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留意到燕夜紫的不悦,也将目光放到了燕攸宁身上。
上次会面时,燕攸宁远不是现下这副嘴脸与口吻,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在家主和主母面前的表演看似已经天衣无缝。
但卫采苹厌恶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不明白燕攸宁了。
布菜完毕,燕昇发话,令众人开始用饭。
所有人都作出其乐融融的样子,卢氏与燕夜紫都照顾着最小的,还只能面前坐在凳上,小屁股不断扭啊扭的淳哥儿,给他加了最大的鸡腿与鹅掌。他吃得满嘴油腻,头顶上的辫子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燕攸宁一个人捧着小碗,坐的位置两边不靠,既不挨卫氏,更不挨着燕夜紫那边。
她像是被独立出去的一座孤岛,在热闹哄哄的饭桌上显得格格不入。
燕昇留意到了燕攸宁的不同寻常,漆黑的剑眉耸动,“阿胭,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今日是家宴,更是给阿胭的接风宴,燕昇心中还是顾念留意着她几日。她今日如果高兴了,便算是一个高兆头,家和万事兴,若是有个不快伤了和气,以后的日子便更难过了。
家主这么一问,所有人停止了夹菜、哄着淳哥儿,连同淳哥儿一起,都疑惑万分地看向燕攸宁。
燕攸宁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目光所及,燕攸宁沉默地放下碗筷,半晌以后,才轻敛桃花眸,轻声道:“阿胭在马场,很久没见过这些了。爹爹容谅,或许阿胭需要时间来习惯。”
燕昇长呼了口气,看着沉默懂事的女儿,比起两年前那个刺猬似的阿胭,更加乖巧得令人心疼。他柔声道:“无事,日后慢慢地便会习惯了。稍后我让人给你房中送些你如今爱吃的。”
燕攸宁再次低头,表达了自己对父亲恩赐的感谢。
燕昇心里不是滋味,叹气,不由目光朝身旁的夫人看去,卢氏在他望过来时则避开了目光,转向另一旁去了。燕昇心底愈发无奈,也不便说什么,毕竟当初是自己狠心将阿胭罚去马场的,阿胭确实在马场吃了不少的苦,现今回来了,他或许应该试着对这个从小就忽视了太多的女儿好些。
家宴进入了尾声,淳哥儿吃饱了,肚子撑得圆滚滚的,但因为爹娘还没有用完膳,他不能下凳子,只好乖乖坐在上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碗里的筷子。
但拨着拨着,唰的一下,淳哥儿手中的筷子从汤碗里翘了起来,顿时带起了一股油污飞溅而出,正正喷洒向对面坐着的燕攸宁。
她今日本来是穿着雪白的裳服,被从胸口到腰间、衣袖上被生生地泼上了一层油污。
淳哥儿自己方才啃了一只大鸡腿,一只酱肘子,一块鹅掌,一块红烧狮子头,他的小汤碗里的油水层次丰富,一下子从黄到黑在燕攸宁的白衣上染开了。
她受惊了般,“啊”地一声,燕昇抬起头看去,便发现了淳哥儿干的好事,拿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淳哥儿,让他向燕攸宁道歉。
淳哥儿好奇地面前陌生的姊姊,两年前燕攸宁被罚到马场时,他还只有四岁,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姊姊了,他姊姊只有身旁这一个。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小郎君,不过是弄污了对面的女人的衣裳,爹爹为何用这么凶恶的目光看自己?淳哥儿不懂,他朝一旁姊姊的怀里挤了过去。
燕夜紫伸出两臂紧紧箍住弟弟,死死不放,护犊子般蹙眉盯着燕攸宁。
燕攸宁不能说什么,她的脸色雪白,慢慢吞吞地起身,对燕昇及卢氏道:“阿胭衣衫已污,想先回去更衣了。”
燕昇对淳哥儿不满,对护住淳哥儿的燕夜紫也有点不满,虽然是小孩子做错了事,但男子汉,应该要向姊姊道歉。只是他欲开口提这件事,便想起了自己对夫人的亏欠,顿了一下,说不出口。
燕攸宁退出了明锦堂,身姿怯弱,慢步消失在了抱厦后。
宴罢,下人来收拾残肴。
这时,周密家的从外头进来,面含喜色:“夫人,秦太妃答应了为咱们大娘子主持及笄礼的事儿,今日派人送了两支步摇过来,说是赏给娘子的。”
原先卢氏请求秦太妃时将燕攸宁也一并算上了,太妃既然赏赐了两支步摇,那便一人一支也好,卢氏道让燕夜紫先挑。
一听说是太妃赏赐之物,燕夜紫紧紧搂着弟弟的手臂松开了,她起身,等那周密家的过来,定睛一看,只见一支钗是累金丝攒花牡丹垂金络子步摇,一支是微雕花叶游环翡翠步摇,燕夜紫一眼相中了那支牡丹步摇,玉手一把拾了起来,攥在了手心里,另一支虽然也美,但只给她一支,燕夜紫免得自己遗憾故意不再去看,只伸手推了推,“拿走吧。”
周密家的答道:“诺。”
转身便去了。
燕昇目光示意淳哥儿,今日之事做得不对,回头必然有罚。吓得淳哥儿缩起了脖颈子要往姊姊怀里躲,却见姊姊一心扑在新得的步摇上边,两眼痴迷,双手把玩,理也不理自己了,淳哥儿自觉没趣,从凳子上溜了下来,自己去寻乳母玩了。
儿子的背影消失后,燕昇直摇头。自己的淳哥儿和阿墨,也是让他宠坏了的。
过了不多久,那去送步摇的周密家的又回来了,她回来时,那支盛放着步摇的锦盒还在她手上,看样子压根没动。
燕昇问道:“怎了?”
周密家的面露难色,忍了忍,道:“二娘子说,太妃本是看在夫人和大娘子面上赏赐的步摇,如此好物,她只是个庶女,并不配用,就还请大娘子一并都收下。”
闻言燕夜紫眸泛清光,支起了眼睑,柳眉初开,脸上挂满莹莹欢喜。她虽然觉得这支牡丹步摇更好看,但那支被周密家的拿给燕攸宁的也有它清雅的美,鱼与熊掌兼得谁人不想。
燕昇道:“娘子真是这么说的?”
周密家的点头回:“娘子说,以前她贪心做错了事,令得家主和夫人不喜,这样的错她以后再也不会犯了,如此才不枉费家主和夫人的大恩大量。”
第30章 下贱东西,真以为娘子在……
燕攸宁不喜卢氏在斗春院画蛇添足置的牡丹名景, 寻了个借口,说自己已经赏不了这般名贵的牡丹了,请李瑞家的将它们搬回夫人那处。她这里素净些就是了。
李瑞家的未有违命, 连劝阻也不曾, 便应许了燕攸宁的吩咐。
夫人重新拨了一个换做云栽的婢女给燕攸宁驱使。这个婢女同绯衣一般,样子看上去呆呆的有股憨气, 像是个老实人。但燕攸宁多留了心眼,毕竟前世秋雯那道覆辙, 让她跌得过重。她不会再轻易地深信别的什么人。
夜雨闭疏窗, 泷泷的细丝轻打芭蕉, 清韵泠然。
屋内燃起了烛火, 火光幽幽摇晃,将灯下少女明净的脸庞染得如霞光映雪, 愈发唇红而齿白。
一天下来,燕攸宁莹莹将斗春院重新熟悉了一遍,到了这个时辰, 她歇了下来。在屋子里东游西逛的,居然找到一处绝佳的所在。她的拔步床侧边的墙上有一道横杆, 高矮合适, 正适宜她攀上去。
燕攸宁于是在上边吊了一会儿, 直勒得双手发疼, 几乎磨破了皮肉才松手。
这样的训练应该是卓有成效的, 她现在就已经有了一种身轻如燕的错觉, 不知道这么坚持一两个月, 能不能看到手里起厚厚的一层茧子。
次日大早,夜雨初停,李瑞家的唤人过来搬走牡丹和芍药, 一院子人忙进忙出,燕攸宁披了身外袍,掩唇咳嗽了几声,走到李瑞家的身后,轻声地道:“姊姊喜欢牡丹,她院子里少不了牡丹和芍药,夫人送给姊姊,她定然欢喜。”
李瑞家的点头道:“大娘子那边的院子也确实清净了些,夫人讲这些花重新归置了一番,给二娘子留两盆摆在墙根底下,好看。”
燕攸宁要的是全部搬走,岂知卢氏居然留了个心眼,故意不给她机会。
但已经推辞了一回,再第二回 推辞,就显得自己不识抬举了,反而引起卢氏的怀疑。
属实没有必要。
燕攸宁识时务地向夫人和李瑞家的道了谢,又道自己粗手苯脚的,养不好这么名贵的花,若是照顾不活,伤了这一盆十金的名贵花种,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李瑞家的回复娘子见外了,这是必然不会的。
送走了花以后,斗春院重新清净了下来,燕攸宁在庭中走动,舒活筋骨,长发挽成轻松肆意的发髻,垂落了几绺停在胸前。路过廊庑下时,蓦然从一丛浓密的金丝桃灌木后钻出了一道矮墩墩的人影来,吓得燕攸宁一个不防倒退了两三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是个胖乎乎的娃娃。
原来是淳哥儿。
燕攸宁舒了口气。但不晓得他一个人来这边作甚么。
“你怎么在这儿?”
淳哥儿是和乳母完捉迷藏,不留神闯进斗春院的。
以前这里没有人,他也时常会溜进来,一躲就是半日,乳母他们绝找不到!
万万没想到,这里今天居然住了人。
淳哥儿那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人,认出这是昨天在宴席上的那个“姊姊”,昨日夜里父亲又来骂了他,他心不甘情不愿认下了这个“姊姊”。只是认归认了,但要把她当成和阿墨姊姊那样的姊姊,是绝对不可能的。
淳哥儿清澈的眼眸一闪一闪:“你去哪儿?”
说完,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小孩子不会在满足口腹之欲这件事上害羞,他特别理直气壮地问:“你这里有东西吃吗?”
燕攸宁还停在回廊边,玉手扶着廊柱。她对这个陌生的不论前世今生都只会与燕夜紫沆瀣一气的弟弟没有好感,但前世他就活了这么大便夭折了,她也不会对还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任何的恨意。
“有,跟我来吗?”
淳哥儿把别人伺候自己用饭视为天经地义,小小的人高昂着下巴,跟在燕攸宁的身后,碎步往斗春院的小厨房去。
谁知道一进小厨房,便发现只有一堆破锅冷灶,淳哥儿心凉半截,大声嚷嚷:“你骗我,我回去吃,告诉我娘去!”
他人还没走出小房间,燕攸宁一把捉住了他的小胖胳膊,将他像捉一只鸡崽儿似的拎了起来,挂到了灶台上的马勺旁。淳哥儿惊呆了,像只落了水的旱鸭子扑腾。
燕攸宁道:“等我,片刻就好了,不许哭闹,不然没得吃。”
淳哥儿一下被她凶恶地唬住了,瞪大了眼睛。在这府上除了爹爹,没有人敢凶我,他心里想。
燕攸宁翻箱倒柜地去找食材,好在这间小厨房虽然暂时还未能投入使用,但国公夫人办事没有遗漏的地方,将这里清扫了出来,已经又添置了不少食材。
燕攸宁现赶制面皮,架锅烧火,把挂着的小孩儿从墙上取下来,令他坐在小杌子上看火。淳哥儿委屈巴巴,好几次想逃跑,又被她捉回来,嘟着嘴巴坐在灶台旁加柴。
我加。
死命地加。
小孩儿差不多将灶膛塞满了,火烧得盛旺。水很快开了,燕攸宁那边幸得手脚功夫麻利,将笼屉架上,一面留心着督促他照顾火势,一面将包好的水晶虾饺往笼屉里放。
一笼是水晶虾饺。
一笼是绿茶芋粉鸡蛋羹。
顺道用大锅炝炒了两道绿叶小菜。
饭桌上她就留意到了,这孩子嗜辣嗜油腻,照他的口味,她多放了点花椒籽和干辣椒,烟火气呛鼻,小孩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燕攸宁盛菜装盘,打开门窗,放他出去站会儿。
这会儿淳哥儿不想着逃走了,叫他逃他也不逃了,乖乖趴在窗口,一边呛得眼泪鼻涕一把,一边眼巴巴等着吃。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说好的片刻,结果日头都开始转向西边去了,也还没有吃上,但一向没有耐心的淳哥儿这次居然很能等。他看着窗子里边那个身影忙忙碌碌,来来回回地走动,白净的脸蛋上沾了点烟灰,不知道怎的,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好得罪的姊姊其实也不很坏。
“好了,进来吧!”
里头传来她的声音,淳哥儿立刻眉开眼笑,小脸上五官挤作一团,胖乎乎的,像只年画娃娃,不等油烟散尽埋头往里冲。
燕攸宁端出一叠又一叠佳肴,全都色香味俱全,咸淡适口,又有点辣,吃得他不禁多舀了一大瓢的水搁在食案上。
“你慢点。”
燕攸宁拍坐他旁边的杌凳上,见他吃得急,伸手轻拍他的背,顺手递过去一碗水。
“还能入口么,小公子?”
淳哥儿重重点头,“好吃,好吃……”
自己烧的火,吃起来格外地香。淳哥儿没想到,这个姊姊和他的亲姊姊不同,虽然也是爹爹生的,但她会做饭这点,亲姊姊比不过。阿墨姊姊从来不会给他做好东西吃。
他想下次还来。
日影偏斜,已经过午。乳娘久寻小郎君不得,回去禀报了国公夫人,卢氏问了一遍下人,最后寻来了斗春院。
当她停在小厨房外看见正大快朵颐的儿子,和不断拍着他的背对他温柔备至的燕攸宁时,卢氏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开始作祟了,甚至比上次还要强烈了一些。她还没忘记,李瑞家的曾经告诉自己,关于燕攸宁背后胎记的事。
徐显家的悄悄跟上夫人,本以为夫人会喝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但夫人转眸过来,压低了柔嗓问她的第一句话却是:“顾氏找到了没有?”
徐显家的一愣,以为夫人找昔年伺候过卫姨娘的顾氏只是随口一提,这几日没再问过了,今日又问了起来。
可那顾氏消失了十多年了,就凭这几日的功夫,大海捞针,如何能找得到?徐显面露疑难,“这顾氏只怕还活不活在世上,都成疑窦了。”
卢氏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反而感到释然轻松了。
那种不经证实的猜测,如果永远只是一个猜测,一切如旧,那是一件多好的事。
卢明岚在外唤了一声“淳儿”,面容含笑,步履迤迤然走了进去。
燕攸宁见夫人来了,忙起身见礼,恭谨谦卑地退避旁侧。
“不知道阿胭还有一身厨艺,淳儿在你这儿吃得开心,我也放心了许多。”她一手取了淳哥儿手里的小碗放下,将他拉扯了起来,低声又道,“阿胭才回来,若是少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不惯的,只管向我提。过两日秦太妃于宫中设群芳宴,你与阿墨一同随着我入宫向太妃还礼。”
步摇虽都已落入了燕夜紫手,但这还礼却还少不了她燕攸宁。换言之,贵人们相处就是没事找事,麻烦,其实还不如在马场顺心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