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蓬莱客
时间:2021-06-30 09:24:17

  苏雪至终于明白,他之前在警局里,为什么没有提及这一段。
  毕竟,这涉及傅小姐的名誉,不便当众公开。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表舅,你这里停车吧,我下去。”
  贺汉渚看了眼四周:“再过去一点,到前面吧,前面有很多东洋车。”
  “我想去清河医院,看看傅小姐的情况。这里下车,更顺路。”
  贺汉渚盯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表情仿佛有点无奈,想了下,说:“算了,我送你去吧,顺便看看情况。”说完调转车头,开往清河医院。
  傅小姐依然昏迷着,还在抢救当中。警局的人也在。木村院长带着几个医生,正在严密观察。
  到的时候,苏雪至看见今晚刚从警局出来的傅明城也在。
  他就站在傅小姐的病床之前,默默望着傅小姐,神色沉重,身影凝固。
  见贺汉渚来了,木村院长出来,低声向他介绍情况。
  乌头是一种草药,具有活血祛风的功效,但如果没有经过充分的炮制煎煮,服用,将会导致中毒。
  四肢麻木,恶心呕吐,胸闷心悸,心律不齐,这是典型的乌头中毒症状。
  现在,医院对乌头这类毒物中毒的救治方法,一般是洗胃、利尿,静脉输入葡萄糖,再使用阿托品针对心律加以治疗。
  化学还没发展到能制造出药性更好的有机化合阿托品的程度,当代药学里的阿托品,提取于颠茄、曼陀罗等天然植物,一向被用作治疗肠痉挛引起的疼痛、肾胆绞痛以及胃或十二指肠溃疡等病症,后来发现,这种药物,也能纠正心律失常。
  木村五十多岁,清瘦而儒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介绍完情况,神色沉重而歉疚。
  “贺先生,非常抱歉,我已经尽力,只能做到这样。傅小姐能不能醒来,老实说,我没把握。”
  也就是说,看运气了。
  苏雪至走进了病房。
  傅明城见她来了,点了点头。
  他眼底泛着血丝,神情显得无力而悲伤。
  一个护士进来,替昏迷中的傅小姐再次进行输液,以挽救生命。
  倘若救治无效,到了最后,中毒者将会因为循环和呼吸衰竭,导致死亡。
  从前,作为法医,系统地学习毒物学,了解各种常见或者稀有的毒物,也是一门必修的功课。
  苏雪至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傅小姐,想着救治方法。
  阿托品这种药物,对心律失常的作用,是拮抗迷走神经。
  而据她从前对毒物的了解,乌头碱还直接作用于心肌。快速室性心律失常,是中毒死亡的主要原因。
  所以,如果中毒者摄入量大,仅靠阿托品,要达到完全纠正心律的目的,疗效有限。重症者,还需要联合使用抗心律失常的药物。
  将来的临床,常用胺碘酮、利多卡因等,现在还没有这些药物。
  她努力思索,是不是有什么可以替代。
  她想到了一样。
  奴勿卡因,即后世的普鲁卡因,也就是上次替马太太的儿子做盲肠手术时,麻醉师使用的局麻药。
  奴勿卡因目前刚问世不久,被视为手术局部麻醉的最先进的药剂。但利多卡因脱胎于普鲁卡因,普鲁卡因除了麻醉,对心律失常,也有一定的疗效。后来基于普鲁卡因制出的普鲁卡因胺,就属于现代抗心律失常药的一种。
  老实说,她完全不确定效果会如何,但现在不妨一试。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傅明城,说奴勿卡因或许对纠正心律也有功效。
  傅明城叫来木村。
  木村走了进来。
  “木村先生,或许可以试试,在阿托品的基础上,联合奴勿卡因静注!”
  木村神色微微诧异,端详了她一眼:“您是?”
  “我姓苏,苏雪至。”
  “是您?我知道!”木村立刻点头,随即望向傅明城。
  “给药,试一试!”
  傅明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傅小姐,立刻说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难听点,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之前的药物给用,对这种程度的中毒,显然不起疗效了。
  药很快取来,木村凭着他丰富的经验,给量试注射。
  在屏息的紧张等待中,随着药物进入血液,经测量,发现傅小姐的心律果然有所纠正。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傅明城眉头微舒,和木村一起控制用药,终于,在经过紧张的治疗后,傅小姐的病态心搏慢慢恢复正常,护士报告,血压和呼吸指数,也都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救治继续进行。苏雪至没走,在医院里待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傅小姐,终于苏醒了过来。
  在她精神略好转后,当得知江小姐认罪自杀,她当场泪如泉涌,不再有任何的抵抗,供认了自己和江小姐合谋杀人的经过。
  “我容貌平平,注定没有幸福,生活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二哥虽然对我好,但他也是无能为力。江小姐却不一样,她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她追求我,说愿意帮我做任何的事。只要大哥死了,我就不用立刻嫁人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出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动了心,终于和她一起,然后杀了大哥……”
  “她太傻了……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顶罪,自杀……该死的,是我……”
  她哭得伤心欲绝,情绪几乎无法控制。
  贺汉渚叫来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她再次昏睡过去。
  这个案子,到此看来,所有的疑虑,应该都已经解开了。
  江小姐追求傅小姐,两人憧憬美好的将来,合谋出手杀人。
  如果不是自己中途插入,检查出了疑点,或许,一切都会照她们计划的那样,完美地实现,包括她们将来美好的生活。
  熬了一夜,这个时候,苏雪至忽然感到无比的疲倦。
  她不想留这里了,从门后悄悄地退走,走到医院门口。
  晨曦微明,街道上的铺面大多都还紧闭,包括那间曾被贺汉渚半夜强行拍开的杂货铺。
  苏雪至正要找辆东洋车拉自己回学校,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转头,见贺汉渚和傅明城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傅明城叫了她一声,随即对贺汉渚道:“贺司令,谢谢你的帮助,我十分感激。我没事,送小苏回学校吧。过后我再具礼,登门拜谢司令。”
  贺汉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苏雪至,随即微微颔首,戴上他的皮手套,伴着皮鞋鞋底踏着台阶发出的橐橐响声,快步下去,上了他的汽车,很快走了。
  傅明城快步到了近前,让苏雪至稍等,去将他的车也开了过来,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温柔地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第60章 (这个时间,附近一时确实也...)
  这个时间, 附近一时确实也遇不到东洋车。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上了车。
  傅明城开车专注, 没说话,往城北的方向去,车身平稳,速度不紧不慢。
  路上也寂静无声,太早了,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
  苏雪至靠在座椅里,脸偏向车窗, 眼睛看着外面, 想着心事,渐渐出神。
  车出了老城, 转上去往学校的道,两边变成旷野,气温骤低, 寒风也不知道从车的哪个缝隙里钻进来,丝丝地冷,往衣领和袖口里钻。
  昨天下午被丁春山叫走的时候, 因为听说江小姐自杀,她急着过去,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外套也忘了带,现在坐着不动, 一下觉得发冷,瑟缩了一下, 就见车慢慢地停在了路边。
  她不解转脸,见傅明城脱下了身上的那件绒呢外套, 递了过来。
  “冷吧?先凑合,盖一下。”
  苏雪至婉拒,说自己不冷。
  傅明城看了她一眼,也没勉强,收了回来,但没再继续开车向前,说:“苏雪至,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如果有疑虑,尽管问,不必有顾虑。”
  苏雪至猜他主动说送自己回,应该就是有话。
  她迟疑了下,终究敌不过心里的疑虑。
  “傅先生,案发之后,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什么?”
  傅明城转头,眺望着远处,片刻后,低声道:“你还记得之前的一件事吗,罗金虎案,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叫我过去进行二次医检,我当时答应了你,但最后却没去。”
  苏雪至点头:“记得。”
  “我父亲那天晚上出了意外,中风,后来我告诉你了。但你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吗,当时,父亲正和兄长为了要不要将堂妹嫁到陆家,发生了争执。”
  他顿了一顿,转回头,看着她。
  “你应当也知道,把堂妹嫁到陆家,并不是简单的儿女婚事,嫁过去,就意味着傅家这条船,往后要彻底绑在陆家上头了。”
  “婚事是陆家先提的,去年就表示意愿,我父亲对此存有犹疑,当时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没答应。我虽然对政治是门外人,但也知道,陆家轻易碰不得。事关我的父亲,还有堂妹,所以下半年我辞了省立医校的工作,回了天城。在我的劝说下,父亲的态度终于倾向拒绝。但我兄长却不一样,极力主张联姻,那天晚上,他和父亲争执激烈,我父亲大约情绪过于愤怒和激动,突然倒了下去。”
  苏雪至怔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我这个家庭的不为人所知的真实。外人眼里,豪门巨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的风光。”
  他笑了笑,神色里带了浓重的自嘲和苦涩。
  “至于我,更是不堪。”他继续道。
  “我的父亲白手起家,年轻的时候,经营了一间小船厂。在他事业开始起色的时候,他爱上了我的母亲,一个落魄的前清举子家的女儿。但他娶了现在的太太,也就是我的嫡母,十年后,飞黄腾达,我那位嫁过人,后来又做了寡妇的母亲就进了门,做了二房,生了我,随后没几年,去世了。”
  “当时我还小,记得是外祖去世,我父亲忙,她带我,还有伯父伯母,我们一道坐船回去奔丧。途中,半夜的时候,船不知怎的起火,随后倾覆。我的伯父被火烧伤,却拼死带着我游上了岸。最后整条船,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同行的,包括我的母亲,全部就那样死了。”
  苏雪至定定地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当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平静了,仿佛确实只是遥远的一件往事。
  他摇了摇头。
  “可以说,堂妹玉敏的父母,是因为我而没了的。案发那天,在家人发现大哥死在水池里,上下乱成一团时候,玉敏往大哥书房藏酒,恰好被我撞见。她将她和江小姐的事告诉了我,苦苦哀求,说人已经死了,我要是说出去,她就完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玉敏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但人算不如天算。”
  他望着苏雪至。
  “我没想到玉敏会主动站出来认罪,服毒自尽。最后,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心绪纷乱,低着声,有气没力:“傅先生,我很抱歉……”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和你说这么多,不是要你有任何的负罪感。别说你现在救了玉敏,我对你感激不尽,就算玉敏不幸去了,你也没有半点错。之前你来囚室看我,我就说过,你只是在做你自己该的事,并且,你比任何人都要做得好,仅此而已。”
  “错的是我!”
  苏雪至一愣。
  “从前我只想让自己得到解脱,于是就把精神寄托到了追求学术上面。我太过自私,只想逃避现实。事实上,我的出身,决定了我永远都不可能获得所谓的精神平和。我不妨告诉你,我小时候的那场意外,其实根本不是意外。这几天,在出了这件事后,我更是想了很多。”
  “假设,让我就这样彻底地脱离了这个家庭,等到将来,我的父亲没了,他用他年轻时的感情和一辈子的心血换来的傅氏产业也随了政治倾轧而灰飞烟灭,那个时候,我难道真的会心安理得毫无遗憾继续去做我的学问?我恐怕做不到。我毕竟是傅家人,是我父亲的儿子!”
  “我也万分懊悔。倘若当初,我能早点醒悟,及早经营,帮助我的父亲,他或许也不会病倒,玉敏更不用遭遇这样一番痛苦的经历……”
  他闭目,慢慢地握紧了拳,额角微微迸出几缕青筋。
  她屏住呼吸,看着他。
  片刻后,他的情绪终于又平复了下去,睁开眼睛,转过脸,再次望向她。
  “从今往后,我想为傅家做点事,让我父亲的心血,能延续下去。如果――”
  他顿了一顿。
  “如果我这样做了,苏雪至,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苏雪至诧异于他怎么会向自己问出这样的话,但立刻就摇头:“不会的!傅老师你能有这样的感悟和决心,是好事,真的,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入世,只要出于本心,去做就是,毋论对错,更不必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她想了下,又说了一句。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道:“谢谢你的肯定。也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的话。”
  苏雪至忙道:“傅老师你别客气。”
  他微笑,沉默了片刻,转头,看了眼旷野深处渐渐泛出一缕红晕的地平线,仿佛顿悟,道:“你累了吧,昨晚一夜没睡。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发车,继续前行,很快将她送到了学校门口。
  苏雪至和他道了声别:“傅先生再见。”说完扭头,往校门里去,却听到他在身后又叫了自己一声。
  “苏雪至,往后我大概没机会再回来任教了。你不必再叫我先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
  苏雪至对称呼,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就好比叫贺汉渚。表舅司令还有不快吵架时的贺先生,随时随地自由切换,看当时的心情和场景。就是觉得他,经过这一番谈话,心理距离虽然感觉一下就拉近了不少,但一直这么叫习惯了,突然改口,还是有点别扭。就说:“您做过我的老师,往后就算不再任教,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叫你先生吧,反正也叫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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