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一走,叶贤齐让同行的人去送报告,自己把苏雪至扯到一旁,耳提面命,命令她往后不许再来这种脏地方。
“你可是女孩子!”
他看了眼周围,低声提醒。
苏雪至盯了他一眼,扬手叫了辆路过的东洋车,坐了上去,让送自己回学校。
叶贤齐抬头看了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
“我的姑奶奶哎,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等一下我!”
做表哥的赶紧追上,跳了上来和她同坐,一路念念叨叨,埋怨她不听话,给送到了学校。
苏雪至回到寝室,天已经黑了,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从隔壁陆定国那里得知了傅明城的消息。
他的右手果然骨裂,晚上没回学校,好像是回了傅家。
苏雪至坐在灯下,没法像往常那样静心学习。
虽然检验结果明确,案子也一下清楚了,但她心里,总觉得还有一个疙瘩。
她又想起了她观察到的巴氏征双侧阳性。
出现这种体态,可能存在椎体束受损的情况。通常是因为脑血管病,譬如脑梗死、脑出血以及肿瘤脑炎等原因所导致。
当时她没有提醒傅明城,自然也就不会写在记录里。
之所以没提,是因为白天验尸的主要目的,是判断是否中毒。没有中毒,傅明城下的死亡原因鉴定也和她的看法一致。所以没必要说。
但她心里,总是没法安稳。
临走前,那个女人的诉说抱怨和罗老二那帮人的样子,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出现。
显然,这样一个鉴定结果,没能令罗家帮的人心服口服。
事实上,也不能令自己满意。
如果是急性左心衰竭导致的死亡,那么,是什么引发的?
饮酒过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夜了,苏雪至还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再也忍不住,起身穿好衣服,来到学生监李鸿郗住的宿舍门前,叫醒了他,说有急事,要打电话给贺汉渚身边那个叫豹子的副官。
她必须现在就找他说。死亡时间越久,就越不利检查真相。
正好她手头有那位豹子的联系方式,是之前庄阗申给她的,让她留着,万一有用。
李鸿郗见是她吵醒的自己,找的还是贺汉渚身边的人,心里抱怨了一声,也就把办公室钥匙给了她,让她自己去打电话。
苏雪至到了办公室,拨通接线员让转号码,等了一会儿,那头听到豹子的声音:“苏少爷?”
“是。有个事,你这边能不能尽快再去查下,罗金虎出事的那个晚上,从饭店回去后,有没吃过别的东西?尽快。”
豹子顿了一下:“行。”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接到了豹子打回来的电话,说派人连夜去审了罗家的老妈子,老妈子起先只说喝了水,随后承认,罗回来后,他的女人曾要老妈子去厨房拿炖好的红参。
“多少?”
“老妈子说,当时炖了差不多一两。平常是几个人分的,那晚上全给端了过去。”
苏雪至的眼前仿佛陡然看到了什么东西。
“我怀疑罗金龙的死因和红参有关。我需要再进行一次尸检。尽快。可以吗?”她问道。
豹子来到贺汉渚的房间门前,听到里面隐隐传出压抑着的几下低低咳嗽声。
他敲了敲门,咳声止住,贺汉渚出现在门后。
他将苏家少爷的话说了一遍。
贺汉渚立刻点头:“没问题!你马上去接他,把他送过去。”
豹子迟疑了下:“四爷,白天靠你压着,他们才答应了。结果说没中毒,放人。现在又要来一次,我怕他们……”
这种死了人的麻烦破事……
还不如跟着四爷打仗,来得痛快。
副官在心里暗暗地想,却听四爷道:“我再走一趟吧。”说完转身入内,很快出来,已换好衣裳,朝楼下走去。
旁边另个房间的门开了,贺兰雪穿着睡衣跑了出来:“哥,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有点事。”
“是白天验尸的事?还没完?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话了!我也要去!”
贺兰雪有点兴奋,一脸期待的样子。
“别胡闹了!睡觉!”
贺汉渚沉下脸,丢下妹妹快步下了楼梯,坐上车,汽车很快开出大门,驶入了夜色里。
第21章 (苏雪至立刻又在李鸿郗的办...)
苏雪至立刻又在李鸿郗的办公室里翻, 果然,很快让她翻到了一份教职工联系手册, 在上面查到了傅明城的紧急联系备用方式,是个电话号码。
她直接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听起来是个女佣人,大概是半夜被吵醒,语气不是很好,听到她报上自己姓名,说要找傅明城, 语气更不好了。
“二公子?等着!”
苏雪至等了好一会儿, 等到都怀疑女佣人是不是敷衍根本没去叫,才终于听到那头传来傅明城带着疑惑的声:“苏雪至?”
“对, 是我!”
苏雪至松了口气,急忙为自己半夜打扰他休息的冒昧而道歉。
傅明城说没关系,问她什么事。
苏雪至就把自己白天的所见和回来后的想法和他简单说了一下。
傅明城语气显得有些惊诧:“你是怎么知道这两者的关联?”
巴氏征全称巴彬斯基征, 作为最经典,也最重要的一个病理反射,后来被写进了全世界的医学教科书, 天天都被神经科医生用到。但在现在,伟大的法国神经科医生巴彬斯基提出这个观点的年限还不长,据苏雪至所知,应该在欧美医学界里比较广为人知。傅明城是日本回来的。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也不可能做到像后世那样迅速,他有可能对这方面的最新消息不是很关注。
她说:“我前段时间补习功课, 到处查资料,无意在一份介绍欧美最新医学研究成果的文章里看到的。是一个法国医生前些年提出来的。”
傅明城显得有点懊丧, 自责:“是我疏忽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国内现在的医学教育分成了欧美派和德日派, 哪边回来追捧哪边,自认正统,彼此相互抵制。不止社会如此,甚至校内学术也彼此对立。咱们学校采纳的是德日系教材,我对欧美那边的消息,确实没过多留意了。谢谢你的提醒,在这一点上,你是我的老师。”
苏雪至直切主题,说自己想到后,让贺汉渚的副官去查,得知罗家之前的口供有隐瞒,罗金虎死前吃过红参,她怀疑直接死因和红参的过量摄入有关系,想再次解剖,验证猜想。
“傅先生你的手受了伤,不能操刀,我可以代替,你若方便出来,你指点我。”
傅明城立刻道:“好,我马上过去,半小时内到!”
苏雪至挂了电话,带了工具箱,来到学校门口等待,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看见远处黑漆漆的野地方向出现了两个光点,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光束。
像两柄刀子,划破黑暗,照亮着往她这边延伸而来的夜路。
汽车开来,停在了校门之外。
一个脸生司机从车上跑了下来接她,迅速为她打开车门。
她以为车里来接自己的是豹子,结果竟意外地看见了贺汉渚。
他一个人坐在后排的一个位置上,见她现身,转过脸。
苏雪至反应过来:“……表……舅?!”
大概是第一次带了个坏头,每次该叫他的时候,苏雪至总是控制不住地舌头打圈,没法一气呵成。
贺汉渚点了点头,示意她坐进来,说:“出来的时候,收到消息,罗家胡同那边有动静,豹子先去了,我来接你。”
苏雪至想起白天罗老二一脸不服的样子,明白了。
应该是他们策划今夜生事,被拦截了。
她立刻坐了进去,汽车很快掉头向南,朝着老城区疾驰而去。
“我刚和傅先生通过电话。他的手白天骨裂,但也会一起过去,等下我来操刀,他指点我。”
出发后,苏雪至对身旁的人交待了一声。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靠在座椅背上,好像假寐,只“唔”了一声。
苏雪至自然也不会再说话了,转过脸,看着窗外的乱葬岗,团团鬼火,望去好似一盏盏的小灯笼。
飘得再高些,就像是孔明灯了。
若是对着这一只只无名的亡灵许愿……
当然没用了。
它们自己个个大概都是怨鬼,满肚子的苦水和牢骚,哪来的心情去人的当锦鲤?
正胡思乱想间,汽车大约碾进一个大坑,突然剧烈地耸了一下。
现在的汽车可没安全带。
苏雪至没有防备,整个人的上半身往前一冲,根本没法自控,一张脸就要撞在前头的椅背上了――现在的汽车靠椅也不是后来的那种。背面是坚硬的木头。
眼看五官就要压扁,一侧胳膊突然被身旁伸来的一只手给及时地抓住了,一下止住去势。
她转脸,见贺汉渚看着自己说:“当心。”
苏雪至:“谢谢。”
隔着衣物,贺汉渚都感到手掌里捏着的苏家儿子的胳膊又细,又软绵绵,和女人差不多,肌肉毫无这个年纪的男青年该有的劲实感,松开了,提醒他:“你要加强锻炼。你这样的体质,就算马术这门课通过了,也很难通过接下来的军事体育。”
军医学校的课程里,还有一门军事体育,连同她要补修的马术,下周就要开始。
苏雪至原本最怕的就是这两门课,心里犯愁,被他这么一提醒,更是烦恼,闷闷嗯了一声,坐正身体,没兴趣看鬼火了。
她决定尽快恢复以前跑步的习惯。只要坚持,熬过了最艰难的开头,就能慢慢提升体力和耐力,不至于在考试里太过丢脸。
他也不再开口了,继续靠在椅背上假寐。
汽车走完郊道,进入城区,停在了白天来过的那条胡同外。
现在是凌晨一点,本该夜梦最深的时刻,但是胡同内外却灯火通明,点点火把,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火龙。
豹子和执法处处长丁春山带着两个排的士兵拦在街口,乌洞洞的枪口对着巷子里那群密密麻麻的人,清一色的黑衣,胳膊上扎麻,领头的,正是那个罗老二。
苏雪至下车,一看这个阵势,急忙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有了上次在船上的经验,她学聪明了。
万一真打起来,她也不指望这个表舅会顾自己,先找好地方,方便逃命要紧。
豹子快步迎了过来,说罗老二准备带人火烧四方会在北码头的仓库。
仓库附近就是棚户区,一户挨着一户,密密麻麻,一旦火势蔓延,控制不住,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罗老二厉声道:“贺司令,你给的验尸结果,我不认!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劝司令部少插手,除非你把我毙了,否则,往后我们罗家帮怎么出去行走?这个仇,不能不报!”
“报仇!报仇!报仇!”
他身后的一群帮众也跟着举臂,高声呐喊,住在附近的居民不敢出来,躲在门后偷看。
贺汉渚扭头找人,身后忽然没人了,再一看,苏家儿子跑到了汽车的对面,露个脑袋,张望这边。
他一顿,抬手,勾了勾指,命令过来。
苏雪至只好从汽车后绕了回来,走过去。
“确定和红参有关?”他低声问。
涉及自己的专业,苏雪至就有信心多了。
“八九不离十!”她应,说完见他点头,竟就没再多问别的,转脸冲着豹子使了个眼色,那个豹子立刻说:“司令有话,二次验尸!”
和白天不一样,这次,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什么?”
罗家胡同的人全都懵了,回过神,罗老二暴跳,人没还跳起来,脑门一凉,就被一只冰冷的枪口给顶住了。
豹子恶狠狠地道:“敢乱动,我的枪子可就没我人这么客气。你公然聚众纵火,还妄图对贺司令不利,杀了你,那是正当自卫,谁能说个不字?”
他话音落下,丁春山上来,从罗老二的身上摸出两把枪,动作利落地卸下了弹匣,在手上抛了抛,冷笑:“私藏禁械,判你个三五年也不冤!”
“进去吧,二当家。”
豹子顶着罗老二的脑袋,将人往里推,罗家帮的帮众不敢上来,慢慢地分开了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司令部就不讲王法吗?不就吃了几片红参,我当时忘了没说,那又怎样?陈英杀了人不管,你们来这里欺负我们!老皇天哪,你怎么就不睁开眼――”
白天的那个女人哭嚎着从里面冲了出来,突然看见罗老二的头被枪顶着,汉子凶神恶煞,就好像脖子被什么给卡住了似的,陡然消了声音,往后退了退。
贺汉渚带着苏雪至大步进了院,望了眼里头那具又被钉了起来的棺材,从兜里摸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帕,轻轻压了压鼻,没进,伸脚勾来一张凳,自己坐了下去。
苏雪至只能站在他的边上。
等了一会儿,没看到傅明城来,他摸出一只怀表,低头看时间。如此重复了几遍,他仿佛不耐烦了,抬头问她:“你自己行吗?”
苏雪至心里也奇怪,傅明城怎么还没到。
按道理,他应该早已来了。
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所以迟迟没到?听他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你上,不用等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需要助手?帮你做个记录递个东西什么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他在现场的手下。
那些人大约知道接下来是要干什么的,全都露出紧张的神色,纷纷低下头去,拼命往后缩。
“丁春山,你帮他吧!你学历最高!”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执法处处长身上,吩咐了一句。
丁春山二十出头的年纪,比叶贤齐大些的样子,长得挺精神,一看就是摸枪的人,听到叫了自己的名,不敢反抗,应了声是,勉强走到苏雪至的身旁,听取了她的吩咐,随即命令开棺,把人再抬出来,像白天那样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