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骄——蓬莱客
时间:2021-06-30 09:24:17

  虽然不止一次,暗暗劝过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了,但再一次地听到了这样的话,且是从苏少爷表哥的嘴里说出来的,贺兰雪顿时又觉伤感,再听到叶家父亲说苏少爷不男不女,愈发困惑了,呆立时,面庞一凉,仰面见雨大了,回过神来,按捺下满腹的伤感和困惑,悄悄后退,低头匆匆出来。
  她回到家,哥哥依然没回来。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回忆着今天无意听到的被确证了的那句话,不停地劝自己放开,往后再不要牵挂了,却又忍不住伤心,难过极了。
  贺汉渚晚上十点到家。
  外面下着夜雨,还很大,罕见得起了冬雷。
  这个时间,妹妹通常已经熄灯睡觉了,他撑伞,走在庭院里的时候,却看见二楼她房间窗户里的灯还亮着,进去,收拢了伞,递给出来迎自己的吴妈,顺口问道:“兰雪晚上还没睡?”
  吴妈低声说:“贺先生,小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白天高高兴兴出去,说参加一个妇女会组织的什么活动,傍晚回来,就闷闷不乐,晚饭都没吃两口,回到房间就没出来了。我听梅香说,进去帮她放衣服的时候,看见小姐好像哭过,眼睛有点红。”
  贺汉渚望了眼楼梯尽头二楼的方向,跨步登上楼梯,来到妹妹的房间门口,叩了叩门。
  “兰雪,开门。”
  “我睡了,哥哥你去休息吧。”里头传出妹妹沉闷的声音。
  “听话,开门,哥哥有事。”贺汉渚哄她。
  片刻后,房间的门慢慢打开,贺兰雪站在门后:“哥哥你什么事?”
  贺汉渚见她眼皮果然还带了点残余的浮肿,便走了进去,站在门后,笑着问道:“你今天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跟哥哥说。”
  贺兰雪起先摇头,说没事。贺汉渚再哄两句,她眼眶便又红了,扭过脸。
  “哥哥我真的没事。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说完要往里去。
  贺汉渚望着她的背影:“是司机没保护好你?我去问下他。”转身要走。
  “是我自己的事!”
  贺兰雪急忙叫住他。
  贺汉渚转头,见妹妹已经垂泪了,一阵心疼,上去轻轻抱住她瘦削的肩,拍了拍她后背,柔声哄道:“你怎么了?和哥哥说。”
  “哥哥!”
  贺兰雪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兄长的怀里,眼泪掉下来,哭了一会儿,终于把今天后来遇到叶家父亲打儿子,听见他们提到苏家少爷以后要成家的事给说了出来。
  “哥哥,你以前就和我说过这个的。我知道我不该想。现在他们也这么说了,我真的不会再想了!”
  贺兰雪哭完鼻子,从兄长的怀里抬起脸。
  “我心里好过多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哥哥你放心吧!”
  贺汉渚含笑点头,去取了妹妹的手帕,递给她,看着她低头,自己擦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抬头说:“哥哥,我就是有点不放心。我听叶家伯父的意思,要是叶家表哥没用,苏少爷好像就要有什么事要冒充一辈子,他还说,叶家表哥害他不男不女什么的。”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少爷他是身体不好吗?”
  贺兰雪仰面看着兄长,目光里,带着几缕困惑和担忧。
  贺汉渚安慰了几句妹妹,说自己会留意这个事,让她不必再挂心,哄好妹妹,吩咐她休息,便出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咳加上各种纷沓而来要解决的事,最近他连着多个夜晚,都没睡好觉。
  他感到有些疲乏,今夜想早些睡,便径直除了衣物,赤脚踏入浴室,拧开龙头。
  水激出,哗哗地冲在他的头上,浇淋而下。
  妹妹的情绪是被抚平了,但在贺汉渚的心里,有个疙瘩,却一直难解。
  非但难解,因为妹妹今夜的一番话,反而愈发膨胀,堵在他的胸中,令他很是不适。
  他的直觉告诉他,苏家儿子那边一定有什么事,正在隐瞒当中。
  或许和他并无干系,只是别人不愿让人知道罢了,他完全没必要深究下去。
  但……
  怀疑的种子,既然已经落在而来他的心里,他便不喜欢这种仿佛被人愚弄雾里看花的感觉。
  他痛恨这种自己无法掌控周围人或者事的状况。
  这会令他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感觉。
  他任凭水流冲跌到他头脸和肩背之上,迸溅开来。
  在渐渐凝聚而起的满室水雾当中,他闭着眼,反复回味着妹妹听到的叶家父子说的那些话。
  冒充一辈子……
  不男不女……
  他又想起前些天,叶贤齐来司令部,说的那一番乍听起来有些莫名的话:
  他从小那样长大,自己没的选,委屈……辛苦……
  脑海里,仿佛渐渐有什么聚拢了起来,但他觉得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另一个声音,却又催促他,再继续找些能够支持这个猜疑的理由。
  在耳边那哗哗不绝的落水声里,他忽然想了起来。
  王庭芝曾说,觉得她像……并且,为之深深困扰。
  他又想起来了,自己也曾握过她的胳膊,触手绵软,就好似……
  再还有!
  他终于想起来了。
  将时间继续往前推,记得刚开学不久,他去出席开学典礼,曾无意看到她仰头,和傅明城说着话。
  当时阳光照落,勾勒出他侧颜的线条,从额一直到脖颈,那个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哪里仿佛有点不对。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苏家儿子,他没有喉结,平滑得到了异常的地步!
  贺汉渚的心咚地一跳,在水帘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目。
  他的对面,水珠宛如瀑雾,不停地飞溅到嵌了白色马赛克方块的浴室墙面上,碎开,又凝聚在一起,变成一道道长短不一的水柱,沿着瓷面,不停地坠落。
  他凝神盯了片刻,突然,眼中掠过一缕水刀似的锋芒。
  他想起那天,在那间日本的汤所里,他忽略掉的那个背影。
  他的心跳蓦然加快。
  真的是他?
  苏家的那个儿子?
  女汤?
  女汤!
  怎么可能!
  这太过荒唐。简直是匪夷所思!
  贺汉渚再次闭目,继续冲淋,片刻后,却再也无法忍耐,伸出手,一把拧上龙头,止住水,随即睁眸,扯过浴巾,擦干全身出来,迅速地穿上衣服,跨步下楼,开车,冒着寒冬的夜雨,径直出门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深夜,快要十二点了。
  城南的那间日本汤所,营业时间也快到了。
  因为今夜下了大雨,客人不是很多。菊子太太叫人去检查过一遍汤池,确定没有滞留的客人了,吩咐人可以提早清理打扫,结束后,早些回去。
  她感到有些冷,回到柜台后,搓了搓手,拿了瓶在火炉上温着的烧酒,喝了一口,这时,看见门口有人进来,急忙放下酒,趿着木屐迎了上去,躬身笑道:“这位客人,实在抱歉,今晚太迟,已经不营业了,明天下午二点钟后,欢迎您再光临……”
  “贺君!”
  靠得近了,日本女人认出来人,有些吃惊。
  她当然知道他的身份。
  天城戍卫司令部的司令。
  见他身上衣裳整齐,头发却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淋湿的,进来后,又低低地咳了两声。大约是冷的缘故,脸色看着也有点苍白。
  菊子太太忙扭头,叫人送来干净的干毛巾。
  贺汉渚接过,随意擦了擦头发,没说话。
  菊子太太又送上热茶。
  “您是有事吗?有事您请说,我会为您效劳。”
  能在异国开这样一家汤所,菊子太太自然也不是一般人,一番殷勤的接待过后,笑着问道。
  贺汉渚看了眼女汤的方向。
  那里此刻空无一人,悬在每扇门前的灯笼,静静地发着昏黄的光,令这落了冰雨的冬夜,多了几分暖意。
  他迟疑了下。
  实在太过荒唐了。但却还是压不下心里那个驱使他连夜来到这里、想要求证的疑团。
  他不再犹豫。
  “我与傅君来的那一次,你这边的女汤,有没有来过一个形貌类似男子的女客?”
  他问道,语气平静。
  菊子太太略一想,便笑了。
  “是!我所有的客人,只要来过一次,我便不会忘记,何况是那位小姐!”
  “她喜欢打扮成男子的样子,却比真的男子还要迷人!我这边有几位女客,甚至向我偷偷打听她呢!”
  她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来自客人的询问。
 
 
第70章 (“那位小姐,她长什么模样...)
  “那位小姐, 她长什么模样。”
  贺汉渚又问。
  菊子太太回忆,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
  “我第一次看到她, 以为她是一个男子,美男子!眉长而英气,像用画匠用我家乡出产的最好的铃鹿墨画出来的。她的额头饱满,眼尾挑,就跟要飞进鬓里似的。总之,她的面容会令我联想到秋天夜空里的一轮满月。贺君您能懂我意思吗。她每次来,话都不多, 眼睛明亮, 又清冷,所以我总有这样的联想。其实我也有些好奇, 希望她下次来的时候,能穿一回女儿的装束,想必一定也是非常美丽的……”
  贺汉渚听着菊子太太用言语渐渐描摹出一幅肖像, 和自己脑海里的那张脸,果然吻合了起来,分毫不差。
  他面上不见表情, 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攥紧了正握在手心里的热茶杯。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光顾你这里的,还有印象吗?”
  他压下心中那已然开始伏动的猛烈情绪,出于最后的谨慎,想了下,又问了一句。
  菊子太太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他情绪的异样变动, 惊觉自己刚才说得似乎有些多了。
  泄露客人的隐私,这被视为汤池这一行的最大忌讳。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迟疑了下,小心地问:“贺君, 您为什么打听这个?”
  “不是打听,是你必须要说。”
  面前这个虽然年轻却显然已经习惯了命令的中国男人说道。
  菊子太太不敢再多问,应了声是。
  “差不多是十月中旬吧……”她想了下,说道。
  正是那段时间,她被取消了单人宿舍,搬到了集体寝室里。
  菊子太太见他沉默着,神色喜怒莫辨,于是又小心地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上个礼拜,她没来。之前她每个礼拜都会来的,通常是在礼拜天。不知道她这个礼拜会不会再来,我这里还有她没用完的汤票。”
  苏家儿子……
  不,现在开始,应该改叫“苏家女儿”了。
  她是不可能再来了。贺汉渚心里冷冷地想道。
  那天在这里一晃不见的那道背影,现在想来,显然是当时她看到了自己,仓促躲避罢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蓦然起身,走出大门,上了车,在身后菊子太太追出来躬身的送别声中,驾车离去。
  这个下着冷雨的寒冬深夜,他之所以独自驱车穿过漆黑的半个城池来到这里,目的,就是为了验证心里的一个猜测。
  现在,不过是证明了先前其实已呼之欲出的那个猜测罢了。
  贺汉渚觉得,关于“苏家儿子”其实是“苏家女儿”的这件事,他完全不必有任何的惊诧。
  然而,事实却是,他无法控制情绪。
  根本就无法控制。
  当真的从菊子太太的口中听到了那些符合她的描述,他依然感到震惊,极大的震惊。
  以致于现在出来了,一时之间,仍然没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样的一个事实。
  苏家儿子是女儿?!
  太蠢了!自己真的太蠢了。
  现在想来,之前她也不是没有半点的破绽。除了先前想到的那些异常之处,他记得有一回被她顶撞,他生了气,随手操起文件夹要砸她,当时,她惊叫抱头。
  如此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他却也完全忽略了。
  甚至,当王庭芝告诉自己,觉得她像女人的时候,他甚至认为王庭芝的想法可笑。
  为什么?一向自负聪明的自己,眼瞎心盲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贺汉渚问自己。
  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做到她做的那些事的。
  出众的学业和专业,在男人的世界里,她游刃有余,凌驾其上。
  面对尸体时的冷静,甚至是毫无感情。
  贺汉渚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见她执行医学解剖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一个女子,能做到那样的地步。
  除了专业,苏家这个女儿的性格,她的冥顽不灵,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她的顽强,也是令他此前根本不会想到她是女儿身的重要原因。
  贺汉渚从不知道,女孩也能倔强坚忍到那样的地步。
  几个月前,当遇到了那些原本不是女人可以承受的事,被雨中罚跑,被粗暴的教官鞭笞,甚至,至今还被迫和男人混寝,连洗澡这种最起码的事,都只能来到这么远的一间浴室,她却竟都承受了下来,不但没有退却,还一一克服。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叫他想的到,她是一个女孩?
  贺汉渚在震惊过后,又被一阵席卷而来的懊悔之情给攫住了。是强烈的懊恼和后悔。
  他也无法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的妹妹,被逼得去和一群男人同住,那将会是如何的情景。
  苏家的这个女儿,她忍受的这一切,全都不过是因为当初自己的一念,和随后出口的一句话而已。
  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浓烈的自责和怜惜。
  别的都还好说,现在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让她从男寝里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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