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满含怒气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烧成灰烬的少年,不正是当初在盘龙宴上结仇的沈长秋。
在其身旁还有秦入雪和倪远之,以及另一个眼生的修士。
陈隐冷笑一声,“你搞清楚,是你们半神尊着邀请我和师兄来的,你以为我想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
一旁的傅重光轻笑一声,微微勾唇。
向来好脾气又一派温和的陈隐,在见到特别厌恶之人时也会像只炸了毛的猫咪,毫不留情地讥讽、回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这样难得的小脾气也让他觉得格外可爱。
秦入雪眉心拧着,“长秋!慎言!”
如洪钟一般的呵斥让沈长秋骤然住嘴,满脸不甘;
但那时陈隐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入他的心脏,让他心中难受自责,觉得自己愧对秦入雪,不敢顶嘴。
止住了沈长秋后,秦入雪向陈隐二人一拱手,“陈师妹,傅道友,多日不见了。”
他身边的倪远之时不时撇一眼傅重光,神情苦涩,而另一人则是面带好奇在陈隐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对秦入雪这个人,陈隐谈不上讨厌,但也不喜他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做派,因此面无表情地寒暄两句后,便同傅重光走远了。
那面露好奇的修士摸着下巴,“这两人性子不好相处,也不知师尊怎会邀请他们前来交流会……”
*
当一灰袍中年姗姗来迟时,整个大殿都陷入了寂静。
虽然来者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所有人都心中明了,他就是玄阳道人。
和秦入雪的不入世的淡漠不同,玄阳道人只要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气质温和的教书先生;
他周身没有丝毫灵气,偏生面颊红润饱满、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亮的惊人,每一个和他对视的人都觉得眼睛灼热,让人看一眼便觉得生机勃勃。
虽然半□□头响彻上三千,但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于大部分在座的修士来说,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尊者。
饶是玄阳门下的亲传弟子们,见的也不多,此时看着上首之人面露狂热。
众人自发地作揖行李,“见过尊者。”
玄阳道人微微点头,面含微笑,声音更是平和良善。
他没多废话,而是张口便开始讲道。
讲天道、讲大道、更讲万千世界的道法之力……
三言两语间,便将所有人带入了他的讲坛之中。
与其说是交流会,倒不如说是一种单方面的传授,因为玄阳道人活了太久对道的参透也极深;
只要能参透一丁点,对在座的修士来说便是有所收获。
在座的不乏有分神期以上的强者,此时都面露沉思,有的眉头紧拧面露迷茫,有的则面带狂喜显然已经顿悟。
而陈隐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地。
她的灵魂像是被剥离了□□,能清晰地听到玄阳道人的每一句话、并加以分析、吸收,但她的四肢就像浸泡在温水中,一直有一个钝钝的声音在引诱她。
她似乎距离破镜更近了。
直到玄阳道人的讲坛完毕,众人有的如梦初醒、有的还在顿悟,但他已经默默消失在大殿之中。
三天的时间内,天南地北的修士为着彼此的道而争辩不休,甚至有的就要大打出手;
但不得不承认,每一个前来参加谈论会的修士都获得了收获。
临行之前,陈隐忍不住回望了下身后的高耸大殿,“你说,玄阳道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来之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位高高在上的玄阳道人会有话想和她说,可她现在又不确定了。
傅重光:“或许这就是一场普通的交流会呢?”
陈隐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却面色一变猛地停住了脚步,身旁之人也神色一凛。
他们二人不知何时踏入了一片结节,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成一片盛开的花林,十分诡异。
二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沉重。
在断岳宗的地盘上,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施展幻术、将她们引入的,就只有玄阳道人。
不多时,二人面前出现一位灰袍修士,正是当日在大殿讲道的玄阳道人。
看到他的一瞬间,陈隐神经更加紧绷。
中年轻笑一声,“不用那么紧张,你们可以过来喝两杯酒,我要是想杀你们都不用动手。”
陈隐拉了下傅重光的袖子,走了过去。
玄阳道人说的对,对付他们这种小喽啰,确实不用费心费力把他们扯入幻境,只要动动手指头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她道:“前辈将我二人引入此处,有何贵干?”
中年人一派温和,冲陈隐招了招手,似乎对其很是好奇。
“你过来,伸出手给我看看。”
下一刻傅重光便面色微沉,上前一步将陈隐护在了身后,饶是面对的是小世界的最强者,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畏惧。
有的只有忌惮。
第130章 盘龙宴20 变数和弑天者
傅重光眼神锋利如刀, 更上千一步将陈隐护在自己的臂弯之后,警惕之意毫不掩饰,顿时整个结节中的气氛都凝结成冰。
陈隐心头一紧, 担心他的态度会惹怒玄阳道人;
但过了几息, 灰袍中年只是耸了耸肩,面上依旧笑容不变。
“别紧张, 我只是在你们的身上看到一些特别的地方——尤其是你,小家伙。”
他指了指陈隐。
玄阳道人早在几千年前便是上三千最顶尖的一批人, 活了不知几许, 这次让断岳宗屹立于顶峰毫无颓意。
他称呼陈隐为小家伙, 并没有什么违和。
对上那双能洞察一切的温和眼眸, 陈隐心头凛然像是被鹰眼剖析透彻;
她僵硬片刻,而后碰了碰傅重光的手臂, 让他不要紧张,“他应该没有恶意……”
如果玄阳道人有心打压他们两个小辈,根本不用废这么大的心思, 更何况在见到他的第一眼陈隐便觉得他不是那种不通事理的老顽固。
那双眼睛深邃而平和,细看却是古井一般的深渊, 除此之外并无恶意。
顺着玄阳道人的邀请, 她同傅重光坐到了其对面的圆凳上, 刚一坐稳面前便出现两只小酒盏。
陈隐:“敢问前辈请我二人入瓮, 究竟是何意?”
她心头隐隐有种猜测, 却又不敢妄下结论。
玄阳道人轻笑一声, 只是伸出双手朝向陈隐二人;
他撩开双袖, 露出一双削瘦的手臂,皮肤白得发青,波纹一般的纹路同两道长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中深处, 宛如两条蛰伏在手臂上的毒蛇。
陈隐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同身旁的傅重光对视一眼,有些意外。
饶是他们不知道这伤处从何而来,但也能迎面感觉到一股死气扑面而来,没了衣袍法器的遮挡,玄阳道人的双臂都透着一股子腐坏的气息。
那伤口扭曲狰狞,像是被雷电迸裂,又像是被烈火烧灼。
按理说玄阳道人作为上三千修为最高之人,更是半只脚踏入了神道,肉身早已超凡脱俗,恢复能力更是强得逆天,怎么可能会留下这样一道诡异的疤痕。
可以说这双手,是已经被人奉为天人的玄阳道人最大的弱点;
一旦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定然会引起多方猜测和动荡,他怎会如此轻易地就给自己二人展露?
陈隐拳心微微攥紧,“您这是什么意思?”
玄阳摆摆手,“别紧张,我说了不会动你们,说说从我这双手中你们看到了什么?”
略一沉吟,陈隐道:“道义之力。”
傅重光面无表情,“腐烂,接着恶化下去你会死。”
中年人眼中绽放光芒抚掌大笑,笑罢才神色微沉,“你们说得没错,这的确是道义的力量,且还是天道的力量!”
“也正是天道的力量,才是世间最毒的毒药!”
闻言陈隐心中叹息:果然……
她从看到这双手臂的那一瞬间,心中就有个念头,是天道。
玄阳道人乃是上三千最强,能对他造成生命威胁的,除了天道还能有谁?
“本尊两千五百年踏入羽化,时年不过百岁,乃是当时的不世天才,所有人都认为我能打破无法飞升的禁锢,也包括我自己。”
微微眯眼时,玄阳道人陷入了追忆,“那日飞升雷劫落下,我宗门师尊为之付出全部心血,祝我度过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当第八十道雷劫落下时,我甚至看到天门大开神光落下,耳畔是欢迎我的鼓吹弦仙乐;而就在这时,最后一道雷劫让我知道一切都是虚幻。天道根本就没想过给修行者活路,它给了我们希望,又让我们狠狠跌落……”
说到这儿时,中年人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冷意,将结节冰封三尺。
“我师尊替我挡下了最后一劫,我活了下来,却并没有夸过最后那道关卡,成了凌驾于凡胎之上却未能成神的存在,但从此这双手也变成了这样。这上面的伤口正是最后一道残存雷劫所伤,上面有天道意识在不断加重腐蚀,若不是我侥幸获得了抑制的方法,恐怕早就会因此伤而身死。”
陈隐心中了然。
有天道意识的吞噬,玄阳道人能保持伤势不恶化已经很好了,又哪来的功夫再次渡劫。
就像她无数次察觉到的那般,天道的确在打压、抹杀这个世界的强者和变数。
它不允许有人打破飞升、更不允许出现改变现状的变数,因此陈隐天生残体无法引气;
而傅重光作为那金书中的主角,恐怕也是这样的存在。
玄阳道人收回手,道:“现在你们放心了吧,我们都是窥破了这个世界秘密的人,都是为天道所不容之人。但我终归和你们不同,天道虽然会压制我飞升的机会,但它更忌惮的是你——陈隐。”
到了这个地步,陈隐和傅重光已经对玄阳道人信了八分。
而就在陈隐思索之时,傅重光忽然执起她的手主动放在玄阳道人面前,态度恭顺诚恳道:
“刚刚是晚辈鲁莽无知,冲撞了前辈,烦请前辈替我妻君瞧一瞧她的命格。”
作为接受过雷劫洗礼的半神强者,玄阳道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超脱上三千,能够看到更深奥的东西;
比如一个人的命盘、星宿。
他灰色双眸中星河流逝,无数星宿串联掠过,最后透过陈隐看到了一颗璀璨的红色星芒。
微微闭眼之时,两道红痕从中年的眸中缓缓溢出,可他脸上却勾起一抹笑容。
“果然如此……从你踏入上三千的那一刻,我便感受到了你的存在。”
“陈隐,你就是那个让天道忌惮的变数,万千世界中唯有你的星宿不受天道所钳制,哪怕是你身边这位傅小友,虽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终归有天道的印记。”
再次睁开双眸时,玄阳道人已压抑不住心中的欣喜。
从飞升失败窥视到天道异样的那一刻,他的心便陷入一片死地。
因为他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真实世界的人,是唯一洞悉这个世界已经腐烂的人。
他失去了追逐顶峰的希望,更不知道自己拖着一副注定没有结果的躯体还有什么意义。
但这份清醒并不能让他心安,反而让他内心愈来愈烦闷,因为他知道这片大陆没有未来。
当所有人都沉睡时,唯一清醒的人便是孤寂的。
千年来玄阳道人也不是没有碰到过命格极强的天才,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最后飞升雷劫中陨落。
在众人眼中,这些天才只是支撑不住,但只有他能看到那雷劫中有天道布下的天罗地网,让人逃脱不得。
也就在这个贫瘠至极、甚至连资源都需要争夺的世界,陈隐这个变数,扰乱了三千世界的结节。
夜观天象时,玄阳道人明显能感觉到星宿的流逝在加快、开始乱了规律。
这说明变数的到来开始打破天道的禁锢,扰乱了原本的秩序。
所以他密切地关注着陈隐和傅重光,更不许宗门中人排除异己。
归根结底,陈隐二人才是他的同类,只有他们能听懂自己的在说什么。
深深看了眼陈隐,中年人长叹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能否成功,但再差也差不过现在了。我身为星宿中的浮尘,虽无法插手天道意志,却能为你二人留下一些保命之物。”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从这鬼境界解脱……”
自从堪破这个世界的绝望后,玄阳道人连经营宗门教导弟子的心都没有了,彻底将断岳宗扔给了宗门长老。
在他眼里无论三千修士如何折腾、如何斗争,最后都会走到断崖之前。
既然如此,世界和平又或是混乱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人能突破禁锢,没人能在这天修仙路途上真的逆天而行,他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一场笑话。
这一点也是陈隐在此之后才琢磨到的一丝真相。
话毕之后,玄阳道人恢复平静。
而陈隐心中却激荡不已,脑海中想了很多事情。
离开之前,她听到玄阳道人的声音,“最后一句,你可以试着朝古中州的旧址去探寻,那里或许会有所需的机缘。”
她神情一肃,冲身后不断消失的结节中人一拱手,“多谢前辈指点。”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玄阳道人猛然喷出一口污黑血渍,双臂上的伤口更是加剧。
他冷笑一声,心知这是因为自己提点了陈隐,遭到了天道的反噬。
……
直到结节彻底消失,身前带路的断岳修士才回头看了他们两眼,“两位道友怎么了?”
他们在结节中至少呆了小半天,但外面的时间至流逝了几秒。
陈隐轻轻摇头,心头沉重,“没什么。”
倏忽,身旁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微凉的掌心包裹住,炽热的暖意隔着皮肤传递到她心尖。
她侧目看去,看到的是傅重光削直的下颚。
青年眉目冷冽,却格外虔诚道:“别怕,无论是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