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美人(重生)——风储黛
时间:2021-07-01 10:18:27

  但心中说实在的,已不抱什么期望。
  伞下边,一只小脑袋瓜钻了进来,偷偷打量她的眼睛,疑惑地看了半晌,“姊姊,你看不到吗?”
  燕攸宁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儿,但察觉得出来小孩儿没恶意,于是点头,试着展露笑容:“嗯,看不到。”
  那小孩儿便惊叫道:“那姊姊你好厉害,你看不到,可是那根红绸高高地挂上了树梢!”
  霎时,燕攸宁握住竹杖的手收紧,犹如灵魂出窍。
  “真的么?”
  那小孩儿叉腰道:“真的!可惜姊姊你看不见,我阿爽不骗人的!”
  说完这话没多久,阿爽就被他催促的娘亲牵着手拽走了。
  燕攸宁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雨势大了一些,纷乱不绝地打在油纸面的伞上,那声音分明轻细,仿佛绣花针落在地面,可在燕攸宁的耳中却放得极大。
  是真的吗?
  老天是错听了她内心的祝祷吗?
  她慌慌张张地撑着伞,拄着竹杖下台阶去。
  远远地,在那一帘密雨之中,立着两个人,身材修长挺拔,静默如石。
  李图南费力地撑着伞遮过王爷的头,踮脚站得过于吃劲儿,但还是不免顺着王爷的目光注意到那道轻薄得似要与雨丝化去的身影,困惑不已:“咦?是个盲女。”
  说罢他眼睛骤然发亮,嘴如放炮似的道:“王爷,我突然想了起来,这女人,应该是夏国公家的永宁郡主,得了病,养在紫云观后山的。”
  他啧啧低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那夏国公如此狠心,这么久了都不把女儿接回长安,应该是很难治了。”
  霍西洲沉默半晌之后,接过了李图南掌心的伞骨,独行下阶而去。
  李图南不明就里,来中原没多久,只是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王爷和夏国公府有段渊源,却不晓得有何隐情在里边,嘀嘀咕咕地跟上霍西洲,才发觉王爷确实来了长安之后全身透着古怪,他下观前台阶的方向,居然是往永宁郡主那方向去的。
  这看着,既不像有恩,也不像有仇的样子,李图南实在不懂了,搔着后脑勺,勉强跟上王爷的脚步。
  那永宁郡主是个双目已瞎之人,一只手握住竹杖,一只手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忙,幸而她熟悉这里,来来回回走过千百遍了,才不至于被绊倒。
  可是雨天路滑,脚下的绣鞋呲溜一声,柔软的杨柳腰朝后仰倒,李图南瞳孔震惊,作为一个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他立刻就要抢上前去,不过晚了一步,王爷扶住了她。
  稳住她身形,托住她后腰,随即慢慢将她扶正,撤回了右手。
  燕攸宁感觉到那股炙热的力量在消去,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应就只是见她这个盲女行动不便,所以上前搭了把手,燕攸宁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立刻便道谢道:“多谢。”
  竹篙轻轻地点在地上,发出沉而缓的“咚”的一声。
  她在重新寻找方向。
  霍西洲袖中的手收紧,望着她漆黑无光、压根没有看到自己转过去的眸,犹如被一剑贯心。
  他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欲离。
  而怜香惜玉的李图南已经上前一把握住了燕攸宁的伞,她不得不因此停下:“恩公,你有事吗?”
  李图南被这声恩公唤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说道:“娘子住哪儿?一个人回去多不方便,我送你?”
  说完,他偷瞟了她真正的恩公一眼,王爷那张脸上实在没表情,或者,那张冷酷的像从炼狱里爬出来的脸反正看不出表情。那,姑且就当王爷答应了,送佛送到西,毕竟是他自己先拔腿救人的。
  燕攸宁感激陌路人的善意,但更会杜绝发生引狼入室的事,于是,她轻轻推开了李图南的臂膀:
  “不用了,我在下面凉亭里坐一会,会有人来接我的。”
  李图南往下一瞄,确实有座八角飞盖的凉亭翼然凌于淙淙泉上,香客爬到半山腰会在此歇脚,他放心下来:“那娘子,在下扶你到那边就走。”
  前来礼神,十有九人心怀善意,燕攸宁虽不知他是什么人,但也很是感激,轻轻地将头一点。
  李图南温然而笑,一手搭着燕攸宁的小臂,于前方引路。
  燕攸宁跟在他后脚,走了几步之后,她发觉,身后还有另外一道脚步声,于是她困惑地一停,“是不是还有个人?”
  身后那道不急不缓的沉稳脚步声也霎时停驻,从他的身上,能嗅到清冽的冷檀香,味道有些重,像是特意袭染的一样。
  李图南“哦”了一声,已经不敢看自家王爷阴沉得滴水的脸色了,回道:“鄙人姓李,那是我家王……郎君。”
  燕攸宁微笑,转过面,朝霍西洲福了福:“多谢二位郎君。”
  霍西洲阴沉的眸光从她被李图南圈住的纤细的手臂,移到她此刻缀着陌生笑意的黯淡眼眸之上,虽一直面如寒霜,却禁不得气血滚沸几乎要破咽而出。
  王爷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也不给一丝回应,人家娘子眼睛看不到,自然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李图南便格外谦谦君子地安抚受伤的小娘子:“娘子,这儿有块石阶,小心一些。”
  燕攸宁转面跟着他走去,笑靥如花:“知道了。”
  被抛在身后的长渊王顿时面如深渊,阴沉得犹如伞面之上盖顶的乌云。
  李图南只顾着牵引燕攸宁去了,对身后王爷的凝视浑然不觉,一直到,将燕攸宁送入此刻已有十几人歇脚暂驻的八角亭,亭曰:斜月,用飞白书提于匾额。
  引燕攸宁歇下,李图南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娘子,你确定一会儿真有人来接你么?”
  燕攸宁点头:“嗯。”
  李图南这才安心下来,向她告辞,步出斜月亭。与王爷一同下山而行。
  细雨潇潇,亭下之人撑伞来来往往,独她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犹如盛开在回廊下幽然含苞的花盏,目视着下亭唯一的那条道路。
  霍西洲转身看去之时,恍惚感觉到,那双墨般漆黑,却无一丝神采的美目仿佛正凝望着自己。
  顿时血如逆行,犹如滴落在焦渴皴裂的地面,嘭地扬起复燃死灰,凄艳的花蓬勃生长起来。
  “王爷,我看那永宁郡主,右掌的指上系有一道红的同心结。”
  轰地一声,炸开了霍西洲的思绪,生生拉住了他掉头回去的冲动。
  依照周人习俗,只有已经婚配的男女,才会于掌中系红色同心结。
  男左女右。
  原来燕攸宁已有夫婿。
  “王爷?”
  李图南试图唤醒仿佛魂游天外的霍西洲的神志,霍西洲一时犹如自梦魇中挣脱,恢复了那俨然冰雪的脸色。
  “下山。”他道,将伞抛给了浑身湿淋淋的李图南,越过他转下山去。
  李图南莫名,收起了伞跟上。
  两个大老爷们,手中有伞,却非要忍受雨淋地在山道间穿行,惹来不少香客好奇地驻足观看。
  没到山脚,只到半山腰,香客已稀少,这时下雨阻拦人出行终于露出了端倪。
  霍西洲蓦地收住了脚步,而收势不及的李图南险些撞到了王爷背上,见他仰目看向不知何处,李图南也顺着霍西洲的目之所及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登时吓了大跳。
  山道旁逸斜出的两条粗壮有力的枝干交叉处,正静静地,挂了一具被丫杈刺穿咽喉面容朝下的死尸。
  尸为女子,衣着朴素,死前不知看到了什么,面容含着诡异的微笑。
  地面残枝断叶无数,一只已然破损的竹篾棘生的篮子里,被雨打湿的蘑菇掉得俯拾皆是。
 
 
第64章 蘑菇有毒
  燕攸宁在密雨如丝的斜月亭独坐到天色默默, 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体力不支让她感到昏然,趴在横栏上小憩了片刻。
  香客不知何时散尽了,一个小道童穿过雨帘而来直奔斜月亭, 脚步声催醒了她, 燕攸宁支起头,下意识以为是绯衣过来接自己了, 可是已经等了太久,身上冷得直打寒噤:“什么时辰了?”
  白昼与黑夜在她这里已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觉得绯衣这次回来得太晚了, 应该好好说一说, 以后出远门一定要事先告诉她一声。
  道童难掩焦急:“燕娘子, 刚刚山下有个年轻人送了一具女尸上来,咱们观里的人都认得, 就是娘子跟前的侍女。”
  过往常拿酸笋来紫云观犒劳他们的那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
  燕攸宁听到这个消息时,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她整个脑子都处于懵的状态, 无法思考任何。
  “怎么、怎么死的?”
  隔了半晌,燕攸宁拄着竹杖起身, 声音颤抖。
  道童为此表示遗憾, 但生老病死, 身为修道的人看得更开, 他将小手拢在两截衣袖里, 耷拉着眉宇道:“那个年轻人说, 娘子的侍女是食用了有毒的蘑菇, 产生了幻觉,在山里行走时不慎踩空失足坠落,咽喉被尖锐的树枝刺穿毙命。”
  他不敢看燕攸宁的眼睛, 只又无可奈何地叹气:“燕娘子节哀。”
  “人有旦夕祸福,命运难测。”
  小道童大抵也没有安慰过多年来往紫云观进香的香客,不到两句话便词穷了,接着搔了搔扎着小鬏鬏的后脑勺,咬嘴巴不说话了,一脸坚忍。
  燕攸宁眼眶如血,却无一滴泪,闻言更是豁然发笑:“仙童你说得对,我一直试图改变他人的命运,其实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到。”
  霍西洲留不住,绯衣也……留不住。
  她忽然想起老观主常说的一句话,河流的走向人为干预毕竟有限,因果循环,殊途而同归。有些事,是已经钉死了不能更改的。
  她现在,真的已完全相信了。
  竹杖在地面敲击,发出轻细的声响。
  “烦请带我去看看绯衣。”
  道童自然说好,只是见女居士眸如鲜血,红得妖异,听人说悲到极深处反而无泪,不禁害怕,轻轻地又道:“燕娘子节哀。”
  燕攸宁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地跟随小道童重回紫云观。
  绯衣的尸体以布幔盖好,盛于椁中,停于后院之后。依照青霞山的习俗是要悬棺而葬。
  燕攸宁看过之后,对老观主说道:“多谢观中诸位道长的收容,绯衣生前一直因我而役,但她天性活泼,还没有看过这世上大好山川,这般年纪……”
  她停了一下,细听下来她的每个字都在颤抖,令人毫不怀疑下一刻便要泣不成声。但燕攸宁将这种悲痛的心虚硬生生用强颜镇静逼了回去,接着说道:“依照我的想法,我想将绯衣火葬,便让她随风化去,干干净净的。”
  观主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阻。
  “也好。就依女居士所言。”
  燕攸宁颓然倒在了身后嵌壁的黛青梁柱上,“嘭”一声撞得身体发麻。
  像是失去了视觉之后,耳畔也在今天空空如也。
  再也没有一个聒噪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会在耳边喋喋不休,那年轻而鲜活的,宛如春天迎风初展的柳芽儿般有着蓬勃生命力的声音。不可否认,自入青霞山紫云观,一直以来,她都像只寄居的虫蚋吸吮着柳芽的生命力,焦灼而又贪婪,借着他人的养分而令自己活命。
  今日命运再度摔碎了她的钵,摘走了她寄居的叶。
  她重又变得,无依无靠了。
  其实这一刻,她不那么伤心,只是觉得乏累,也许像绯衣这样,在美妙的幻觉中带着笑毫无痛苦地死去,于她或许也是很好。
  “女居士。”身旁传来观主那永远保持冷静和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女施主不必过于伤心介怀。还记得之前,女施主问过贫道一个关于河流走向的问题。”
  燕攸宁转过眼眸偏向观主,即便她什么也看不到。
  观主微笑:“就在今日,也有一个人问了贫道同样一个问题。”
  燕攸宁道:“观主相必回答他的,与回答我的,是一样的答案。”
  观主却又摇头:“不是一样的,那人,是个异数啊。燕娘子,也许,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和命运之人,已经回来了,燕娘子勿用悲观。”
  燕攸宁曾经听说过紫云观求姻缘百试百灵的名声,也听到过观中一个道士扯着着年轻人苦口婆心地拉皮条,却没想到紫云观自上而下都已经是这个风气。
  除了霍西洲,她谁也不需要。
  她的想法和命运,也不需要改变。
  “多谢观主好意,安顿好绯衣之后,阿胭便回后山了。”
  暮雨潇潇,空山之中传来不绝莺啼,渌波色绸衫隐没于山间,伴随着早已听不见的竹杖点地声,化成了一笔由深绿到浅碧的墨迹。
  ……
  绯衣的尸体火化了,小道童将骨灰装进了罐里封口,送来后山交给她,燕攸宁等雨停的间隙里,让小道童带着自己,往一处青霞山最高的峰上随风洒了。
  小道童告诉她:“观主知会了夏国公,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接燕娘子的。”
  脚下的路蜿蜒崎岖,耳畔是溪流潺涓,鸟语嘤鸣,燕攸宁将半身重量依在小道童臂膀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下走。听到小道童这么猜测,不禁好笑:“他们不会来接我的。”
  小道童一愣,扭脸看向身旁波澜平静的永宁郡主,觉她此刻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正要出声安慰,只听见她又道:“他们最多,会再派一个婢女过来。”
  也许是一个,云栽或是别人。也许是两个。
  小道童便不知该答什么话了。
  翠微如洗,一碧千里,可惜这位身份尊崇的郡主,自来时就瞎了眼,这世上再好的风景,她也都无从领略。甚为可惜。
  竹屋里的余粮不多,陈氏爱偷懒,绯衣死了她眼也不眨,无论如何使唤不动,燕攸宁独自摸索到庖厨,从橱柜里抱出来一簸箕剩下的蘑菇。
  蘑菇有毒。
  听那个带绯衣的尸体上山的年轻人说的。
  不过,毒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
  两年了,他从来不曾来过她的梦里,可见是不肯原谅她。
  没有关系,幻象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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