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目露厉色。
“即便没有你贺家的事,我和姓陆的也是水火不容。这条疯狗,从前就咬过我好几口,要不是我肉硬,现在怕早就进了他的肚子。现在是动不了他,等日后,一旦有机会,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定会助你复仇!”
贺汉渚注视着王孝坤,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伯父。”
王孝坤目露欣慰,含笑轻轻拍了拍他胳膊:“来吧,喝了那杯茶,晚上你帮我一起去招呼客人。”
内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位是大总统特使,另外一位,和王孝坤差不多的年纪,自然就是陆宏达了。
陆宏达年过六旬,却看不出丝毫的衰老之相,鹰鼻薄唇,颧骨高耸,一头黑发,看着最多也就五十岁的样子,据说精力过人,家里有十几房妾室,儿子也是十几个,孙辈更是繁茂,家族兴旺。今天过来带了一个儿子,名陆天慈,传言正在和船王傅家的一个侄女议婚。
二人喝茶叙话,看见王孝坤和贺汉渚入内,停了下来。
章益玖和贺汉渚从前见过几面,也不摆位高的架子,笑着起身,以兄自居,握手寒暄后,指着坐一旁的陆宏达笑道:“咱们这位老大哥,据说很早有话,一直想和贺老弟你说两句,奈何老弟你是忙人,没有机会。正好今天,趁着王总长的大寿,大家聚在了一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都坐下,一起喝杯茶,听听他想说什么?”
陆宏达先是自嘲似地干笑几声,随即从座位上起身,走了过来,对着贺汉渚道:“烟桥,不瞒你说,我陆宏达冤枉啊!别人冤个几年,还能沉冤昭雪,我却满身有嘴,话没地方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郁懑之色。
“今天你肯来这里,是给我天大的面子,我再不把话给说清楚,日后怕是真要沤在肚子里,没机会了。”
“当初尊祖父的案子,真的不是我的指使!想当年,我与尊祖父共事地方,虽偶也会因政见不同,有过意见向左,但那都是官场执政的正常分歧。我一向敬重尊祖父,我陆宏达再黑心,也不可能在背后干出那样要遭雷劈的事!我实在是背了黑锅!”
“当时你还小,你可能不知道,朝廷下来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被逼无奈!关键是,无中生有,言之凿凿,朝廷有人信了令尊祖早年在地方就任之时,私下和长毛石翼王的人有过往来的诬告,说令尊祖当时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过了一个姓郑的大将。后来石翼王在川地凌迟身死,长毛军四散,那个大将又继续抗击多年,自知复仇无望,临死之前,将长毛军积聚起来的窖藏下落,托付给了尊祖父。”
“是上头的人听信谣言,起了贪念,要从你家起出什么窖藏的,该我倒霉,事落到我的头上。我陆宏达那时区区一个四品小官,敢不照办?后来这些年,每每想到当年被迫充当鹰犬,我便自责万分……”
他脸膛通红,停住,眼里隐隐闪烁泪光,猛地从腰间拔了枪,放到贺汉渚的手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令尊祖的安息宝地下跪认罪,便是要我死,也绝不皱眉。奈何没有机会,我日夜不宁!现在你若还是不肯谅解,这就一枪崩了我,我无怨言!”
说完,他闭上眼睛,咬牙等待。
静室里没有半点声息,除了陆宏达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之声。
章益玖看着两人,慢慢地煮茶。
绿嫩的雨前龙井叶片随了沸水,在润泽的汝窑茶器里上下翻滚,激烈扭动,慢慢地,停在泛出翠色的水中,静止了下来。
贺汉渚看了对面的人片刻,忽然转向章益玖。
“王伯父的大喜日子,刀枪也出来了。章兄,不知你有没听过,我被人叫做阎王?不知道的,要是看见我这样逼人,想来以为会是真的。”
“什么阎王,我不过一只阎王殿前翻跟斗的小鬼罢了。”
他笑了笑,放下了刚才陆宏达放到自己手里的枪。
章益玖哈哈大笑,端起自己刚才倒在新杯里的茶,走了过来,递上道:“封建方是罪之源头,恶之温床!幸好,如今宇宙大同,旧邦新造!来来来,烟桥,喝了这杯茶,笑泯恩仇,往后大家都是大总统的人,化干戈为玉帛,一道效力,共建时局,岂不美哉?”
贺汉渚接过,看着对面的陆宏达,慢慢地喝了下去。
章益玖再次放声大笑,鼓掌:“好,这可真叫杯茶释恩怨,看来我这一趟,是来对了!”
他又转向贺汉渚,笑道:“听说曹小姐今天也来了?怕是要你亲自去接的吧?佳人有约,想必你也不乐意再耽搁了,若是有事,自便便是。”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促狭似的味道。
贺汉渚让几人慢慢喝茶,先行出了静室。
他走出庭院,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停在路边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低头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章益玖走近,看见了他,不复方才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低声道:“烟桥,大总统命我私下转你一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你尽心效力,日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看了眼四周,又道:“烟桥老弟,我再给你透个底吧。姓陆的表面对总统府顺服,背地小动作不断。人嘛,最难就是知道知足两字怎么写。现如今革命始罢,百废待兴,大总统为国事呕心沥血日理万机之余,四周也是虎狼环伺,亟盼稳定。希望你暂时隐忍,不要动作,是出于大局的考虑,懂吗?”
贺汉渚含笑,谢他指点。
章益玖笑道:“客气什么,咱们自己人。我假公济私说一句,你来这里也小半年了吧,算是地主,一顿酒,你怕是逃不掉的。”
贺汉渚笑道:“这还要总长开口?我是位卑干苦力的,比不了总长位高阔绰,但也不至于连顿酒都请不起。天城几家大字号,随便你点,我舍命陪君子就是!”
章益玖笑哈哈道:“那就说定了,一醉方休!我这边没事了,你赶紧走吧,免得曹小姐等急了,回头要怪我。”
贺汉渚一笑,告辞而去。
苏雪至蹭着来接宗奉冼的车,在六点半的时候抵达了王家。
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宾客差不多都到场了。
因为来客太多,车马往来,王家大门附近的街道上,虽有人专门指挥交通了,但还是拥塞。宗奉冼就提早下了车,带着苏雪至步行进去,走到那扇张灯结彩的大门之外,递上请帖,门口的人一看,惊喜地“啊”了一声,随即回头高声喊道:“宗先生到――”
话音落,一个管事丢下正说着话的人,匆匆跑了出来,叫人进去通报贵客到,自己则面带笑容,恭敬地问好,随即领路,带着往举办寿宴的大堂去。
还没到,里面迎出来一个目光炯炯的灰发老者,一身传统的万字喜庆寿袍,后头跟了王太太和一个穿西装的青年。
正是王孝坤夫妇带着儿子王庭芝,亲自出来迎接贵宾。
一见面,王孝坤便紧紧地握住宗奉冼的手,道:“宗先生怎的没坐车来?说您竟是步行来的?原本我是要去外头迎的,怠慢了先生,勿怪。”
宗奉冼笑道:“王总长客气了,是我自己下的车,有劳总长费心了。逢总长大寿,今晚带着学生,也来凑个热闹,送上一副自己题字,聊表心意,贺总长甲子寿喜。”
苏雪至忙从他身后出来,双手奉上一幅装裱好的卷轴。
宗奉冼的字也是十分有名,平日有人重金求取,往往也未必能够如愿。
王孝坤惊喜不已,忙叫人展开。
管事上来,小心展开卷轴,只见上面书写“如山如阜,大德大年”八字,盖有印钤,面带喜色地对着两边宾客高声念了一遍,念完,捧去当场悬在了寿堂的显眼位置,供往来宾客赏析。
王太太这几天虽因儿子那日自爆的丑事而烦恼不堪,但此刻,见宗奉冼不但登门贺寿,竟还送上了一幅有他印钤的题字――要知道,上回也就是大总统老母的七十大寿,方得他登门写了个寿字,见周围的宾客纷纷奉承,顿觉脸上无比增光,心情这才好了些,推了推一声不吭好像往后退的儿子,示意上前见客。
王孝坤介绍儿子:“犬子庭芝,年方弱冠,冥顽不教,往后若能得到宗先生的一二指教,则是犬子莫大之幸事。”
王庭芝垂着眼睛,耷着头,好似没看见苏雪至,老老实实冲着宗奉冼鞠躬。
宗奉冼看他一眼,夸年少稳重,未来可期,王孝坤红光满面,很是高兴,这时终于留意到了宗奉冼带来的学生,容貌颇为俊秀,看了一眼,说:“这位是宗先生的高徒?”
自己是跟着宗奉冼来的,不能给他丢脸。苏雪至自我介绍姓苏,随即躬身,祝贺大寿。
王家送过请帖的管事说:“总长,这位便是救过公子的那位苏少爷。”
王太太定睛看她,王孝坤则显得有些惊讶,打量了眼苏雪至,微微点头,随即对着宗奉冼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快请进!”亲自领着贵宾入了寿堂。
今晚的王家宾客,除了天城的政要富商名流,周市长、廖督办、孙孟先等等之外,京师的达官贵人和各国使节也几乎一网打尽,可谓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寿席还没开宴。
宗奉冼入内后,就被找过来寒暄说话的人围住了,苏雪至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苏少爷!怎么你也在这里?”
她转脸,竟是马太太。于是点了点头。
马太太惊喜不已,立刻丢下身边的女眷太太们,过来和她说话,问她在学校里的后续,说自己一直很上心,昨天还想着哪天有空再去问问。
苏雪至说自己没事,向她道谢,随即问她儿子的情况。
据她所知,马家的儿子昨天已经出院了。
马太太说儿子恢复得很好,自己会严格遵守医嘱,又向她道谢。
这时,大堂的入口处来了几位新的宾客,其中有道苏雪至熟悉的身影。
傅明城也来了!
里头的人已经很多了,人声鼎沸。但傅明城好像一眼就留意到了她,停下,含笑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苏雪至也点头回礼。傅明城随即跟上了前头的几个人,去向王孝坤贺寿。
马太太眼睛也盯着傅明城的背影,嗳了一声:“小苏,你跟傅家二公子也认识?”
苏雪至嗯了声。
“他人应该还不错吧?”
苏雪至点头。
“嗳,可惜了,命不好,不是太太肚皮里出来的。他前头的几个人,你看见了没?傅太太带着侄女,还有他大哥傅健生。”
“那个傅健生啊……”
马太太压低声音:“听说酗酒成性。别看平时斯斯文文,喝醉了酒,竟当着家里下人的面,辱骂自己的弟弟!傅太太当然不承认了,出去到处说兄弟关系好,我猜今晚上,就是傅太太特意要他来的。但谁信啊!你说,船王现在又这样了,万一哪天没了,二公子以后会怎样,就难说了……”
苏雪至以前就听说过傅明城家里的一些传言,现在听到马太太又这样说,留意了眼走在前面的傅家长子。
傅健生年约三十,个头高,微壮,衣冠楚楚,和弟弟傅明城的外貌不大像,正和边上的人笑着谈话,与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
看不出来,在酒精的作用下,行为会失控到这样的地步。
苏雪至望了眼静静立在一旁,等着傅太太和兄长交际的傅明城。
“嗳,小苏,”马太太又说:“今晚居然这里遇到你,太巧了!你明晚有空吗,我派人去接你,请你来家中吃饭……”
苏雪至顿时想到她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事,急忙推脱,转身要溜,马太太却十分坚持,跟上来问:“那后天呢?或者哪天有空,随时可以。小苏我跟你讲,我侄女条件真的不错……”
苏雪至正愁烦马太太没法摆脱,救星来了。
王太太笑吟吟地带着贺兰雪进来,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包括身边的马太太。
贺兰雪今晚十分漂亮,穿了条洋红色的蕾丝花边长裙,围着白裘小披肩,华贵中不失娇俏。
苏雪至感觉她的目光好像在找人,心里有点发虚,急忙背过身,却一眼看见了贺汉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刚才一直没留意。
他穿了套熨得平整无比的军制服――再也不必有和自己撞衣的担忧了,正听宗奉冼说着不知道什么话,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宗奉冼看见了她,招了招手。
苏雪至知道是叫自己过去的意思,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说话,为什么要叫自己,但还是走了过去,叫了声宗先生。见贺汉渚的两道目光投向自己,略略迟疑了下,脸上露出微笑,低声而礼貌地叫了一声表舅。
投去的信对他的实际效果如何,她不知道。
反正在她这里,过去的一页,算是翻了篇章。
他没表情,略略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贺司令,今晚我来,除了贺寿,其实另有一事,想请司令卖我个面子,不知道司令方不方便?”宗奉冼说道。
贺汉渚立刻从苏家儿子的身上收回目光,含笑道:“宗先生言重。但凡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力所能及,汉渚无所不应。”
宗奉冼笑道:“司令慷慨,那我就不客气了。实不相瞒,我是想替我的学生向司令要个人情。小苏年纪不大,刚来这种地方,可能言语行事会有不周,倘若从前有冒犯之处,还望司令海涵。”
贺汉渚仿佛一愣,视线随即瞥向苏雪至。
苏雪至则是吓了一大跳。
来的路上,她根本没听宗先生在自己面前提过任何类似这样的话,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在贺汉渚面前说情,诧异之余,双目下意识地望向贺汉渚,正和他投向自己的两道视线撞到了一块儿。
她感觉他表情似笑非笑。
又好像有点不悦?
至于她……
真的是尴尬万分,偏偏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垂下眼皮,一声不吭。
贺汉渚收回目光,笑道:“宗先生如此郑重其事,我还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宗先生您放心,是场误会,早就说清楚了。何况……”
他再次瞥了眼一旁垂着眼眸一动不动的苏家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