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一怔,看着他,在脑子里绕圈圈,绕了好几圈,终于勉强有了点头绪。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表哥的票,是你的?”
“是。”
他顿了一下。
“今晚原本我也要带我妹妹去京师的,临时有事去不了,听说你恰好同路,顺便转给了你的表哥。”
他说完,转脸,看了眼满脸都是错愕表情的她。
“火车出发后,我才获悉可能会有一场针对我的暗杀,所以追了上来。”
“我很抱歉,我真的没有想到,因为我,今晚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差点――”
他猝然停了下来。
不知是情绪的变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咳了几声,身形一僵,皱了皱眉,随即似乎极力压了下去,又接着道:“我真的抱歉,全是我的过,连累了你――”
苏雪至刚才只是太过意外而已,并非是在责怪他。
难怪表哥当时匆匆来,丢下票又匆匆跑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见他咳了起来,面似带了微微的痛楚之色,她急忙摇头:“没事,和你无关,我没怪你。你怎么样了,很难受吗?难受就不要说话。”
“我没事。”他笑了下,神色又恢复如常。
“你不怪就好。到京师还要两三个钟头,我开慢点,你休息吧,想睡就睡,到了我会叫你。”
他不再说话了,苏雪至也沉默,在耳畔传来的汽车引擎声中,将身子蜷成一团,缩在来自他衣服和毯子的包裹里。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自己之前也曾亲历过的那另外一场针对他的暗杀。
那时候,她才刚刚认识他。
然后,她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她从实验室里将他送出说他是好人的时候,他对自己讲的那些话。
她忍不住在毯子的遮掩下偷偷转脸,看了眼正对着自己的那张侧脸。
他开着车,目光平视着前方,神色显得专注而平静。
苏雪至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慢慢地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了之前那个晚上曾有过的空洞洞的,仿佛类似于难过的感觉。
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的私德上,确实是烂透顶了。
但除了这一点,其余好似并无可指摘之处。
也不知道他过的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看他自己,似乎连对这种随时就能要了他命的恐怖暗杀都习以为常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最适合的活法吧。只能这么说了。
他的肩膀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苏雪至心一跳,怕被他觉察自己在看他,急忙转回脸,拉高毯子,把身子缩得更小,随即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没再有什么意外了。
他的车开得很是平稳,速度不快也不慢,光线昏暗,身上也暖洋洋的,原本确实很是适合睡觉,但苏雪至睡不着,闭着眼,又想起了晚上他踹门闯入了包厢,随后脱下衣服给自己的那一幕……突然这时,前方路上,从野地里横蹿出一条野狗似的东西。
他踩下刹车。现在的车没有安全带。苏雪至没防备,出于惯性,整个人从位置上猛地前冲,眼看人就要撞到汽车的前玻璃,他一下伸来右手,一把拽住了她。
苏雪至被他大力地拽了回来,一时惊魂未定,坐稳后,下意识地转头看他,见他慢慢地停下车,身体一动不动,尤其是右侧,显得有点僵直。
苏雪至顿时想起刚才他咳嗽时面上露出的微微痛楚之色,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出于医生本能,问道:“你怎么了?你身体有问题?”
他似乎很快就缓过来了那一阵。
“没事,我们继续上路――”
他再次伸出手,要操作汽车。
“等一下!”
车里光线暗,苏雪至打开了照明灯,打量他。
“我真的没事!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他若无其事。
“脱衣服!”
他不脱,笑:“你要我脱衣服干什么?我可是你的表舅!尊卑上下,不知道吗?”
又扭头,看了眼后头。
“我手下上来了,我们走吧!”说完,伸手又要开车。
苏雪至拔了车钥。
“你脱不脱?你不脱,我动手!”
在她的逼迫之下,他终于慢吞吞地脱了外衣。
“转过来!背!”
他显得有点无奈,只能照做,转了过去。
“真的没事,我跟你说,我就一点小皮肉伤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随了他转过身,在照明之下,苏雪至看见了,他身上那件羊绒背心的右边一侧,已被血渗透,染湿了一块。
她命令他趴在车门上,掀高他的背心,就见他的贴身衬衫背后,染了一片的血。
她将衬衫的下摆从系着皮带的裤腰里拉了出来,小心地卷起,终于,看见在他后背右侧靠肩胛的部位,嵌入了一块疑似火车铁皮的铁片,从伤口的长度判断,长七八公分,目测深度应该也不浅,铁皮的大部分已入肉,只剩一个小三角的部位还露在外。
细细的血丝,正从那道狭长的伤口里慢慢地渗出来,染红了他大半的腰背。
那时候在车站,站台上的火光晃眼,场景又那么混乱,他伤口的渗血应该也不多,她竟就一直没有觉察,他其实已经受了伤。
不知道深度到底几厘米。这个部位靠近肺,如果万一深得插入了肺,引发气血胸……
“我真没事!这点皮肉伤我自己知道,撑得住的,明早到了京师,我去医院处理下就行了――”
他转过头,笑嘻嘻地解释,冷不丁撞到她恼怒地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一顿。
“你怎么回事?你逞什么能?”
难怪他不让自己替他整理背心,应该就是想瞒住她,免得万一被她发现衣服上的口子。
不用说了,现在自己身上穿的他那件外套后,一定也有道口子。
“你明明受了伤,我两次问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说?”
她的语气非常严厉。
他脸上笑容僵住了,迟疑了下,喃喃道:“……好吧,是我错了,我确实不该逞能……”
说完,见她依然一言不发,心虚地看她。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对着这样的人,苏雪至也实在不可能气久,想了下,问道:“前面哪里有可以就医的地方吗?去了,我先帮你处理下,晚上也不要开车了,找个地方,你先休息,明天再上路。”
“你不是要开会吗?”他小声地提醒。
“不急,明天只是开幕,不重要,错过没关系,只要能赶上校长的课题报告就可以了,是最后一天,第三天。”
“好。”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冲她一笑。
“你别生气了啊,我都听你的,真的。前面再过去,几十公里,有个高平镇,我们可以停在那里。你坐好,我跟手下说一声,然后我们就开过去。”
苏雪至却下了车,走到他的一侧,替他拉开了车门:“下来,坐过去!”她指了指自己刚才的位置。
“怎么了?”他不解地看着她。
“你这样你还能开车?你不怕我怕!你给我过去,坐着不要动!”
“你会?”
“只要你不怕翻车送了命,我是没问题的。”
苏雪至说完,看了眼已跟上来停在后的那辆车。
“当然,你要不放心,我去叫你的人来,帮你开。”
“不用不用,我不要他们!就你,挺好的,我不怕翻车……”
贺汉渚一边说,一边又闷咳了两声,但又好像是在闷笑,抬起头,见她盯着自己,似乎有点不悦,急忙收了笑,下车,老老实实地坐了过去。
他的手下跑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苏雪至说晚上不赶路了,到前面的镇上过夜,明早再走,说完上车,拿起自己刚才盖过的毯子,压在他的身上,再次警告他不要乱动,随即发车,试了试手感,便驾车朝前而去,在他的指引下,很快,顺利抵达了高平镇。
第93章 (高平镇地方虽然不大,但过...)
高平镇地方虽然不大, 但过去就是往来京师和天城之间的必经之地,商业本就繁荣, 如今在附近不过几里之外的地方,又修了火车站点,十里八乡人出门,都要路过这里,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内是百行皆齐。
苏雪至开到, 已是凌晨一点多, 夜梦正浓的时刻,镇上家家闭门锁户, 远远看去,黑漆漆的,一个人也看不到, 只远处偶有犬吠之声传来。不过,运气还是不错,沿着镇口的路开进去没多远, 竟见到路边有间门口钉了一个上有红十字标记木牌的西医小诊所。
能在这里遇到西医诊所,自然是好事。
诊所开在人家里,估计医生也住里头,苏雪至立刻停了车,让贺汉渚先在车里等着, 自己下车,上去拍门, 拍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传出一道声音, 问是怎么了,得知有人受了外伤,喊:“本诊所不擅外科,只看内科!别拍门了!再进去点,往右拐,找一个跌打馆,叫跌打郎中给你们治去!”
苏雪至看见他门口的木牌上就打着内外兼治的广告,分明是没有医德,不想接待夜诊,火了,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门:“我要酒精和沃杜丁几!这些你总有吧!你开不开门?再不开,信不信我开车撞烂你大门!”
这个医生是天冷不愿起床接诊,一开始听对方声音年轻沉悦,说话也很礼貌,就没放眼里。反正外伤一时也死不了人,打发掉算了,不想对方突然凶悍,怕真会乱来,不敢再推脱了,只好起床。
“来了来了,稍等稍等――”
很快,门里透出了灯光。
贺汉渚拿掉了她之前强行盖在身上的毯子,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的两个手下也跟了过来。
三人站在路边,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她拍开了门。
医生打着哈欠出来,拿了挂在墙上的白大褂,一边穿,一边打量进来的人。
受伤的是个身穿制服的青年军官,大概是失血的缘故,脸色惨白,眉目鸦黑,进来后就没开过口,但脸上一直带着几分淡淡笑意,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
门口两个像是手下的,也是沉默无言。
唯独那个叫门的,模样长得倒是清秀,打扮邋里邋遢,像半夜随意披了件家里大人衣服就从床上跑出来的,看年纪,似乎是这个笑面青年军官的跟班,态度却最是恶劣。
医生避过,只和笑面军官说话,问是怎么受的伤,让他坐下,自己先检查伤口。
苏雪至打量了一眼周围,诊所邋里邋遢,墙上挂的行医资质许可证上落满灰尘,还沾了几坨疑似风化了的苍蝇屎,医师穿上的那件白大褂,颜色发暗,胸前带着几点不知道是什么脏污痕迹――
“让开!”
苏雪至自己打开了外科手术工具箱,拿出需要的器械,叫来贺汉渚的一个手下,让跟着这个医师过去,盯着用开水煮沸十分钟,自己捡取了消毒和纱布等物。一阵忙碌,等准备好,用剪子剪开已被污血凝固黏在他身上的衣物,露出伤口,冲洗干净,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往他嘴里塞了块纱布,让咬着忍痛,随即用器械夹住了露在外的三角部位,成功拔出铁皮,根据铁皮目测,伤口深度约四公分。
换成是肌肉层相对较薄的女性,这种深度,一般已是入肺。
万幸,他的背肌还是可以的。
她试着按了按他左侧相同位置背肌的厚度,根据解剖经验,判断应还没伤到肺。
苏雪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随即进行伤口的内部清洁处理,消毒后,缝合伤口,观察不再出血,即用纱布覆盖,最后往他身上缠了几圈,固定。
处理完伤处,她看了他一眼。
整个过程里,他就坐着,一动不动,嘴里叼着那块自己刚塞进去的纱布,一张脸白白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忽抬眼,也看向了自己。
她忍着想问他疼不疼的念头。
反正肯定疼,不用问,她也知道,就吩咐他,明天一到京师,立刻去医院注射破伤风血清。
这家小诊所里没有血清。
他长长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纱布,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雪至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怕是失血,又深夜凌晨,应早已疲倦了,就说:“没事了,咱们找个地方赶紧休息。”
他没说话,接过一个手下递来的外套,默默穿了上去,抬脚就往外走去。另个手下扔下一个银元,也跟了出去。
苏雪至一边洗手,一边问医生,镇上哪里有旅馆,条件好一点的。
医师大概是亲眼目睹了她刚才处置伤情的利索,态度变得客气了不少,说沿着门口的路一直往里,在镇子的对面入口处,路边有土岗子,那里有个镇上最大的旅馆。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走了出去。
贺汉渚已坐在车里,眼睛看着前面,她上了车,他也没说话。
苏雪至起先也没在意,继续开车,往前慢慢又开了几百米,果然,在路边看见了一个挂着硕大招牌的名叫祥福的旅馆,于是把车停在路边,下去,推门走进狭窄昏暗的店堂,到柜台前,叫醒了一个正横在后头长椅上呼呼大睡的伙计,问有没有房间。
伙计惊醒,睁开惺忪睡眼,见来了生意,赶紧抬袖,擦了擦吊在嘴角的一挂口水,爬了起来,说有。
这个地方,那个人怕是看不上的,但出门之外,又是临时休息几个小时而已,也不能强求太多。
苏雪至出来,走到车旁,敲了敲车窗,弯腰,对还坐在车里的那个人说:“有房间!但条件不大好,你凑合委屈一下,先休息吧。”
他的手下走了上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车里的老板,见老板和起先一样,一声不吭,似乎全是她在指挥,不敢多问什么,于是跑到车旁,替老板打开了车门。
贺汉渚走了下来,跟着苏雪至进去。
“两个房?”伙计看了眼进来的一拨人,问。
他两个手下睡一个房,至于自己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