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蓬莱客
时间:2021-06-30 09:24:17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头上的时候, 谈话通常会类似这样地起个头。
  苏雪至的社会经验不算多,不爱交际, 出来后,也只知道跟着师傅闷头做事,但这种套路,多少也是知道的。
  “是,一切顺利。谢谢表舅关心。”她略带戒备。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你学校在北郊,所以北门你也进出过不止一次吧, 有没留意到附近庙宇?”
  天城这个地方, 因为是北方的商业和水陆中心,四面八方进来的也多, 出去的也多,人人都想求个平安发个财。中国人又不像西洋人专一,信奉实用, 一个神仙不灵,那就改拜一个,所以城中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庙宇。城隍庙土地祠就不用说了, 还有什么三太爷庙、九天庙、娘娘庙,五花八门,齐聚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走几步就是一个。
  旧城北门也不例外,附近散布了好多, 苏雪至又不是瞎子,自然有看到。
  她应:“是。”
  “都有什么庙?”
  苏雪至莫名, 不知道他怎么和自己说起了这个。就照自己所见说:“张公祠、三圣庵、三皇庙、玉皇阁。”
  “还有呢?”他继续问。
  苏雪至一时想不起来了,摇头:“我来了后, 也没出去逛过,就几趟来回路过时看了几眼,就这些吧?”
  他对她的答案显然不满意,提示:“北城门进来,北街过去一点,刘家胡同口,很显眼。”
  幸好苏雪至的记性好,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对了,还有一座关帝庙。”
  他微微颔首。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立关帝庙吗?”苏雪至听到他又问自己。
  这是在考中国古代文化史?
  “因为关羽忠义。”
  “那么你知道忠这个字的说法吗?”
  这是真的在考文化史?
  但这个,苏雪至确实说不上来。
  她摇头,听他说:“忠,首先有‘敬’的涵义。《说文解字》把忠释为敬,认为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尊重。这是忠的起点。有一位朴学大师,名段玉裁,则解释说,尽心曰忠。也就是说,为人效力,应当倾尽全力,不存二心。”
  苏雪至一头雾水,只能沉默着,听他继续侃侃而谈:“刚才是字面的解释。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忠,也就是忠诚,更是普遍的伦理规范和道德的准则。儒家认为,‘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履,莫大于忠‘,事实上,并非儒家这样认为,在思想最为活跃争鸣的先秦时代,就这一点而言,诸子百家也是持了相同的观点。王子赢高说,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韩非子甚至直接说,为人臣不忠,当死。”
  苏雪至后颈嗖地一凉,睁大了眼睛。
  贺汉渚注视着她,继续微笑道:“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吕布你肯定知道,对吧。其人有三国骁勇善战第一猛将之名,最后投向了曹孟德,曹孟德爱才,天下皆知,但却乱箭射杀了他。为什么?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吕布所作所为,毫无忠诚可言。”
  “一个人有本事,若无忠诚,则如一柄利剑,我可用 ,敌,也可用。即便曹孟德将人留在了身边,也如隐患,所以干脆下了杀手。”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她:“懂了吗?”
  苏雪至似懂非懂。
  他说的话,她自然每一句都懂。就是说,忠诚是美德,不忠诚没好下场。
  但她实在不懂,他这样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地给自己讲授“忠诚”,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懂装懂不是她习惯。她摇头:“表舅,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话,您直接和我说。”
  贺汉渚一顿,坐直身体,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装糊涂的苏家儿子。
  某些方面,还是有点蠢。
  “苏雪至,你舅父叶汝川千方百计把你送来这里,目的是什么,这你应该知道吧?”他耐着性子问。
  省城里的荀大寿攀了个厉害的后台陆宏达,对方是京师里的要人,舅舅叶汝川自然斗不过了,还差点没了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后,就送自己过来认亲,希冀能当靠山。
  虽然羞耻,但在这样一个法理还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年代,看起来,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应对法子了。
  “知道……”她老老实实承认。
  “是希望我们苏叶两家能得到你的关照。”
  贺汉渚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今晚上坐下来后的第一丝还算满意的神色。
  他的后背就又靠了回去,这次还交起腿,把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随意地架在了右腿上。
  “既然你知道,那就简单了。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听了不舒服,但是实话,更没必要拐弯抹角。”
  “老实说,就算从前我祖父在世时,你们苏叶两家和我贺家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式亲戚。不过,这一点不重要。你们两家有诚意,从前和我贺家也确实有过往来,那么日后再做亲戚,也是好事。我贺汉渚自然算不上什么有本事的人,但遇到事,也不会不出来。别的不敢保证,让你们两家在叙府没人敢动,这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到。”
  他的语气听起淡淡,但话里的自负和俾睨,却是扑面而来。
  今晚吃下去的这顿价钱昂贵的饭,到了现在,苏雪至才终于渐渐回过了味。
  天下原来真的没有白吃的餐,自己还要了那么一瓶五十年的香槟……
  她慢慢有点紧张起来。沉默着。
  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也无需她说什么――因为还轮不到她开口,只听他接下去说道:“我考虑过了,可以认你们苏叶两家,日后正式以亲戚关系往来。”
  说完,他停了下来,不再开口。
  书房里随之安静。
  他也不再看她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香烟,但没立刻点,只连同一只金属打火机,一并捏在手中,把玩。
  灯光从他头顶的背后照下来,他脸上不再有笑意,五官的深刻轮廓隐在了一团泛着青影的光晕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冷漠的薄纱。
  苏雪至知道,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她开口了。
  “那么……我们两家需要做什么……”
  她放松自己略发紧的喉咙,终于开口问道。
  “忠诚,绝对的忠诚。”他沉沉地应。
  她明白了,为什么刚一坐下来,他先是给她讲了那么一堆听起来仿佛有点远的东西。
  她也一下放松了。还以为他要苏叶两家干什么呢。这个应该没问题。但还没来得及舒气,听见他又说:
  “当然,利益交换前提下的平衡而已。如果哪天我快倒了,或者死了,被我的敌人消灭,你们要转投别的靠山,自然没问题。但,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不会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
  “如果被我知道……”
  他随手将打火机扔在了桌上。
  铁块因为投掷的力,溜了过来,堪堪滑到桌面边缘才停住。坚铁摩擦过木头,发出一段突兀而刺耳的噪音。
  “我贺汉渚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他轻描淡写地说。
  就在大约一个钟头前,坐在餐厅里吃饭时,苏雪至还觉得今天晚上颇是轻松,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过得最是愉悦的一个晚上,可谓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了。
  现在,那种感觉彻底地消失了。
  她立刻表态:“贺先生您放心――”她改口,叫他贺先生了。
  “舅舅和我母亲那里,他们既然选择投靠了您,自然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何况,除了你,我们两家再去哪里找一个能和荀大寿后台相当的人?他们把我送来这里读书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和你拉近关系。这回我来上学,舅舅原本是要自己送我来的,好借机正式拜访贺先生你,没想到当时出了那个意外,腿脚受伤,实在无法出门,只能错过了机会。贺先生日后你若有空,他们随时希望能再来拜访。”
  她没有信口雌黄,说的确实是实话。
  哪天,面前的这人要是真的像他自己刚才说的那样,快倒台了,舅舅叶汝川和母亲叶云锦会不会为了自保和他撇清关系,她不敢保证,但只要这个人没事,他说的那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她说完,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的唇角微微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苏雪至舒出了口气。
  这个男人今晚和他妹妹相处时流露出的随和与柔情,差点让苏雪至麻痹大意,放松警惕。
  现在的样子,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
  她不想再待了。
  今晚上他把自己叫来,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自己也替苏叶两家表明了态度。
  “贺先生,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了。也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谢谢您晚上的这顿饭,很好吃。”
  她站了起来,朝他礼貌地道别,见他不置一词,就转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伸手要开门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自己呢?”
  苏雪至没听懂,转脸看他。
  他依然那样靠坐椅背,面上,则再次带着微笑。
  “刚才你替你的舅舅和母亲表了态,你自己呢?怎么想的?”
  苏雪至一愣。
  她自己?
  什么意思?
  苏叶两家向他表忠还不够吗?连她也需要表忠?有这个必要?
  “贺先生……您大概误会了,我家里完全是我母亲当家,我不管事。”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立刻解释。
  他脸色微微一沉,笑意消失。
  “我栽培的人,日后如果吃着我的饭,看别人的锅,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雪至终于听明白了。
  他这意思,是看中了自己,不嫌自己是个小人物,打算重点培养,现在要她也向他宣誓表忠?
  苏雪至一下就懵了。下意识立刻婉拒:“贺先生,您高看我了,我就一……”
  “就算你光会吃饭,不会做事,用不用,那也是我的事,不用你考虑!”
  苏雪至怀疑他在顺道讽刺今晚上自己吃得太多。
  她闭了口。
  “怎么,是我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似笑非笑,语气玩味。
  苏雪至定住了。
  苏叶两家投靠他,和自己单独向他表忠,这是两码事。
  这个人,他绝不是什么能被道德感约束的人。
  他的底线在哪里,她并不知道,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底线。
  和没有底线的人共事……不对,应该说,替没有底线的人做事,谁知道等在前头的是什么。
  现在闭着眼睛张口表忠也容易,但接下来,如果他要自己做什么违背她底线的事,她是做,还是不做?
  从前她就这样的性格。
  别人让她做事,能做到的,她会答应,如果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她是绝不会碍于面子而勉强答应的。
  现在也是如此。
  而且,先不论底线的问题,就说一个眼皮子底下的事。
  如果向他表忠了,照这个人那近乎变态的要求:“不容许背叛,包括任何的欺瞒和首鼠两端”,那么第一件事,她是个女的,要不要告诉他?
  不说,就是欺瞒,以后被他知道了的话,怎么办?
  说给他知道……
  怎么可能!
  苏雪至脑子里想来想去,始终没法说服自己,见贺汉渚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急忙补救,希望能糊弄过去:“贺先生,我家人的想法和态度,就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没有区别。”
  他笑了笑,修长的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几下:“回去了,再考虑下吧,等想好了,随时找我。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耐心还是可以的。”
  苏雪至心一凉,知道他还是没被糊弄过去。
  他这是在赶人了,她在原地定了片刻,默默地转过身,正要出去,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以后还是叫我表舅吧,挺好的。还有――”
  伴着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他仿佛站了起来。
  苏雪至再次转头,见他已经踱步走到了窗边,推开一扇窗,靠着窗,低头点着了手里的那支烟,口中仿似随意地说:“往后还是别随便跳河了。投一回胎做人,也不容易――”
  “想死,还不简单。”
  他对着窗外的夜色,深深地抽了口烟,随即扭过脸,侧目瞥了眼她,拂了拂手,结束了今夜的谈话。
  “出去吧,把门带上!”
 
 
第28章 (苏雪至关门的时候,听到门...)
  苏雪至关门的时候, 听到门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声。
  她心事重重,直接下了楼。
  贺兰雪应该还在房间里。夜色笼罩下的整座贺公馆, 空旷得像座死寂的空屋。楼下的客厅里,只剩亮得晃眼的灯光。耳边是落地大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答滴答声。
  苏雪至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大门外停着车,司机就等在车旁,见她出来,给她打开了门。
  回去的路上,连同这个夜晚,她的耳边仿佛一直响着贺汉渚最后看似无心说的那句话。
  越想, 越觉得意味深长, 带着讽刺和浓重的威胁。
  她懊悔万分,检讨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可以这么说, 从她做了叶云锦女儿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目前为止,一切都太过顺当。
  母亲叶云锦虽然严厉, 有些不近人情,但看得出来,对女儿是爱的。
  舅舅和表哥不用说, 对她好极。
  打过交道的外人,傅明城是老相识,其余人,庄阗申、学校里的学生监、教务长,因为介绍人的关系, 对她也是一路绿灯,大搞特殊化。
  唯一针对她的王庭芝, 也没有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的麻烦。
  还有贺家兄妹。妹妹不用说了,就算是贺汉渚, 今夜之前,对着她的时候,也完全是一副略疏远的亲戚长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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