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泥鳅随即转头望向郑龙王,想让他离开,却见他已抓住引索,迅速缠了几圈,牢牢地缠在了他的手腕之上,随即冲着自己勾了下拇指,指了指远处。
他在让自己离开。
王泥鳅怎肯。伸手去夺那根已缠上他手腕的引索。郑龙王在水中一个腾挪,人便漂了出去,身形利落,宛如有股看不见到底力量在托着他悬空。
王泥鳅夺了个空,正要再追,却见他已踏水停稳身形,朝自己再作手语。
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你的本事比我好吗?
有必成的把握吗?
离开,这是命令。
头顶水光模模糊糊,混沌的江水正不停地冲刷着他的双眼,酸而疼。他看不清楚郑龙王的面容,却能感觉的到他神色肃穆,如一尊漂立水中将一切悉数掌控手中的神o,凛然而巨大,完全不容半分的反抗和质疑。
王泥鳅定住了。
他依然想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在对面那个熟悉的人的威逼之下,他竟无法反抗。就在他愣怔的时候,又一股暗流冲了过来,他被冲得在水中翻了个跟头,正当他极力稳住身形之时,身后突然又多了一股极大的力道,仿佛有人重重推了他一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随暗流晃荡着飞漂了出去,等他终于能够再次自控,转头,眼前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了,他极大睁大酸痛得几乎就要流泪的眼,眨了一下,再次睁开,眼前已变成混沌,什么都看不见了。
江口的那头,苏雪至和水会的人已经苦苦等了超过半个小时了。不见他们回来,无论是王泥鳅还是他的两名手下,也不见远处那条炮艇有异动。它依然是老样子,时而在江心移动,时而停下,炫耀着它的威武。正当她焦心如焚坐立不安,几名水会帮众商议要下水过去探查情况之时,忽然,她的耳中传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之声。
这声音如开金裂石,余音若雷,在江口两岸的对峙山峰之间嗡嗡回荡,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阵气血沸腾。
苏雪至猛地看去,见对面远处那条炮艇的尾部掀起了一排几丈高的巨大白浪,浪墙砸下来,将正在炮艇尾部的一个人卷下了水,瞬间吞没。
王泥鳅下水去炸炮艇之事,那些一同被困在这里的船家并不知晓。已经三天了,对面那条炮艇丝毫没有要走的迹象,众人早就怨声载道,不知何时是头,突然发现如此大变,顿时兴奋了起来,呼朋唤伴,翘首观望,议论纷纷,眼见那炮艇被浪涛给冲得开始在江心胡乱打转,仿佛喝醉了酒,再不复之前的威风,且不止如此,渐渐地,船尾下沉,而船头大有翘起之势,原来竟是船身也被刚才那一下不知因何而来的爆炸给炸坏了,后头进水,就要沉下去了,又见艇上的人开始张皇奔跑,大声呼号,风吹来,入耳之声竟隐隐仿是日人鸟语,这下众人愈发激愤了,大声痛骂东洋杂种狗碎,吵嚷之时,那炮艇越沉越快,最后在江面挣扎了一下,彻底地消失不见。
“日本人沉船了!走了!可以走了!”
江口处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似的欢呼之声,不知哪条船上,竟还带着爆竹,没片刻,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人人喜笑颜开,已被堵了三天的众人纷纷争相掉头,沿江岸奔回到自己的船上,数百密密麻麻停泊着的船只开始动弹了,很快,前头的船争先朝江口顺流而下,当来到那条炮艇沉没的江心附近时,发现还有几人仿佛会水,竟坚持着仍未被江涛吞没,见船来了,本能求生,口中嘶声力竭地喊着“他斯开台“――众人不知这是在喊救命,只幸灾乐祸地指着那几颗在江涛里上下浮动着的人头笑。一个船夫冲着奋力游来的日人狠狠地呸了一声:“他死开抬?我看是你妈死了抬!你爹死了抬!你全家死了,一起抬!”近旁另个船夫的同伴便在三天前那条被炸烂的船里,人早不知所踪了,恨得牙痒,红着眼,举起手中的船桨,对着一个已经游来伸手要攀上船舷的日人的头狠狠地拍了下去,那日人惨叫一声,脑瓜开瓢,红的白的溅了出来,眼睛一翻,人往后仰去,就被一个打来的江浪吞没,不见了顶,只江面变成了一簇脏红的颜色。船夫这才放声大哭,噗通一声跪倒在了船底,流着眼泪,用力地砰砰叩头,也不知是在拜天,拜地,还是拜水上人自古以来便奉谢着的水中龙王。
堵了三天的船只纷纷顺水而下,渐渐地,拥塞而嘈杂的江口变得疏通。苏雪至和水会的人却依然等不到王泥鳅他们回来,众人沿着江岸喊名字,水性好的,纷纷跳下了水,正到处找着,有人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夫人!三当家上来了!三当家在那里!”
第203章 (封了三天的江口随了那一声...)
封了三天的江口随了那一声爆炸, 终于恢复了畅通。随王泥鳅下水的两名手下先找到了,平安无事, 但王泥鳅却还是不见人。两人回忆和他分开前的场景,这才顿悟,红着眼睛说,三当家当时可能是打算自己近距离地引爆龙王炮,将他们给遣走了。
苏雪至的猜疑,得到了证实。
她不愿相信,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 真就这样消失了, 下水后,再也出不来了。她在心中盼望着, 奇迹能够出现,那个面孔黧黑、粗豪中又带了几分狡黠的精干汉子,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水会之人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气氛无比压抑。她也被心中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给压得难以呼吸。就在她没了希望的时候,突然听到说找到了人, 狂喜难以言表。
在距离数百米外的一片江口的乱石滩上。远远地,她看见了王泥鳅的身影。她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喊着三当家,冲了过去。见王泥鳅全身上下, 头发、衣服,在不停地淌着水, 人向着江心,跪在乱石滩上, 额头触地,一动不动。看着应是体力消耗过大,正在缓气。近旁,一个最早看见了他的水会之人,欢喜地向同伴讲述着刚才的情景,“……我在水下找了一会儿,光线太暗了,水也浊,暗流又急,我实在吃不消了,浮上来透口气,忽然就看见几丈外的水上,三当家也冒出了头……”
“三当家真英雄!”“这是上天保佑!”“回去了就祭神!”
众人本都以为他凶多吉少了,幸好虚惊一场,无不兴高采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苏雪至觉得王泥鳅有些不对劲,从兴奋中平缓下了情绪,走到他的身旁问道:“三当家,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众人被她的问话提醒了。
刚才只顾高兴,粗心忘了这个,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的情况。
苏雪至问完话,见王泥鳅的头颈若有千钧之重。他动了一下,终于,艰难无比地慢慢抬头。众人这才看见,他双目赤红,竟在流泪,不但如此,额头应也被膝前地上的乱石给磕绽开来,鲜血不停流淌,沿着他的面容滴落,他却仿佛浑然未觉,目光悲恸至极。
众人大吃一惊。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英豪如他,谁见过他这般落泪。何况这个时候,当庆贺才是,他怎失态到了如此的地步。
周围安静了下来。众人望着王泥鳅,不敢发声。他缓缓地转向苏雪至,哽咽着道:“夫人……大当家……大当家他回来了……刚才……他让我走……”
苏雪至的心跳猛地加快,心里涌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王泥鳅的话语焉不详,但苏雪至却一下就明白了。见他停了下来,她飞快地转头,看了眼身侧的大江。
眼前江水涛涛,一片混浊,哪里还有什么人的踪影?
她扭回脸,直勾勾地盯着王泥鳅,心中怀着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念,艰难地问:“人呢……龙王他人呢?”
王泥鳅闭目,再次睁开,在苏雪至的注目之下,颤抖着声,将水下的最后一刻讲了一遍。
他的牙关微颤,额角迸着青筋。
“等爆炸过后,我再潜下去,我到处地找他,我找不到他了……”
“夫人,大当家他――他没了!”
这个粗豪汉子说完,再次俯在江边,不停地朝着江心叩首,砰砰作响,任自己额上皮破肉绽,鲜血横流,卵石染得斑斑红痕。
苏雪至手脚发冷,整个人无力地软坐了下去,望着江面,潸然泪下。
“大当家!”
水会之人从震惊中回过神,但凡能凫水的,纷纷再次跃入江中,在爆炸的江心一带上下往返,努力寻找。王泥鳅的体力恢复了些,也再次入江,扩大搜寻水域。
日头渐斜,水下光线愈发暗了,几尺之外便是昏黑。众人出水,沉默着,一个一个,相继上了岸。
那样的情况之下,便是真的龙王,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何况肉体凡胎。下去找,不过是不愿接受,心存最后一丝侥幸之念罢了。
众人上来,有的坐在江边默默流泪,有的跪在乱石滩上,如孩子般,伤心嚎啕大哭。
王泥鳅湿漉漉,脚步蹒跚地来到了苏雪至的身后。他在水中浸泡过久,伤口发白,两手的手掌皮肤,也变得发皱。
“夫人,对不起……大当家是替了我,这才没了的……是我没用……”
这个强硬的汉子,此刻说起,依旧再次哽咽,嗓音哑得无法顺利发声。
苏雪至慢慢地收回了凝落在大江之上的目光,擦去眼角的泪痕。
“三当家不要自责。龙王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生豪杰,他既然回来了,那样的情况之下,不一定是替你,无论是谁,他都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绝不乐意看到你这样。我们当做的,是继续前行,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
她在江畔跪了下去,向着那片亘古东流永不枯竭的滚滚波涛,深深地叩首。
“陈英还在等着。我们上路吧。”最后她起了身,说道。
王泥鳅抹了把脸,红着眼,扭头朝手下人嘶声吼道:“都听到夫人的话了吗?收拾一下,上路!”
船过江口,抵达联络点,一行人终于与陈英顺利汇合。
这个夜晚,当周围没了旁人的时候,她终于尽情地流泪,伤心地哭泣。这一刻,她愈发思念起了贺汉渚。
离去和辞别,让活着的亲爱之人,变得愈发珍贵。她多想立刻就见到他,好确定他是安然无恙的,然后扑到他的怀里,向他倾诉她的悲伤和后悔。
龙王一直记着他们。他从不曾有片刻真正地离开过。苏雪至如此后悔,后悔之前,她分明可以当着龙王的面亲口叫他一声爹。他应当也是非常期待的,然而却没有。
还有叶云锦……
心里有着对方的两个人,本就该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然而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和贺汉渚一样幸运。那个孤独的女人,心中保留着的最后一缕记挂,现在也被收走了。
第二天,苏雪至红肿着双眼,压下心中的悲伤和遗憾,踏上了北上的路。
她还不知,在远方,她此行想要赶赴而去的地方,她的所爱之人,此刻正陷入了新的困境。
上月日军败退,正面作战宣告结束。贺汉渚带着师团拟撤出自己的战区,去往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那里在战时是大部队的后勤中转点,设有战地医院。师团所携的弹药也消耗殆尽了,计划到了那里整休,救护随军伤员,补充给养,再与其余几支随后会到的大部队汇合。但受天气影响,途经的密林道路毁损,行军移动缓慢,缺医少药,许多伤员亟需得到安置,他本人一侧腿脚上的伤因疲于奔波,也久治不愈。虽然没有大碍,但渐渐有些影响行动。军医担忧,强烈建议他尽快到达县城,在那里接受更好的治疗。他考虑过后,接受了军医的建议。师团大部,由豹子和几名团长率着,仍按照原计划行军,他则带着一个警卫排和一个营的士兵以及伤情最重的几十名伤员轻装上路。原本一周就能到达,但在半途,却出了意外,与一支撤退的日本军队遭遇。
这支日军号称精锐,以不要命的疯狂进攻方式而闻名,战中曾对中国军队造成很大的阻碍,指挥官更是一名战争狂热分子,绰号金刚,对贺汉渚极为仇恨。
按说原本这个时候,这支日军已经退走了,和他们战败的同伙一道,分别在去往指定的投降区的路上了,不可能出现。但不知什么缘故,对方竟转到了这里,相互遭遇。
对面大约一个团的人数,是贺汉渚这边的三四倍,武器充足,金刚发现是贺汉渚后,狂喜,不顾一切咬紧追踪,叫嚣宁可事后剖腹自裁,也要杀死战场上的大敌,复仇雪恨。
敌我悬殊,武器弹药不足,距离极近,随时可能开火,还带着几十名无法行动的伤员,想摆脱已不可能。贺汉渚当机立断,下令让丁春山带着一部分士兵护送伤员迅速上路赶往县城,自己则和剩余的人为他们打掩护,等他们走后,就近撤往附近高地,利用地形掩护,等待后援。
随行的几名军官不约而同立刻争站出来,让他去往县城,说自己愿意和剩下的人掩护,拖住后头这股突然冒出来的日军。
贺汉渚拒了。
“我毫不怀疑你们对我的忠诚。但他们的目标是我。如果有足够的弹药补给,我会考虑你们的建议。但现在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没拖住的话,两边最后都是死路。我的安排,是最好的法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他的话是对的。
在一片死寂中,丁春山走了出来。
“我不走。司令你派别人执行护送伤员的任务。”
贺汉渚怒:“这是命令!”
“即便司令你当场枪毙我,我也不会领命!”
官兵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贺汉渚眉头紧皱。
“走之前,我曾向夫人保证过,不离开司令你半步。”
他迎上了贺汉渚投来的两道严厉目光,神色平静地说道。
气氛凝住,四周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贺汉渚。
他一顿,迟疑了下,改口:“也好。你作战经验丰富,既然坚持,那就留下协同一道掩护吧。”
“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京师,章益玖的办公室里,他的机要秘书匆匆走了进来,递上了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
“报告次长,前线战区刚刚发来的紧急电报!请您务必尽快回电指示!”
虽然战事停了,局面好转,但许多新的事情又冒了出来,需安排调停。章益玖早上起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又怎么了?不是已经停战了?谁他妈又在给我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