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川当时全无准备,云里雾里,震惊之余, 甚至还犯起了嘀咕,心想贺家孙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外甥女的身份?他是把外甥女当成男人给看上了,结果惹出这天大的风波,还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说外甥女和他好,到底是真的, 还是谣言?
“我第二天就下了省城来找你母亲。雪至我跟你讲,平常外头那些消息, 省城里知道了,要到县里, 怎么的,至少也要个十来天,可这事,就那么一两天的功夫,我人还没到呢,在半路遇到个熟人,就跟我说,县城里也是风言风语满天飞了,还说一天到晚好些人聚在你们家药店的外头指指点点,生意都没法做了。我心急火燎,到了后趁着天黑悄悄进去,见着了你母亲的面。我在路上替她着急,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她倒好,竟心宽得很,还叫我不用担心,说你们自己肯定会解决的。她这是早就知道了!”
叶汝川说得太急,口干舌燥的,就从摆在车厢角落的一张小便桌上摸起来一只携着的小茶壶,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茶水,喘了口气,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放下茶壶,盯着苏雪至:“雪至,舅舅刚忽然想了起来。话说,你和贺家孙子的这个事,郑龙王他不会也已经知道吧? ”
苏雪至略觉尴尬,点了点头:“是……龙王之前已经知道了……”
叶汝川愈发胸闷了,“好啊!你母亲知道就算了,原来连郑龙王也早就知道了!合着就是瞒我一个人!有做娘舅做成我这样的吗?”
苏雪至讨好地替他又捧来茶壶,双手奉上:“舅舅你刚才话说得多,你再喝几口。”
叶汝川气哼哼地说:“你舅舅我又不是水缸子!不喝了!”
苏雪至忙解释,说并非故意瞒他,只是之前两人的关系还没定,不好把话说满,又说自己和贺汉渚对他都是十分敬重,本来就打算回来后第一时间去找舅舅说明两人的事,没想到半路出了意外,这才有了后面的那一出。而且,也不是自己或者贺汉渚告诉郑龙王的,是之前事出有因,郑龙王他自己猜出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叶汝川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瞥了外甥女一眼,接过了她递的茶壶。
苏雪至抿了抿嘴角。知舅舅已经消气了,急忙追问后头的事:“那后来我们在汉口的消息,家里这边也传开了吧?苏家族人知道我是女子,有没找我母亲的麻烦?”
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一件事。
“舅舅正想说这个。县城里这几天就跟油锅里泼了水一样,街头巷尾的闲人全在说你的事,反倒是苏家族人,一反常态,现在什么事都还没有,静悄悄的。你那个六叔,家里的大门,这些都没开过,闭得紧紧。但我听说他们背地里碰过头,还有闲汉怂恿去闹事,不过,倒也不用太担心――”
叶汝川顿了一下,终于说到了今天的主题,“你和贺家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好上的?难怪那次我去天城看你,他竟对我那么客气,请我吃饭,还非要让我坐上座……”
“等一下!”
叶汝川突然顿悟,吃惊地看着外甥女:“雪至,不会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打你的主意了?但那会儿你过去天城才多久?真是看不出来啊!舅舅我也走了眼!当时半点都没往那上头去想,还以为你舅舅我的脸面不小,贺家孙子才会对我如此礼遇―― ”
叶汝川老脸暗暗一阵发热,猝然闭口,不再说话。
家中没有因为自己的事而出乱子,苏雪至也就放下了心,观舅舅的言语和表情,似乎对自己和贺汉渚瞒着他这件事还是有点耿耿于怀,急忙替心上人遮掩:“舅舅你别误会,和他无关。”
叶汝川哼了声,不以为然,“和他无关?难不成还是你招惹的他?”
“舅舅你说对了。“苏雪至点头。
“确实是我先看上了他,要和他好,他没办法,这才和我好了的。”
叶汝川一愣。
苏雪至靠过去些,替他轻轻捶着那条受过伤的腿,笑着又说,“舅舅你别不信。你想,他那样的人,我若错过,以后再去哪里找?”
叶汝川端详了外甥女片刻,指着苏雪至,摇头叹气,“你这个丫头,怎么的就……”
终于,他也端不住了,自己笑了起来,笑过后,自言自语地说,“倒也是。你舅舅我在外头跑了半辈子,见过的人多了,确实,像贺家孙子这样的人中,还是头 ”
“舅舅你不生气了?”苏雪至笑问。
叶汝川否认:“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苏雪至道:“你没生气,为什么刚才话都不让我和他说完,拉着我就走?”
叶汝川直叹气:“你个傻丫头,女孩子家怎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矜持?咱们乡里,那些疼女儿的人家,就算对男家再满意,他们打发人来求亲的时候,也是要端一端架子,推一推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叫男家知道自家舍不得嫁女儿,好叫女儿将来过了门,能被高看一眼。你那么急吼吼做什么!还怕贺家孙子跑了不成?你们之前怎么样我不清楚,但现在,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们的事也还没过明面,你回来了,舅舅不亲自过来把你接回家去,怎么放心?“
这时,坐在前头正赶着车的叶大忽然扯了一嗓子:“表少爷……不对,表小姐!你还不知道吧,老爷这几天什么事都没干,天天就在码头,守着那几条要到的火轮,就怕错过了,接不上你。他又怕遇见熟人问你的事,饭都没好好吃,中午就在车里就着茶水,吃了几口早上带出来的干粮……”
叶汝川骂叶大多嘴,叶大闭口。苏雪至十分感动:“舅舅,你对我真好!浙这些天因为我的事,让舅舅你担惊受累了!”
刚才听了外甥女的一番解释,叶汝川之前心里的疙瘩和顾虑没了,只剩欣慰,更是为外甥女和妹妹叶云锦感到高兴,笑道:“你舅舅我奔波了大半辈子,图什么?不就盼着你和你表哥出息。现在你这么好,舅舅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累,别听叶大胡说!”
车厢里气氛温馨,叶大一路赶着马车,顺利地在天黑之前,将叶汝川和苏雪至送到了县城。
傍晚,正是一天当中最为空闲的时候,天光又还亮着,马车入了县城,往苏家去的路上,惹来了不知道多少的注目。叶汝川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躲躲闪闪怕被人拉住问话了,当马车抵达苏家停在大门前的时候,他下来,护着苏雪至,昂首挺胸,在身后投来的无数道偷窥目光中,走进大门。
叶云锦亲自出来接女儿。家里的人也都跟着女主人一道,跑到门口列队欢迎。但当见到苏雪至现身,依然是男子的装扮,众人瞪大眼睛张着嘴,鸦雀无声。
红莲心里暗暗叹气。
明明已经教过他们了,就是教不会。
她伸手,戳了下身旁的小翠。
“小姐!咱们家小姐回来了!”
小翠如梦初醒,突然嚷了一声,剩下的人这才纷纷跟着嚷了起来,气氛顿时变得喜气洋洋了。
苏雪至笑着,抱了抱扭着小脚朝自己奔来抱怨她瘦了的红莲,又和苏忠等人打招呼,最后望向叶云锦,见她静静地站在门后,凝视着自己,便朝她走了过去,主动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微笑道:“母亲,我回来了。”
叶云锦轻轻眨了下眼睛,轻声道:“进去吧。肚子饿了吧,可以吃饭了。”
天黑了,叶云锦将兄长请到上座,让红莲也上了桌,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吃着饭,一个家人进来,说苏家的六爷夫妇来了,此刻人就在外面。
苏家的宗族之人里,论威望和地位,以这位六爷为首。
红莲停了说笑,望向叶云锦。
叶云锦放下筷子,让兄长和女儿继续吃饭,不必停,道:“我去看看,他们要说什么。”
第194章 (六爷和六太太走的不是前头...)
六爷和六太太走的不是前头的大门, 而是小侧门。倒不是苏家的门房不让他们走大门,门房也没那个胆。六爷虽不是族长, 但比起老眼昏花的族长三伯爷,他说话的更管用,在县城里,不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子还在省城那边做着官呢。
“……他们来的时候,自己走的就是小门,看着有点偷偷摸摸的, 好像怕被人看见似的, 也不知道想做什么……”
叶云锦听着,一路没说话, 进了客堂。六爷夫妇人在里头坐着,正低声说着话,见她迈步进来, 对视一眼,立刻停住。
叶云锦问他们什么事,又说, “雪至傍晚到了家,你们想必也听说了,刚还在吃饭呢,你们来了。要是不嫌弃,一起过去吃?”
六爷坐着不动, 神色端着。六太太的脸上带着笑,站了起来, 朝着叶云锦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手, 先是夸她气色好,越来越显年轻,接着说:“我们俩在家吃过了。过来是有几句话想说,没成想打扰你们一家子了,别见怪。”
叶云锦面上露出微笑:“六嫂客气了,什么话请讲。”
“你刚才提到了雪至,咱们都是自家人,就不遮遮掩掩了,实不相瞒,我们俩晚上来,就是为了雪至的那个事……”她停下来,觑着叶云锦,等她自己接话,却见她没反应,还那样含笑看着自己,无奈,接着道,“雪至她分明是个女娃,弟妹你却把她从小当成小子养,这些天县城里的人都在说这个事,沸沸扬扬。这就罢了,连我们这些亲族也被你蒙在了鼓里。这个事,不是我托大说你,弟妹你当初考虑确实欠周,也怨不得现在宗族里的人意见大……
六太太观察着叶云锦的神色,“昨天晚上,长辈们都去了三伯爷家,开了个宗族会。大家都很不满,说你家的这个事,现在成了全县的大笑话,丢你自家的脸不说,连我们这些族人出去了,也被人指指点点。弟妹你办的这个事,往轻里说,触犯族规,扰乱宗谱,往重里说,更了不得,那是坏了阴阳伦常!这要较真起来,那可是大罪!”
叶云锦点了点头,“那不知昨晚上商量出来什么没?打算要怎么着?是把我们这一支从族谱里剔掉呢,还是送官查办?我见识少,却好像没听过,从古到今,有哪条王法规定,家里的女儿不能当小子养。莫非新民国加了这一条?”
六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六太太看了眼丈夫,忙道:“你不知道,昨晚上,三伯爷气得差点晕倒了,剩下的几房也一个赛一个地激愤,全都在说你的不是,提出按照族规严办,清理门户,大家接管你们家的生意――”
叶云锦也看向六爷:“原来老六晚上来,就是为了接管天德行?”
六太太立刻叫屈:“弟妹,天大的冤枉!我跟雪至六叔来,可不是为了这个,相反,我们是为了你们好。实话说了吧,昨晚吵到最后,是雪至她六叔站了出来,坚决反对,说不能这么对你们。想当年,雪至爹没了,你一个年少寡妇,要撑门户,实在是不容易,弄出这法子也是迫不得已。虽说坏了族规,却是情有可原。何况这些年,每次族里有事公摊,哪回不是你派得最多,你功不可没。”
一直没说话的六爷这时清了清嗓,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踱着庄严方步走了过来,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就是这个意思。昨晚最后,那些吵吵闹闹,总算是被压了下去,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追究了。你放心,有我在,往后谁再敢再拿这个为难你们,你尽管来找我。我们晚上来,就是出于好意,想再提醒你一下而已。”
苏家族人昨晚齐聚三伯爷家开会,叶云锦早就知道了。前半部分,倒确实像这俩夫妇说的那样,众人轮番上阵,对她进行批判和痛骂,一致认定,应当将她驱逐,由宗族接管天德行的生意。但后头就不一样了。说到由谁出面去做这个事的时候,场面一下冷了,没人出头。论理三伯爷是族长,该他出面,他儿子却说他如今身体不好,路都不能走了。众人就都看向六爷。这么巧,当时就来了人,六太太在家发了急病,打发人叫六爷回家。六爷赶紧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接一个地告辞,族会就这么不了了之,最后散了。
叶云锦心里一清二楚,今晚这对夫妇在自己跟前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一唱一和,睁着眼睛说瞎话,所图到底为何。
没有贺汉渚的话,女儿恢复身份一事,叶云锦自忖也能应对,但这些恨不得将自己扒了皮抽了筋再分了吃肉喝血的族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的。
她心中感叹,更是憎厌对面这些人的嘴脸,面上却是如常,笑着道了声谢,随即说,女儿还在等着她,就不留他们了。
六爷夫妇今晚来,本是想赚到叶云锦的感激,见她就这样的反应,未免失望,却也只好起身往外去。叶云锦请他们走大门,六太太忙说走侧门方便,路更近些。叶云锦自然不勉强,便送了出去,停在门里,笑道:“雪至还在等着我吃饭,就不送了,你二位走好。”
六太太不甘心,正要趁机再打听苏雪至和贺家孙少爷的婚事,想着到时候操办自己也插上一腿拉近关系,抬起头,看见几人就站在外头,正盯着这边――她一眼便认出,是三伯爷的儿子和另几个平日与他交好的族人,都是昨晚一起碰过头的。
夫妇吓了一跳,想躲,却是来不及了,已打了照面,只好硬着头皮,停下脚步。
这拨人自然也不傻,知道贺家的那个后人现在是什么身份,昨晚个个激愤,不过是被架着,做做表面功夫罢了,今晚上都和六爷夫妇存了一样的心思,想与叶云锦这一房套近乎,拉关系,又怕被人看见了讥笑,于是趁天黑,偷偷摸摸地走侧门,却冷不防竟在门口这样遇到了,场面顿时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尴尬。
两边隔着门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视了片刻,最后一边说过来有事,另边说恰好路过,心照不宣,和叶云锦打着哈哈道了声别,匆匆一起走了。还没走出多远,三伯爷家的儿子说:“六奶奶,不是说你犯了急病?才一晚上就好了?”六太太岂肯认输,冷笑:“听说昨晚嚷得最高声的就是你。晚上你来她家干什么?”那边面红耳赤,反唇相讥:“怎么,只许你们上门做好人,就不许我们来?六奶奶你有这个心,也不丢人,何必藏着掖着不说?昨晚六爷但凡发个话,轮得到我开口吗?”……
叶云锦站在门里,冷眼看着苏家这些宗族之人渐渐去了的背影。
这场始于二十年前的暗斗,现在终于彻底结束了。她赢了这帮虎视眈眈的人。
就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老天爷还是看顾她的,否则,怎会做出如此的安排。她本非善人,既无德,也无能,最后却让她得到了一个如此出色又贴心的女儿。不但如此,她的女儿机缘巧合,又遇到了贺家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