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抬眼看他,恰见他也望了过来,四目短暂相对,又各自分开。
“三个。”她说。
“得咧!我领你们过去!”
半夜来了笔大买卖,伙计挺高兴,拿着钥匙带客人进去。
屋里煤油灯照明,十分简陋,窗帘的颜色,暗得有些认不出本色了。
苏雪至让贺汉渚睡那个相对最大也最干净的房间。见他进去后,坐在凳子上,还是一言不发。
她感到他好像不高兴,从那家诊所出来开始,就不高兴的样子。
但她想不通,为什么。
“你怎么了?我看你不高兴?”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他断然否认。
好吧。
苏雪至很快放弃了探究别人情绪如何的试图。
估计他就是累,再说了,皮肉刚吃了那种苦头,换自己,情绪也没法好。
她看了眼床,想了起来,让他稍等,出去到车上拿了毯子回来,走到床前,替他铺在床上,铺好后,说:“你过来,睡上头,再卷过来,这样干净点。”
他站起来,走了过来,坐到了床沿上,三两下蹬掉脚上的鞋,人往后一仰,仰到一半,大概是拉到伤口,身形一顿,嘴里轻轻嘶了一声。
苏雪至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托住了他的背,扶着,帮他慢慢地侧躺了下去,轻声责备:“你怎么搞的,慢点不会吗,当心扯坏伤口出血!”
躺下去,他两个手就摊着,不动。她只好又帮他将毯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再压了床棉被,伺候完大老爷,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不喝。”他拒绝。
苏雪至点头:“行,那你休息,我走了。你手下住在你左边,我在右边隔壁,有事的话,尽管叫。”
她往外走去,走到门口,迟疑了下,停步,慢慢地回头。
他还那样侧卧着,果然,如她刚才的感觉,他的两只眼睛,在看着自己背影。
她终于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回去,最后停在了屋子的中间,低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人的?”
她问完,屏住呼吸,看着他。
床头的桌角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灯罩已被熏得乌漆墨黑。
昏暗的灯火之下,苏雪至听到他低低地应:“有些时候了。”
苏雪至的心咚地一跳。
今夜之前,她丝毫也未察觉到这一点。
她定了定神,顿时想起一件旧事。
“是那天在城南的日本汤池里遇到,你认出我的吗?”
“算是引子吧。不过,当时我以为看错了,是后来才确认的。”
“后来你是怎么确认的?”
“说来话长。”他就这么回应她。
她顿了一下,改问自己另外另外的一个最大疑问。
“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揭发我?”
“除非哪天你自己想做回女人了,否则,我为什么要揭发你?”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
“那么放假前,我的室友走了,也是你的手笔?”
“是。算是之前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失去单人住宿的弥补吧。”
“谢谢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苏雪至说道。
他笑了笑:“小事情。”
苏雪至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望着他,再次道谢,一字一字,郑重其事。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表舅,我很是感激。这个身份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沉默着。
“不打扰你了,休息吧。”
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这回是真的走了。
苏雪至回到了自己在隔壁的屋里,没点灯,在昏暗中,摸黑,和衣,躺到了身下的木板床上。
尽管她闭着眼睛,想引导自己尽快入睡,等醒来,天亮就能出发,离开这个旅途中因为意外偶然而路过的地方,但大脑皮层活动却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她始终睡不过去。
估计已经两三点了。
她听见自己每翻动一下身体,不知是床板还是床脚,就跟着咯吱一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分外扎耳。
她禁止自己再翻身,正拘着身体,突然,屋子的角落里,又发出一阵OO@@的轻微吱吱之声。
她实验室里好朋友的亲戚也来凑热闹了,从床前飞快地蹿过去,又蹿了回来,跑得不亦乐乎。
苏雪至感觉自己躺得浑身酸胀,洞鼠又吵得厉害,索性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拉开耷拉着一角的破窗帘,推窗,看向了外面。
旅店地势很高,建在一个土岗子上,视野大概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了,站在窗前,能看到高平镇的大概模样。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集镇,带着院落的四合平房星罗棋布。今晚也有月光,惨淡的颜色。烟囱,狗吠,淡月洒在屋顶没有融化的积雪上,泛出一层莹莹的白光。
有点冷,苏雪至搓了搓手指。忽然,鼻息里飘入了一股香烟的味道。
有人不睡觉,在抽烟?
苏雪至迟疑了下,探出头,看隔壁的窗户,两扇窗户之间,恰被一道微微凸出来的墙给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她又使劲闻了闻,确定无疑,香烟的气味就来自隔壁,心里顿时又一阵恼火,转身出去,来到隔壁门前,敲了敲,发现门没反锁,直接推了进去。
果然,贺汉渚在抽烟。
屋里没灯,但能看见,他爬坐到了那面破窗户上,一条腿支在上头,架在对面的窗棂上,另条长腿松松地沿着窗台挂下来,嘴里叼着烟,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他听见她进来的动静,扭头,看了一眼。
苏雪至走了过去,停在窗前。
“哪来的香烟?”
“手下给的。”
“干嘛不睡觉,抽烟?”
“疼。睡不着。”
苏雪至一顿,刚才的火气一下就消了不少,语气不再是质问,变得缓和了。
“别抽了,对伤口不好。给我吧。”
她伸出手,举到他的面前,向他要。
他仿佛没听到。
苏雪至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会,油盐不进的样子,又隐隐地气了起来,伸向他嘴,自己去拿。
他立刻抬手,从嘴里取了烟,举了起来。
苏雪至去够,每次眼看快要够到了,下一秒,他又举得更高一些,就是不让她够得到。
苏雪至停了下来,看向他,变得很生气了:“给我,马上!”
他的脑袋歪靠在窗棂上,扭过脸,似乎在看她。
窗外的月光和雪色映照他一侧的面孔。他面容惨白,像鬼,眼睛在黑暗里,却黑黢黢地发着光,像两口吸人魂魄的深渊。
“小苏,我这么烂的一个人,死活你也在乎?”
他慢吞吞地开口了,语气像在和她调笑。
苏雪至不看他的脸,盯着他还举着的烟:“你这个人确实挺烂的,不过,病人烂不烂,和我无关。晚上住下来是让你休息,不是抽烟。”
他一顿。
“我就抽,你管不着。”
说完,当着她面,又吸了一口,不止这样,竟还挑衅似的,朝她面门喷了一口刚吸进去的烟。
苏雪至没防备,吸了进去,呛住,咳了几下,抬头,见他竟很开心的似的,低声吃吃地笑,气得火冒三丈,这下也不客气了,一手揪住他拿烟的胳膊,阻止他再动,另手伸过去再夺,这回,眼看就要拿到了,不想他竟换了只手,再次高高举起。
苏雪至气急败坏,跳起来又够,他似乎愈发快活了,一边避着她的手,一边闷笑个不停,到了最后,笑得肩膀都在微微发抖了。
苏雪至再跳几下,突然顿悟了过来。
这个人,他是在耍自己而已!
她停住了,喘了两口气,等呼吸平稳了些,冷冷道:“算我多管闲事了,贺司令,您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转身就走。
贺汉渚扭脸,看着她掉头走掉,走到门后,就要开门出去了,突然掐了香烟,从窗台上一个翻身下去,几步就追上,从后,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拽了回来,猛地按在了门上,用自己的身体,一下将她兜在了门后。
这变化猝不及防,苏雪至被迫背抵在了门板上,抬起头,就感觉到一阵灼热的呼吸,扑到了自己的眉头之上。
知道他低头,正在看着自己。
夜色昏暗,对面,贺汉渚近在咫尺,近得她几乎能清晰感觉到来自于他的体热。
她浑身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脖子登时僵硬,人简直都不能动了。
她怕声音大了吵醒隔壁他的手下,忍着心里涌出的一阵惊慌,定了定魂,极力将自己的身体往门板上贴,尽力不去碰到压靠过来的男人,吞着声,用愠怒的声音质问:“姓贺的,你要干什么?”
他低着头,看着她,既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也没有后退松开。
两人便如此,在黑暗里僵持着。
苏雪至的心跳越来越快,后背如有无数芒刺,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住时,突然,感到他似乎慢慢地松了手。
“……你走吧。”
“我是想和你说,不抽了。”
黑暗中,她听到他在自己的耳边,低低地道了一句。
话音落,挡着她的那一双臂膀,从墙上落了下去。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道。
逼迫而来的压力之感,也随之立刻消失了。
苏雪至喘了口气,立刻转过身,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屋。
第94章 (苏雪至简直不知道,自己是...)
苏雪至简直不知道, 自己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房间里的。
她直到重新躺了下去,在黑暗里闭目了好一会儿, 脑子才从刚才那一阵带给她的巨大的冲击感里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她固然平日糊里糊涂,对不感兴趣的人和事,不大会投以过多的关注。但这并不表示她是白痴……
刚才的最后一刻,贺汉渚竟把她堵在了门后,那样对她。
他想干什么,当时她没完全反应过来,整个人是彻底懵掉的状态, 但现在再想, 很明显,他在勾搭自己。
她有一种强烈的事后的感觉, 仿佛下一秒,在黑暗之中,他随时就要亲吻自己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又止住罢了。
现在,脑子清醒了, 在她心里,随之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厌恶之感,前所未有。
以前,她固然有时也不大看得上此人在男女关系上的行径, 但也称不上真正的厌恶。
这属于个人私生活的范畴,和他有牵扯的女人们自己都不在乎, 她在乎什么。
但现在,她是真的做梦也没想到, 他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来。
一想到刚才差一点就被他给那样了,她就忍不住一阵哆嗦,浑身皮肤又开始冒鸡皮疙瘩了。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了这种可怕念头的?
是在知道自己是女人之后吗?然后,因为今晚,对自己有了救命之恩,他开始觉得,自己应当以身相许,做他的下一个猎物?
一瞬间,她对这个男人的下流无耻达到了空前的厌恶程度。
不止如此,她更是恼火无比,恼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老实,竟傻了一样,任他禁锢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怎么就不知道反抗。再不济,也应该跳起来抽他一个耳刮子,帮他那个已被下面控制了的脑袋好好地清醒一下。
黑夜里,洞鼠继续在地盘上大摇大摆地游弋,用尖利的牙齿,放肆地啃咬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木头,以此来嘲笑着人类的软弱和愚蠢。
苏雪至就这样在轮回的震惊厌恶和气恼的各种情绪里辗转反侧,最后也不知道到了几点,倦极,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脑子里的念头已变成了反省。
她在反省,有这样的结果,固然姓贺的风流成性是主因,但是不是自己的态度也存在些问题。
她回忆昨晚和他的相处,分析是否对他太过随意,模糊了原本应当有的和外人之间的界限,这才惹他误会,造成这样令人不适的可怕局面……
这个下半夜剩下的时间里,苏雪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醒来,感到头昏脑涨,看了眼窗外,又吃了一惊。
她竟然睡过了头!
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光线有些刺目。
感觉已经很迟了。
她很是懊恼,急急忙忙爬了起来,胡乱洗漱了下,匆匆开门,却见贺汉渚的一个手下就站在走道里,见她开门,快步走来,递上手里的一只包袱,说是早上从镇上临时买的一套衣裳,让她暂时穿一下。
苏雪至身上自然还是昨夜的那一套,睡衣加他的外衣,显得不伦不类。
她接了,回到房间打开包袱。
里头是套新的外穿普通冬男袍、保暖的里衣,另外还有一双棉纱袜。大小都和自己差不多。
她在纠结的心情里,换了衣服,收拾好出来,往外走去,心情忐忑而烦恼。
昨夜出了那种意外,现在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姓贺的。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避免更多的尴尬,还是冷脸相对,以表达自己对昨夜之事的愤怒和不满?
昨夜被他追上来压在门后,她当时的反应,太过软弱无力了,实在不该。
要是早上再不表明态度,会不会再次给他造成新的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欲拒还迎,并非强烈反对?
快到旅馆的大门口,她的脚步变得迟疑了起来。
昨夜的伙计看见她,追了出来,请她去用饭,说热在厨房里。
苏雪至哪来胃口,说不吃,心一横,跨了出去,看见贺汉渚就站在不远之外的一道用石头垒起来的矮墙前,背对着这边,身影一动不动,似在眺望远处镇上的街景。他的两个手下检查着汽车的状况。对面,十来个应当是住附近的小孩和闲人,三三两两地站着,用好奇的目光围观着汽车和这几个昨夜到来的不速之客。
苏雪至的脚步停在了旅馆的门口,进退维谷,他的一个手下很快看见她,叫了一声,她看见他随即扭头,看了眼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