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八九,是为前些天的市政规划一事。
事情是这样的,天城的老城区里,旧屋拥挤,街道狭窄,路面多是踩出来的泥道,晴天还能走,一到下雨,到处泥泞,加上随处乱倒的垃圾和排泄物,污水横流,简直叫人无法下脚,交通更是为之阻塞。报纸民生评论尖锐,时常指责市长无能。
连孙孟先这样的人,都知道要给自己立个牌坊,何况是市长,半个斯文人,他被骂得脸实在挂不住了,打算打通老城区的一段主干道,拓宽道路,平整路面,一来博个政绩,二来,也算是利民的一件好事。但在规划的时候,遇到了一只拦路虎:道路被一座小庙和连着庙的矮墙给挡住了。
原本拆了也就拆了,民怎敢和官斗。但问题是,这是四方会的地盘,尤其这一带,沿墙就是一个热闹的集贸市场,已经存在多年,因为利益相关,四方会不同意,市政府也就没辙,正焦头烂额着,周市长被一个能人提醒,让他拿着市政规划图去戍卫司令部找贺汉渚。贺汉渚看了规划图,让另外划出一块地方供市场搬迁,随后答应帮忙,果然,前两天四方会松了口,规划得以顺利进行。
周市长今晚过来,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
现在,上司就跟没事一样,和周市长应酬,把自己心急火燎带过来的苏少爷给晾在了一边,只说让他到二楼去等。
丁春山出来,心里其实困惑,也有点过意不去,只好自己改成了委婉的方式:“实在不巧,司令现在很忙,和周市长谈着重要的事,让苏少爷您先上楼等着,随便坐。”
苏雪至莫名其妙,更是郁闷无比。
芝麻大的事也没有,早知道就先陪小玉做检查了。但人都被拉来这里了,还能怎么样?
她上了楼,开了走廊上的小灯,坐在他书房门外的一张便椅上,等着楼下结束。好久过去,耳中始终喧声不断,但就是没有结束的迹象。她等得无聊,索性闭目,把头往后仰着,靠在椅上,闭目假寐,默诵着这两天新学的一批德语词汇,背完了,又继续背军事理论课的条文。正背着,突然觉得面前仿佛有点不对劲,睁开眼,竟对上了一张凑近的正打量着自己的放大的脸。
她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生气质问:“王公子!你在干什么?”
王庭芝仿佛也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退了几步才停住,随即撇了撇嘴:“你这么一惊一乍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非礼你一个男人呢!”
苏雪至可算是回过了魂。
刚才也不知道是自己背东西背得太过专心,以致于失察,还是王庭芝上楼靠近时故意放轻脚步,她竟不知道他上来了,还靠自己靠得这么近。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异常,所以才那么大的反应。毕竟,人凑得这么近,倘若带着目的仔细观察,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好在这个王公子,估计也是大咧咧的人,刚才虽然不知道他靠这么近到底想看什么,但凭他这反应,应该没往自己担心的方向去想。
苏雪至也就放松了,避开了这个话题。
“王公子您有事?”她问。
王庭芝看着还是没好气,冷冷说:“刚我听那个丫头讲,你也来了,就上来和你说一声。我母亲得知你在船上帮过我,让我传个话,等我父亲寿日那天,你也来!”说完扭头就要下楼,一副她是洪水猛兽的样子。
“等一下!”苏雪至叫住了他。
“劳烦你帮我转达对令堂的谢意。到时候我恐怕……”
“不去是吧?行,知道了,我转话!”
王庭芝歪了歪头,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就下去了。
苏雪至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被这么打断了一下,她也没兴致继续背东西了,看了看挂在二楼走廊上的钟,快要晚上九点了。再等片刻,终于,楼下发出开门和说话的声音,伴着渐渐远去的杂乱脚步声,那位周市长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这回多亏了贺司令的帮忙,明晚我在天霄楼定包厢,请贺司令务必赏脸……”
贺汉渚好像说他有事,拒了,然后又是另外几个不知道什么人的临行套话。大约十来分钟后,人终于全部走了,下面安静了下来。苏雪至看见贺汉渚快步登着楼梯上来了,脸上没有笑意,眉间便就透出了几缕淡淡沉倦。
她迎了上去。
“表……”
他径直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入了书房,随后丁春山跟了进去,关上了门。
苏雪至默默吞回了舅。
她在外头又等了几分钟的样子,丁春山出来了,朝她点了点头,低声说:“司令叫你进去了。”
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听个指示,也要等上一晚上。
这就是卖身的代价。
苏雪至想着卖身的好处,保持着好心情,走了进去,见贺汉渚靠在书桌后的椅子里,面无表情,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她吃不准他叫自己来,是要指示什么内容,但也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肯定没好事,就没靠得太近,离他远远地停住了,叫完刚才那声中途夭折的表舅,随即主动礼貌地问:“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看他应酬挺累的,但她也绝对不轻松。
真的不早了,想快点回去。明天有堂军事理论课的考试,她还没背完东西。本来打算晚上医院回来背,现在这么一搞,计划全都乱掉,等回去了,今晚上也不知道要到几点才能睡下了。
他打量她:“挺上照,以后应该多给你安排些这样露脸的机会。”语气平平,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真的在夸奖。
苏雪至一怔。
他从桌头的一叠纸张文件下抽出了几张报纸,“啪”的一声,甩到桌面上,冲她勾了勾手指:“你给我过来。”
苏雪至猜到了,应该就是昨晚傅明城提到的报道过周家庄案的那几份报纸。
她只好走了过去,觑了一眼,终于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吓了一跳。
本来当时就是冷不丁抓拍的,加上她躲了一下,照片里的她哭丧着脸,双目无神,更要命的是,嘴巴居然张着,于是神情显得愈发悲苦,好比一个刚刚惨遭爱人抛弃的绝望的失恋者。
用这种形象,来代表报道中描述的孙局长口中的“科学新青年”,实在是不能服众。
虽然她不在意这些,但看到自己这种丑照堂而皇之地被登在了报纸上,终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譬如,现在她就回过味了。对面这个人刚才是在讽刺自己,说什么“上照”。
好在唯一安慰,现在照片像素实在太差,面目模糊,除非是熟人,否则,拿着这张照片面对面地找,恐怕未必也能找出她真人。
但她旁边的马脸孙局,竟被拍得仪表堂堂,看起来颇有威严的样子。
苏雪至愈发懊恼了。
贺汉渚见她两只眼睛只顾盯着照片看,脸色一沉,屈指,指节重重地叩了叩桌面:“出风头的感觉,不错是吧?”
苏雪至终于从自己这张丑得足以令她社会性死亡的照片上拉回神,抬起眼,对上他那两道盯着自己的乌沉沉的目光,一凛,急忙又看具体的报道内容。
看着报道里满篇都是对孙孟先的吹捧和赞扬,她忽然想起之前,从庄阗申那里听来的一些所谓的天城内幕。
贺汉渚和督办廖寿霖是对头,面上和气,但一旦时局有变,可能就会变成你死我活地步的那种对头。
孙孟先以前和廖寿霖不对付,但现在,因为贺汉渚的到来,立场变得不明。
难道孙孟先表面看着对贺汉渚毕恭毕敬,满口“司令”“烟桥”,实际也是贺汉渚的对头?现在因为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孙孟先借机大出风头,贺汉渚认为自己故意去帮他的对头,所以迁怒自己?
苏雪至越想越有道理,赶紧解释:“表舅你听我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不是我自己想出风头,更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台。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意外。刚开始我以为只是乡下的一桩普通命案,需要法医检验,学校也同意,我就去了,我真的没想到,后来孙孟先会亲自到场,还带了一帮文人和记者……”
她指着桌上那张丑哭了的照片:“更不是我自己想上报纸帮孙孟先做宣传……”
“行了。”
她解释的时候,贺汉渚一直瞧着她,忽然打断。
“苏雪至,两件事,你给我听好了。”
“第一,从现在开始,往后无论什么案子找你,你都要先征得我的同意,然后才能去!”
苏雪至一愣。
他的语气听着颇是平和,但口吻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知不知道,孙孟先拿你当幌子,恐吓李祥瑞,演出了那么一出精彩戏码?”
他侧目睨着她,好似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透着三分讥嘲。
“你自以为聪明能干,探究真相,高尚伟大,是不是?被人当工具利用都不知道,何其蠢笨!”
苏雪至沉默了下去,没有辩解。
他说话难听,但基本也算事实。
对自己提的这个要求,虽然令她感觉很不舒服,犹如脖子上套了根绳索,但想到自己既已迫于情势屈服于面前的这个人,也就无法反对了。
“第二……”
他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指在桌上叩了叩:“拿出来!”
苏雪至一愣:“什么?”
“傅明城给了你什么?给我扔了!”
第33章 (傅明城送自己的东西?她兜...)
傅明城送自己的东西?
她兜里的那颗糖?
就算丁春山告诉他傅明城刚才给了自己一颗糖, 他干嘛要和一颗糖过不去?
苏雪至觉得不大可能,但又想不出来, 除了这个,还会是什么。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将那颗还没来得及吃的奶油棒棒糖掏了出来,举到他的面前,诧异地问:“这个?”
“扔了。”
他指了指放在他桌边地板上的一只垃圾桶。
居然是真的!
“凭什么呀!”
简直匪夷所思。
苏雪至这下真的生气了。
她是不爱吃糖,但他也管这个?
第一条就算了,居然还把手伸到了一颗糖上。
这叫什么人?
“抱歉, 不扔。”
她立刻把糖放回了兜里。
贺汉渚看着明目张胆反抗自己的苏家儿子, 小白脸掩不住薄怒,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傅家在北方, 是个特殊的存在。财富固然惹眼,但拥有的北方乃至在东南亚也称得上规模的船队运输能力和随之建立的路线网络,这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包括王孝坤在内的几拨人, 早都看上了傅家。
傅明城的父亲这几年生意渐渐开始放手,部分转给长子傅健生在经营。
最近,根据他的消息, 傅家人暗中和廖寿霖以及廖寿霖背后的陆宏达往来频繁。
船王有个侄女,据说,可能会嫁给陆宏达的小儿子陆天慈。
如果两家婚事成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并且, 不止这样。
据他所知,比起太太生的长子傅健生, 船王似乎更器重原本立志从医的小儿子傅明城,有意栽培。兄弟不和, 家族内部,矛盾重重。
不过,这倒不是他要阻止苏家儿子和傅明城往来的主要原因。
苏家儿子虽然专业出类拔萃,确实有两把刷子,但充其量,也就一只小虾米,和傅明城往来固然不是他乐意所见,但说实话,小事而已,至少目前,远远没到能影响他的程度。
他原本想,年纪小,也刚来,像这种事,日后多的是机会让他自己慢慢去领悟。
自己领悟过来的东西,才叫真的领悟。
但现在,贺汉渚的想法变了。不管不行。
苏家儿子在念书和专业方面,确实不错,是个少见的天才,但其余方面,蠢得一塌糊涂,属于那种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的货色,没脑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怀疑另一件事:苏家儿子和傅明城之间,生出了不该有的关系。
这个怀疑起源于之前庄阗申关于他和母亲矛盾投河的叙述,原本他还觉着是自己多心,但通过最近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贺汉渚觉着极有可能,这是真的。
这个表外甥,虽然是突然上门的,但既然认了,他也叫自己表舅,作为长辈,他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尤其这种事,更要及早提点,免得他年少无知,误入歧途,将来越陷越深。
贺汉渚的视线从他又装回了糖的衣兜上收了回来,淡淡道:“今天起,不要再和傅明城往来。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
“你要吃糖,我给你买。还有,他送你的几本书,也尽快还回去。需要的话,把书名抄给陈处长,我也给你买过来!”
他又这样补了一句。
苏雪至诧异万分。
傅明城顺便给了自己一颗棒棒糖让他知道了,这可以解释,应该是丁春山多嘴说的。
但昨晚傅明城找自己送书,贺汉渚怎么也会知道?
她忽地顿悟。
锦衣卫,不就最擅长盯梢跟踪刺探隐私的活吗?
想到自己在校的一举一动,原来都受到他的监视,恐惧之余,更是愤怒。
而且,她真的想不明白。
“贺先生,我多谢你对我的关心。”她气极,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你凭什么不许我和傅先生往来?”
贺汉渚没立刻回答她,取了支烟,想点,但打火机大约用尽了油,啪啪地试了几次,打不着。
他低低地诅咒了一声,从抽屉里另外翻了盒火柴出来,取出一根,划了,点着香烟,这才抬眼道:“苏雪至,我个人对你的感情癖好,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但虚凰假凤,世俗是不会接受的。就算傅明城和你一样,你们情比金坚,将来会有结果吗?别说转到明路,就算是暗地,你以为傅家知道后,会容许儿子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到了最后,受最大伤害的,注定会是你!”
他甩了甩那根火苗已经燃到了手指的小木棍,熄了火,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