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等了片刻, 决定结束话题:“贺小姐,谢谢你关心我, 要是没事,我送你出去?天晚了, 你再不回,你哥哥说不定又会担心。”
贺兰雪忙道:“等一下,我有事……”见苏家少爷停了脚步,转头,一双眼角微挑的俊目投向自己,脸不禁微热,说:“苏少爷,你今晚有空吗?能不能来我家一起吃个饭?”
苏雪至不假思索,立刻婉拒,说自己课业很忙。
贺兰雪解释说:“是这样的,今天是我哥哥生日。他从来都不过生日,前几年我也碰不到他,今年正好在,我就想在家里给他庆祝一下。但只有我一个人,又有点冷清,我忽然想到了你,你是我们家亲戚,不算外人,所以想请你今晚也一起来,热闹一点……”
苏雪至清了清嗓:“贺小姐,祝你哥哥今天生辰快乐,但很抱歉,我恐怕真的出不来。我们本科班的学生,会安排轮流去附属医院值夜班,今晚正好轮到了我。”
贺兰雪目露失望,立了片刻,轻轻咬了咬唇,“好吧,我也知道我很唐突。没关系的,抱歉打扰你了。那我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
小姑娘和她哥哥不大一样,苏雪至对她其实蛮有好感的,看她忍着失望的礼貌样子,也是有点不忍心,但想到她后头的那个哥哥,顿时就什么念头都没了。
“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傅先生好像等了你很久了,你们谈吧。”
贺兰雪转身走了,苏雪至也就作罢,目送她往校门口去了,转身进去。
傅明城站在阅览室的一排书架前,正在翻阅报纸,听见苏雪至的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放下报纸走了出来。
“贺小姐走了?”
“是。”
这里是阅览室,虽然没人,但也不便大声说话,两人随口聊着,走到外面,停了下来,苏雪至将刚才带来的几本书递了过去,笑道:“正想找傅先生还书,您今天就自己来,可巧。”
现在还书,倒也不全是出于上次的那个事。反正迟早是要还的,加上也不便有过多接触。
既然一个人会这样怀疑自己和傅明城的关系,就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现在人都来了,自然带过来。
傅明城显得有点惊讶:“你都看完了?”
“囫囵吞枣翻了翻,勉强算是翻完。怕耽搁您自己用,所以拿来还您。”
这几本书的内容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珍贵之处在于版本。过了一遍,说看完,倒也不是谎话。
“我没关系,你若有需要,可以继续留着。”
“我偏重临床学习,这种前沿学术,对我来说太过遥远,留着也是空置。还是还您吧,您可能比我更有用。”
傅明城听她这么说,也就接了过来。
苏雪至装作不知道他早上就来过的事,又问他什么事。
傅明城说:“其实我早上就来过一次,说你出去了。找你倒也不是大事。是这样的,我听说你最近发生了点事。当初你刚来的时候,我还答应过你家里人,要照顾点你,最近我却忙于家事,疏忽了,很是内疚。今天有空,所以过来看下你,顺便问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地方。”
“苏雪至,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如果有需要疏通的地方,我应该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你有难处,尽管告诉我。”
苏雪至就算最懵最无助的时候,也压根就没想过拿自己的事去打扰他,忙说:“没关系。有些教官是严厉了点,但也不算针对我一个人,主要是我自己的问题。寝室同学现在也熟了。没问题。”
“你真的能行?”他显得有点迟疑。
苏雪至感到他的两道目光,凝落在自己的脸上,也有点感动于来自他的善意。
毕竟,非亲非故,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一段师生关系而已。
“是,没问题。”她笑道,“也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傅明城又看了她片刻,终于点头:“好吧,祝愿你能心想事成,学业有成。”
苏雪至表示感谢。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天色也开始暗下来了,傅明城告辞。苏雪至将他送走后,回到寝室。
“九仙女,老实交代!”
蒋仲怀的感恩还没满一天,就故态复萌,喊着给苏雪至起的绰号,还上来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说!那位贺小姐常来找你,是不是和你……”
他人高马大,苏雪至被他这一下给顶的站不住脚,人直接就跌坐到了床铺上,抬起头,见寝室里剩下的几人都盯着自己,表情暧昧,立刻沉下脸。
“别胡说八道!坏了贺小姐的名声,谁担待的起?”
几人见她语气很是严肃,相互挤眉弄眼了几下,也就作罢,不敢再当着她面玩笑。
今晚其实原本不是她值班,但已经对贺兰雪那么说了,也就做足全套,和寝室里今晚轮到值夜的崔广换了个班,到教务处改过后,等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了附属医院。
天越来越暗,直到彻底变成墨黑的颜色。
快要晚上十一点了,贺先生还没回。
前几天刚从乡下家里回来的吴妈见贺小姐一个人在客厅里枯坐着,暗叹口气,上去劝她先回房间休息,“贺先生回来,我就去叫你。”
贺兰雪看了一眼钟表上的时间。
其实早几天前,她就想邀苏家少爷一起过来的,但没勇气去。
她知道苏家少爷最近在学校过得不是很顺利。问王庭芝为什么,王庭芝含含糊糊,说他也不清楚。问哥哥,他叫她不要管闲事。
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但凭了感觉,应该是和自家哥哥有关。
她怀疑,是不是哥哥对苏家少爷有了什么误会。
哥哥对自家人一向都是非常照顾的。她觉得,要是苏家少爷能常来家里走动,和哥哥的关系再近一点,即便有什么误会,也就能澄清了。
思前想后,今天她终于下定决心找了过去,却没请到人。
现在想想,没请到也好。要是来了,也是空等,自己反而不好意思。
她再次看了眼大门的方向,怏怏地站了起来,正要先上去,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大门打开汽车开进来的声音。
“小姐小姐!贺先生回来了!”
刚才自告奋勇跑出去要帮她在外头看的梅香奔了进来,高声宣告好消息。
贺兰雪一喜,急忙小跑着出去迎接。
贺汉渚弯腰,从司机打开的车门里下来,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抬起头,看见妹妹小鹿一样地从客厅里奔出来迎自己,有点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去睡觉?”
贺兰雪蓦然停下脚步,一声不吭。
贺汉渚见妹妹一脸委屈,笑了,顺手弹了她一个爆栗:“说都不能说了!看把你委屈的。”
贺兰雪咬了咬唇,丢下他掉头就往里去了。贺汉渚莫名,看向跟了出来的吴妈。
吴妈小声说:“贺先生,小姐说今天是你生日,她想给你做碗寿面。前几天我一回,她就向我学了。今晚上什么都没做,就等着你回呢。”
贺汉渚一怔,见妹妹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客厅的门里,急忙追了上去。
她已经上楼,回了房间,还反锁了门。
贺汉渚在外,隔着门哄了好一会儿,总算见她开了门,眼睛红红,好像刚才哭过,不禁有点心疼,笑道:“哥哥背你。”
贺兰雪见他像小时候那样哄自己,顿了下脚。
“你去哪里应酬了,一身烟味,臭死了,我才不要你背呢!”
贺汉渚二话不说,立刻脱了外套,丢给跟过来的梅香。
“现在呢?要不要哥哥再去喷点香水?你喜欢闻什么味道的?要是家里没有,现在就叫人送过来!”
贺兰雪破涕为笑,摇头:“不要你背。”
贺汉渚摸了摸肚子:“哥哥肚子饿了。”
贺兰雪立刻说道:“今天你生日,你自己都忘了吗?我做好了长寿面,你等等,我现在就去煮给你吃!”说完跑了下去。
贺汉渚坐在桌边,听着妹妹在厨房里发出的叮叮咚咚声,目光渐渐凝定。片刻后,厨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回过神,见妹妹端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脸上便露出笑容。
贺兰雪将长寿面放到他的面前,先不许他吃,让他许愿。
贺汉渚笑着摇头:“哥哥搞不来这个!”
“不行,一定要许的!还要闭上眼睛,这样才会灵。”
贺汉渚无奈,闭目片刻,睁开眼睛,拿起筷子:“可以吃了吗?”
“可以了!”
贺汉渚开始低头吃面。贺兰雪坐在一旁,托腮望着他,过来一会儿,忍不住轻声说:“哥哥,我今天接到了那位小姐的电话。她说她过些天要来,预备替王伯父贺寿,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喜欢的。”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哥哥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哥哥,我能问你个事吗?”
贺汉渚唔了一声。
她大着胆子说:“哥哥,你真的要娶她了吗?”
贺汉渚眼皮都没抬:“小孩子别管闲事!”
贺兰雪沉默了片刻:“哥哥,那苏家少爷在学校里的事,是不是哥哥你吩咐的?”
贺汉渚停下筷子,抬起眼,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你又去找他了?是他和你说的?”
贺兰雪急忙否认:“不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还不让我找你说!”
贺汉渚慢慢放下筷子。
“兰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他对你示好?”
贺兰雪脸唰地涨红,慌忙摇头:“没有的事!本来我想今天请他来的,他都不来!”
贺汉渚注视着妹妹,半晌,道:“往后你暂时不要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
“你听我的就是了。哥哥不会害你。”他淡淡道。
“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是不是?”
贺汉渚重新拿起筷子:“别胡思乱想了。不早了,你去睡吧。”
贺兰雪盯了他片刻,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往楼上疾步而去。
贺汉渚望着妹妹负气而去的身影,慢慢又放下筷子,一个人坐了片刻,起身去打了个电话,问丁春山苏家儿子最近在学校里的表现。
丁春山有个表弟,也就读在这个学校。就说:“听说他搬去了新宿舍,和人处得还不错。有时会看见他自己在操场跑步什么的。对了,司令我正想明天说,傍晚傅明城好像来找他。说了一会儿话,走了。”说完,听那头没什么回应,迟疑了下,小心地道:“司令,需要盯紧吗?要不,我派个专业的?”
“不必了。就这样吧。”
贺汉渚挂了电话,立了片刻,转身回到桌边。
梅香正收拾着那碗残面,端了起来,见他突然回来,忙又放了回去。
“对不起贺先生,我看面都冷了,我以为你不要吃了,要不我去热一下……”
贺汉渚拂了拂手。
梅香赶忙溜走。
贺汉渚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着那碗汤面渐渐凝出一层冷油的面,慢慢坐了回去,拿起筷子,低头几口吃完,起身离开。
第41章 (附属医院位于老城的北门附...)
附属医院位于老城的北门附近, 从学校到医院,要经过中间那段野坟路, 大约七八里的样子,正好可以当做夜跑。
夕阳落山,接连多日没有下雨的黄泥土路干得仿佛踩下去就冒烟,两边的荒坟野地,这个时候看去,远处好像蒙上了一层红蒙蒙的光,比夜间倒是多了几分暖色。
苏雪至一口气跑到医院。
今晚她充当胡医师的助手。对方是医学院的教师, 同时也兼任医院副院长。
现在的普通民众对西医的接受度不是很高, 或者说,这和西医数量太少也有关系, 一般来说,生了病,都是到了不得不的地步, 方向西医求治,加上是晚上,人更少, 陆陆续续总共来了两三个人。
一个舍不得扔掉坏了多日的腐肉,吃了下去,上吐下泻。胡医师催吐,用以托、鸦片酊调和服用,再开亚力山丁消毒性止泻剂治疗。
第二个患者是中年男子, 遮遮掩掩,来看性病。在抗生素还没被发现的这个年代, 医师针对这类病毒的治疗方子,主要是含硼酸的洗剂以及各类含汞或是硫酸锌的药剂。
这也是苏雪至必须重新学习的原因之一, 以了解现行药物学基础上的各种常见疾病处方。
她的道德观,让她绝对无意去剽窃后来人的各种伟大成果据为己有,但入读医学校后,亲眼目睹种种病症肆虐而药物无力。如果能让像青霉素这种被无意发现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抗生素提早问世,造福人类,这,应当算不上是一种道德上的犯罪吧?最近她渐渐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最后一个来的,是位年轻女人,在门口徘徊不停。苏雪至看见了,见她始终不进,又不走,神色凄惶,便主动过去询问。
女人吞吞吐吐,最后终于说了出来,想来堕胎。
苏雪至看了眼她的小腹,还很平坦,应属于早期怀孕,问了一下,果然,大约四个月了。
她还没开口,就听身后胡医师跑出来赶人,女人苦苦哀求,最后下跪,胡医师愈发疾言厉色,女人无可奈何,最后起来,低头流泪,蹒跚而去。
“小苏,千万不要一时心软替人流产!别管几个月,堕胎就是犯法!被人知道了去告,咱们就要吃官司,懂吗?”
等女人走后,胡医师正色告诫。
像附属医院这样的正规医院不做流产,那么这些有需要的女人,势必流向黑医。就在前几天,病理课的课堂,引用了一个之前的真实案例。
一年轻女子找黑医堕胎,用天花粉粉末阴道上药,几天后引出,但女子昏迷,隔日死亡。家属以女子为耻辱,弃尸在医学院附近的荒野地里,警局接到医学院报案,以无名尸处理,让医学院代为处置。
这个年代,因为极少有人愿意死后捐献遗体,医学院里被后世称为“大体老师”的来源和渠道,基本也就只能靠这种无名尸了,得到遗体,学习过后,再由校方予以安葬。当时经解剖,阴道壁坏死,肾小管上皮变性坏死,脑内则弥漫性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