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不对等的前提下,通常而言,战斗越是惨烈,劣势一方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就在日军用一命换中国人两命的口号来激励士兵巩固胜念的时候,不久之后,情报部门收到消息,中国军队的许多伤兵却能得到有效的救治,不但死亡率远远低于己方,负伤士兵重回战场的比率和速度也将己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甚至在几天后,伤情就得到了控制,完全有能力重回战场。这个发现,令日方的相关人员极其震惊,起初,某些自负之人甚至不肯相信,认为绝对是情报有误。
他们还不知道,这就是注定要在人类医学发展史上画下浓重一笔的跨时代药物青霉素所发挥的神奇作用。
在后方,一箱箱的药在保护之下被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尽管已尽力扩大产能,但相比前线的需要,还是远远不够。为了能救治更多的伤员,苏雪至和她的同伴以及工人们不分昼夜地工作了半年,战局终于发生了大转变。
日方推进受阻,战初侵占的领土被一寸寸地夺回,原本画给岛国人的短期内占领殖民的美景眼见实现无望了,加上人员伤亡之大,经济负担之重,远超预期,短短半年,物价飞涨,岛内不满情绪浓重,批评之声不绝于耳。
这种情况之下,即便原本并不赞同开战的横川也改了态度。他明白,骑虎难下。这场战争,动员之大,耗费之巨,可谓是举全国之力,现在已不能轻言后退。现在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出谋划策,以扭转局面。
他以最高顾问的身份,建议军方宁可暂时放弃已经占领的地方,也要收缩战线,集中兵力,先全力打掉贺汉渚。
“他是最具实力、也最有威望的主战派将领之一,说是他导致了中国军队的全面联合对抗,也不为过。要知道,现在那些和我们作战的很多军队的最高指挥人,他们之间是相互防备的。即便是他们的首脑人、实际掌控着中国的王孝坤,以我对此人的研究,我很确定,他也远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决。但贺汉渚不一样,他是我们极其危险的敌人。如同一群豺狼,围着一头猛虎,他们不敢直面,但当其中的一匹头狼咬了老虎一口,剩下的为了争食,也会跟着上来。现在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但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这匹敢于上前的头狼被老虎反噬,那么剩下的因为猜忌或者别的各种原因,轻易谁也不会再出头领战,以免自己步其后尘。在中国人的哲学里,这叫做枪打出头鸟,明哲保身。没了那匹冲在先的头狼,剩下的这一群狼,即便再多,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将贺汉渚的主力消灭掉。只要他没了,局面就有好转的可能。但是,如果你们再一次地失败,那么趁着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怕付出极大代价,也必须考虑回撤,为日后长远再做准备。”
这是横川的原话。
军方采纳了他的意见,表面撤退,暗中却迅速地集合军力,拟对以贺汉渚的主力发动一场规模空前的围攻战,以达到毁灭性打击的战略目标。
日军的战力不可小觑。据说有些特殊部队,为了让士兵在战中冲锋,军方的医学实验室利用早期研究麻黄素得到的副产品,造了一种能够令人致幻的兴奋药剂,称之为神药,战前让士兵服用。
贺汉渚是见识过对手战斗力的,往往为了争夺一个据点,可以反复拉锯,悍不畏死。现在战局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根据其余各军战报,对方却接连撤防,十分可疑,早就有所准备。血战持续了两个多月,在尚云鹏等部的支援下,最后终于取得胜利。
反击战的胜利,不但令日军的翻盘计划破产,也直接导致了军方高层主战派的垮台,以横川为首的发声终于再次占了上风。日军被迫开始有计划地撤军,并与王孝坤接触,传达求和意图。
消息通过电台广播和报纸传开,举国欢庆,就连日子照常在过的省府民众也十分兴奋,谈及贺汉渚和他带出去的子弟兵们,无人不为之骄傲。许多人甚至在街上敲锣打鼓,涌到贺家和苏家开在省城的药店外放鞭炮,如过年一样热闹。
这一天,苏雪至原本和平常一样,在药厂忙碌。
这个消息,她早几天前就已经提前收到了。但是今天,当她看到工人们自发地聚在一起,听着小黄给他们念报纸上的消息,人人心高彩烈,欢声笑语之声传入耳中,她还是停下了手中的事,远远望着,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这时药厂的人过来,说王泥鳅到了。
这半年来,青霉素的运送就是由他和陈英联合负责的,走的是一条秘密路径,力求快速之外,更要保证安全。
青霉素的量产,除了电力需要保证之外,原料和试剂也是关键。现有条件下的最富效率的培养基,是玉米浆。这种东西,在工业相对发达的欧美,是淀粉业和葡萄糖业的副产品,价廉易得,但在工业落后的国内,却没这样的条件。这半年多来,是在傅明城的帮助下,从相对更近的南洋,运来了他能搞到手的尽量多的所需原料。
今天有批刚赶制出来的成品药,五千瓶。这是最后一批原料能生产的极限了。库存已消耗完,而下一批原料什么时候能到,谁也没有数。
为了打破限制,苏雪至已经和余博士等人在研究是否能用别的容易得到的原料来取代玉米浆,譬如棉籽饼,即榨出棉花籽油后的剩余残渣。这种原料,只能被农民用来肥田,不但价廉,也容易弄到手。试验正在进行当中,但还远没到能正式投入生产的阶段。
现在,这最后一批弥足珍贵的救命药,都已打包完毕,就在仓库之中,今天约好让王泥鳅来取。
苏雪至匆匆赶了过去。王泥鳅正等在那里,见她来了,快步上前,朝她躬身问好,和平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叫她夫人。
苏雪至多次让他不必和自己如此拘束,但他不听,苏雪至没办法,也就由他了。
五千瓶药体积不大,里外层层打包,几口大箱就能装下。王泥鳅带着人,很快接收完毕,随即告诉苏雪至,这一趟要是路上不出问题,照之前的速度,大约半个月内就能送到前线。但他会尽量加快速度。
苏雪至笑道:“有劳了。”王泥鳅忙说不敢。
正面的大战虽然结束了,但前线的医院,必还急需药品。接收完,苏雪至见他却没立刻上路,而是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问他有什么事。
王泥鳅迟疑了下,终于告诉她,他也是前几天,听陈英提了一句,说贺司令受了点伤。
苏雪至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猛地看向他。
王泥鳅忙道:“夫人你不必担心。只是小伤,问题应该不大。”
接着,他告诉苏雪至,贺汉渚在不久前刚结束的最后一战中,腿部被爆炸后飞来的一块炮弹碎片插中,伤了皮肉。
前线的青霉素使用一直都十分紧张。在此之前,本常有几十支留存,目的是供师以上的高级军官使用,以防万一。剩下的士兵,为节省药物,如果不是伤重者,就用沾过青霉素的绷带包扎伤口,往往也能见效。但这事被贺汉渚知道后,下令不准截留,将药全部留给最需要的伤员。军医处只能照办。当时只剩最后几支,战地医生替他处置完伤后,拿出要给他用时,恰送来一个腹部重伤流肠的士兵,还只是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贺汉渚便拒绝了,让全部用在那个小兵的身上。
他本只是皮肉轻伤,也无大碍,但接着,因为一场暴雨,在回撤途中,人被阻在一处山坳里,又遭遇了大股对他恨之入骨的断后日军,获悉他就在当地,不顾一切召集残部,发动疯狂反扑。可能是连日行军,加上雨水浸泡,据说,他受伤的腿脚有些发肿,伤口一时难以愈合,而针对这种情况的有效药物青霉素却已没了。
陈英每次都会亲自过问药物运送的最后一程,从医生那里获悉消息,就发电报给王泥鳅,催促他这一趟务必加紧速度,不能耽搁。
“我想着,这事还是要告诉夫人您一声。”王泥鳅看着苏雪至小声说道,很快又向她保证:“您不用担心,贺司令肯定没事。我们水会的人也用人头担保,尽快将药送到!”
王泥鳅离去之后,余博士带着红莲来了。红莲是来接苏雪至回去的。这段时间,她吃睡都在药厂,红莲没办法,只能经常自己过来,给她送些吃食。一来二去,和余博士渐渐也有些熟了起来。
红莲见苏雪至独自站着,眼睛一亮,急忙撇下余博士,迈着小脚飞快地跑了上来,让她跟自己回去。
余博士也上来劝道:“小苏,我们的最后一批药顺利赶了出来,刚在发愁后续怎么办,就传来了这样天大的好消息,真是个大喜讯。现在原料短缺,新的又在试验当中,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急也没用,你好久没回了,还是和这位红太太回去,先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才能继续工作。这也是小苏你经常对我说的。”
“是啊是啊,余先生你说得太对了,不愧是有学问的人。我来的时候,顺便也给你带了点吃的,是我自己做的,不好吃,别嫌弃。”
余博士忙说不敢,又连连道谢。红莲就眼巴巴看着苏雪至。
晚上,苏雪至被红莲接回家中。她洗过澡,换了身舒适的家常衣裳,上了床,却睡不着觉,辗转良久。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夜,他们分开前的时刻。
他说,等驱走日寇,他回来,到时候,再和她一起来看祖父。
“这里路远,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要是走累了,我就再背你,背到将来我老了,背不动你为止。”
那个男人含着笑,在她的耳边,低声如是说道。
苏雪至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
她环视一圈四周,认出这里是自己和贺汉渚的房间。
她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随即睁眼,一把掀开被子,人就从床上跳了下去。
第201章 (苏雪至决定同去。这个念头...)
苏雪至决定同去。
这个念头来得十分突然。大约是那梦境太过真实了, 真实得令她心生不安。也或者,是王泥鳅转述的话引发了她源于职业习惯的顾虑。又或者, 其实只是她想念他,这恰好给了她一个可以同行的理由罢了。
谁知道呢。
她上了那艘货船。每天,在这条横贯中国东西的大江之上,都来回穿梭着无数条这样的船,运载布匹、粮食、药材、沙铁……各种各样的货。用这条运茶叶的不起眼的船送东西,最是便利不过。
起先一段行程顺利无事。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段水路本就为水会所掌,能出什么意外。唯一需要重视的, 是正赶上丰水季, 上游雨水充沛,不少险段江水湍急, 船行在其上,稍不慎便有倾覆危险。不过这也不是大问题。船夫无一不是精选出来的水会老手,在沿途的至险江段, 两岸也早有纤夫等待助力。就这样,顺风顺水,舟过万重之山, 渐渐靠近两省的交界之地。
傍晚,船停靠在沿江的一处联络点过夜。再两日,货便上岸,改走陆路,交给陈英的人运送北上。
苏雪至落脚在江边的一处简易屋中。天黑后, 她正要休息,王泥鳅匆匆找了过来, 告诉她说,陈英的一名亲信刚刚赶到这里, 传达了一则他从傅明城那里得知的消息。
木村一直关注着去年开始的那个医学研究项目,但实验室投入大量人力和成本所得的研究成果,却远不如他的预期。也不是没有半点进展,他们在所得的数据基础上,确实也做出了成果,得到一种新的药物,其功效类似阿司匹林,就效果而言,更加卓著,但这完全不是木村想要的结果。他渴望的,不是阿斯匹灵的升级,而是能够杀死引发败血症心肌炎等等绝症的病毒的药物。开战后,己方和中方伤兵医院两者情况的对比,也令木村愈发肯定,绝不可能是中国伤兵的体质或者运气更好。造成这种巨大差异的原因,必定是出于某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药物,而这种药物,很显然,苏雪至那边已完全掌握并投入了生产,为此,他焦心如焚。在和同样是医学博士出身的横川探讨过后,他认为,或者是傅明城当初给他的资料本身存在问题,或者,是在实验室的研究过程当中,出现了某些偏差,从而导致了现在的这个结果。
就在不久之前,他和横川亲自去视察一所设在中国的秘密实验室,督促该项目的进一步研究,不料出了意外。现场的一个研究员由于过于紧张,不慎打破一只培养病菌的试管,玻璃碎片恰划破了横川的皮肤。尽管当场已经做了全部能做的处置,但横川还是受到试管里培养着的葡萄球菌的感染,回去后,身体便出现了症状,情况有些不妙。
“夫人!”那人走了过来,朝苏雪至行礼。
他做行脚商人的打扮,面带尘色,显然路上赶得很急。苏雪至立刻将他和王泥鳅让了进来,问道:“傅先生还有说什么吗?”
对方颔首说,木村现在应该已经掌握了这条运送药品的路线,水路他无法插足,但极有可能在后半程下手,不计一切代价,要夺走这批救命药。陈英紧急改换备用路线。原本和王泥鳅约好的交接点作废,派他来传消息,让他们推迟上岸,过江口,有个联络点,他在那里接应他们。
苏雪至知道谈话中提及的江口,距离这里大约还有四五天的水路。
王泥鳅沉吟了下,让苏雪至不必担心行程拖延:“我们加速,三天内一定能够赶到!”
第二天,天光微亮,船就出发,水手齐心协力,在水上行船如飞,经过原本约好的上岸点,不作停留,继续前行。果然如王泥鳅所言,在第三天的傍晚,船靠近了江口。
那里是几条支流的交汇之处,江面宽阔,枯水季,宽也达十余丈,现在江水更是暴涨,江面比平常宽了一倍还不止,加上两岸险峰,江心处浪涛汹涌,上游又随了雨水冲下大量的泥沙,江水混浊,远远望去,声势惊人。
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过江口不远,沿岸就有一个老镇,历来就是船家停泊过夜补充给养的地方。但此刻却一反常态,前方的许多船只停了下来,首尾相衔泊在两岸的水缓之处,已是堵塞之势。
王泥鳅命水手停船,派了个人过去打听。很快,手下人带着几个船老大沿着江岸奔了回来,报告说,前方江口的江心之上,来了一条炮艇,封锁住了江口。
“炮艇是昨天开过来的,据说是上头的命令,不许任何船只过去。”
这几个船老大都是长年在江上讨生活的人,自然认得王泥鳅,见到他,如见救星,纷纷上来诉苦。
昨天炮艇刚到的时候,有条船因为急着行路,怕日期耽误,试着要过,没想到炮艇竟悍然向着民船开炮,当场就把船给炸翻了,船上的几个人也被炸死,尸体都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去。
“我们在这里已经被堵了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行。这叫什么世道!说封就封,还下这样的狠手!三当家,你想想办法!我们的船耽搁不起啊!晚一天,就要赔一天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