要走了,看了眼站他身后的苏雪至,扭脸吩咐他边上的那个豹子:“叫人开我的车,送他们。”
豹子应是,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还是你自己送吧。务必送到。”
豹子再次点头,随即对庄阗申和苏雪至道:“二位随我来。”
庄阗申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不敢耽误四爷!”
贺汉渚微笑道:“不必客气,耽误不了。”
庄阗申再三地辞,终还是推不过去,最后只能接受四爷特殊礼遇,在附近人的艳羡注目中,带着苏雪至昂首来到汽车旁,等豹子给他打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他趁着前头那位四爷的贴身副官专心开车,觑了个空,附到苏雪至耳边,轻声得意道:“雪至,今夜收获匪浅,四爷也实是给足了我面子。你放心,往后我会常常带你去的,亲戚关系,必突飞猛进。”
第16章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
饭店在天城东南方向的新地租界里,庄阗申宅在中心的老城区,而医学校建在城北。
照远近顺序,先送庄阗申,再是苏雪至。
学校在河边,不但路远,出城后,有段路的两边是大片的乱葬岗,以前官府杀头和死了没地埋的人的归宿。白天看也没什么,荒凉了些而已,到了晚上,四周黑魆魆,点点鬼火,看着就有些瘆人。
苏雪至倒不怕坟场和死人。
她怕活人。
来这边开学还没几天,她就不止一次地被陆定国提醒,天城鱼龙混杂,治安堪忧。租界有巡警日夜巡逻,秩序还算可以,但其余地方,大大小小的水会和脚行把持地盘,帮派林立,街头,扒手和混混防不胜防,至于冷清些的角落,天一黑,更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以前这样,现在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乱了,叫她晚上不要一个人出去。
已经这么迟了,能坐车回,自然省心。
她被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前,汽车停下来,她正要开门下车,那个豹子已经推门下了车,快步过来,替她打开了车门。
“苏少爷您走好。”他说了一声。
刚才他送庄阗申到家的时候,没有下车。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却不大一样,和之前在船上时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自然是因为船上后来发生的那事的缘故。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下车走了进去。
豹子目送前方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开车回去,没再回饭店,穿过老城区,直接来到了位于法租界一处幽静地段的洋楼前,两层,被一个种满了玫瑰的庭院所包围。
这里就是贺公馆。去年小姐来读女中,为了方便她居住,四爷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这里置了这座公馆,本是前清一个外交大臣的别业,附近居住的,都是天城的一些名人。
庭院里亮着灯,门半开着,仿佛刚有汽车出入的样子。门房听见动静,出来见是自家的车,急忙跑来开门,说四爷也刚回不久,是王公子开的车,王公子进去坐了一会儿,刚走。
豹子停好车,径直入内。四爷和小姐果然还坐在客厅里。
“四爷,照您吩咐,已经将人都送到了。”
豹子走了上去,说道。
贺汉渚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陪着他的贺兰雪立刻冲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哥,我知道你腿肯定疼,我扶你上楼梯!”
贺汉渚笑了起来,屈指弹了弹妹妹的脑门:“就你机灵?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疼?早就好了,不用你扶。”说完丢下妹妹,皮靴踩着带了美丽花纹的柚木楼梯,往上而去。
“哥哥你讨厌!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再弹我脑袋,这样我会笨掉的!”
贺兰雪摸了摸被弹得有点疼的脑门,生气地顿脚,追了上去。
贺汉渚已经上了二楼,停在楼梯口,等妹妹追上来,转头说:“哥真的没事,今晚也不早了,你应该累了,回房间休息去吧。”
贺兰雪嘟了嘟嘴:“那好吧,哥哥你也早点休息!”
贺汉渚看着妹妹身影走进走廊右侧的一个房间里,自己往左,也进了房间。
他一进去,步伐就变得有些凝重,解开军装的衣领,脱了,随手扔在一边,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椅子上坐了下去,手掌揉了揉额,拿起桌上的一叠文件,翻了翻。
公馆里做事的吴妈送来一杯水,走了进来。
“贺先生,洗澡水和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贺汉渚点头,放下文件,起身进了浴室,出来,他已换上睡衣,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坐到床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药水,用棉花蘸着,涂了下腿上的伤口。
线早已经拆了,但这条长长的伤疤,看起来依然狰狞而丑陋,疤口缝合处新结的淡色皮肉,因这几日疏忽,又变得微微肿胀。
他涂了药水,端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杯水,吞了药,转头见吴妈还没走,身影在门口徘徊,问她是不是有事。
吴妈“哎”了一声,急忙进来说:“贺先生,是这样的,我今天得到了个家里的消息,说我儿子腿摔了,孙子又生病,加上农忙,儿媳一个人怕照应不过来……”
吴妈是本地来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贺汉渚说:“你回吧,等家里事好了再来,多久都没问题。”他的语气十分温和。
吴妈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实在是对不住您,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公馆里就剩梅香,我担心她做不好事……”
梅香是个小丫头,平日替她打下手的。
她一咬牙:“要是先生您不方便,您可以另外请人,不用等我了。”
贺汉渚微笑:“没事,你放心回吧。小姐喜欢吃你做的菜。去年我不在这里,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拿起扔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给你孙子买糖吃。”
这间公馆人口简单,除了先生小姐,就自己带着梅香,外加门房兼园丁的老夏,关键是,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人都很好,说话和气,不像吴妈从前做事的人家,对下人颐指气使。现在被迫就要丢掉这份工作,吴妈心里很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