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文太后道:“不是就最好,上回进宫赏花,你偷瞧了一眼那个,依稀是梁家的四姑娘?回头外祖母召进来,叫你两人单独说话儿,可好啊?”
陆筠半晌没吭声,外祖母说他偷瞧人,比说他好男风还叫他觉得难堪。
“你不说话,我当你应了?”
陆筠闭了闭眼,想到适才孝帝面有泪痕,想到太医那些嘱托,想到为何外祖母这样急切要替他寻个媳妇儿。他知道,她也许等不久了,她不放心她,千里迢迢召他回来,要亲眼瞧他和和美美过日子……
他又何其忍心,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亲手打碎。
“娘娘,微臣……”他艰难的,一字一句地道,“……有心上人。”
这个藏了十年的秘密,他没试过对任何人提及。他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心口紧缩着,压抑着呼吸,怕心底那沉重的疼痛给人知觉。
但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掩藏不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的,像空旷大殿里穿堂而过的风。
——
“喜欢到……此生不渝,非她不可。但缘分太浅,终不可得。”
19、第 19 章
惠文太后绝想不到,这样一句无望又沉痛的话竟出自陆筠之口。
她的外孙,原是这世上最耀眼不容忽视的存在。出身尊贵,文武双全,就是单论样貌,也可在这皇城内外数一数二。
这般苦苦恋慕而不可得,对方是什么人?什么人配令他如此?
奇怪的是,陆筠说完这句话后,心里竟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背负这沉重的秘密,一个人苦了太久。像冰天雪地漫无目的了无方向挣扎匍匐的行者,终于遇到一片可供栖息取暖的茶寮。哪怕只是存在于生命中这短短一瞬,至少这一刻,他不再孤单。
惠文太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安慰,还是该劝服,抑或是该责怪?
陆筠在心底轻叹了一声。他的任性妄为,到此而止。不可放任情绪横流,收整心情,把这份感情重新放回紧锁的角落。
“所以,娘娘无需担心,微臣并非身有隐疾或是……旁的嗜好。”
惠文太后强挤出一丝笑来,“嗳,缘分一事,本就难说。孩子……你去吧。”
陆筠点点头,行礼退了出来。
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虫鸣暂歇,慈宁宫花园丁香开得正盛,那馥郁的香气远远扑送而来。窗下宫人捧药走入,听得太后叹了一声。
“敬瑶,可记得那日与梁四姑娘一并进宫赏花吃酒的,都有谁?”
老宫人用玉汤匙拨弄着碗里的汤药,不知太后如何提起这个,她招招手,命小宫人去把当日赏赐的册子取来,指着上头的名字一个个道:“福元郡主和洛二小姐、建文侯夫人、郑国公夫人,再就是承宁伯府的少夫人和……”
太后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半晌没有言语。
陆筠说得含糊,她亦不好多问。可男男女女思慕不可得,若非死别,多半便是……
太后的心情难以名状。一瞬间她觉得难过极了。
老宫人命人把册子撤下去,上前扶住太后,“娘娘,您何必忧心,嘉远候这样的儿郎,京里头那些个姑娘小姐,哪个不抢着要嫁?侯爷眼光高,自然需得慢慢挑拣,急不得的。”
太后摇摇头,闭上眼想了一会儿。片刻,老宫人听她疲倦地开口,“明儿,传梁家少夫人和四姑娘再来一回。”
老宫人还想多问,见太后一脸萧索,明显不欲多言,到底没有再说。
梁家正笼罩在一片阴云当中。
湖心亭里梁霄在座,他自然知道发生什么。
此刻寿宁堂中,梁芷薇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明筝扶着她,用帕子替她抹泪,不时还要劝梁霄,“您别急着生气,尽快想个法子才是……”
梁霄扬手掼了只瓷盏,瞪着明筝道:“你带着芷薇在内园,为什么不看好她,容得她与那几个任性妄为的姑娘胡闹?娘信任你,才把芷薇交给你带着,你就是这样处事的?你就是这样当人嫂子的?”
明筝抬眼望着他,见他因暴怒而涨红了脸,怒气冲冲负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过往再多龃龉,再多失望,她都不曾觉察他是这样狰狞丑陋。
他其实有副极好的皮囊。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加上常挂着三分笑,很容易叫人觉得亲切。初嫁过来时,闺中那些小姊妹不也曾艳羡的说她得了个大便宜?承宁伯府世子的好样貌,在京都向负盛名。
是分别太久的原因吗?是感情被磋磨淡去的关系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这个人抱有希望,不再对他做出的任何事说出的任何话而觉得难过心伤。好像她已经能够很平静的,甚至带着几丝讥诮地去瞧他这幅暴跳如雷的模样。
梁芷薇摇头哭道:“不怨嫂子,怨我自己……”
梁霄跺脚怒道:“你还知道怨你自己?为了给你谋这门亲,家里头花费多大功夫,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银子你可知道?我一想到下午湖边你跟那几个姑娘跌在一处的丑态,就连饭也吃不下去。好容易挣得两份军功回京,还未站稳脚,你就把我脸面全给舍了去,叫人知道我梁家姑娘湿了身子大庭广众给许多男人瞧,我还要不要……”
“二爷!”明筝扬声打断他,“芷薇不曾落水,担不起这样的污名。她不过好心帮了朋友一把,难道见死不救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周围还站着下人,再让他胡说下去,梁芷薇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梁霄见她这时还要与自己争辩,堂中坐着这么些人,把他身为男人的脸面威严置于何地?若是背地里争执也罢了,他愿意让着她哄着她。可眼前还有这么多的人瞧着,他堂堂伯府承嗣人,难道就这样被个女人质问得哑口无言?
“你……”
梁霄刚要开口,猛地,梁芷薇从明筝怀里挣脱出来,“我给家里抹了黑,我拿命赔你们,行吗?”
她拼却一身力气,垂头就朝柱子上撞去。
惊叫声响起一片,老太太吓得手里的佛珠都落了地。
抽气声,惊呼声,哭喊声……梁霄待反应过来,早就来不及。
想象中那般锐利的疼痛没有到来。
梁芷薇睁大泪眼,见面前隔着她与柱子的人……是明筝。
那么重的冲力,全然击在明筝纤细的肩头。
她忍痛抚着臂膀,低声道:“别闹了,行吗?”
她真的好累,真的不想再理会这些糟心的事。
屋中静下来,连梁芷薇的哭声也一时止息。
明筝环顾众人,声音微冷,“事已至此,想办法全了姑娘清名,不要扩大这件事的影响。我会邀郑大奶奶出来说话,请她帮忙控制住可能传出去的流言。”
她看向梁芷薇,“你能做的,就是这段时间乖乖待在家里。”
转过脸来,她瞥向梁霄。
他也回望她。见她脸色苍白捂着肩臂,想必是被撞疼得厉害。他忽而有些心软,暗悔适才不该那样口不择言。
明筝望着他,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朝闵氏福福身,“烦请大嫂知会大哥一声,请他帮忙打点打点当日同在湖心亭、目睹了姑娘们的那几位爷……”
梁霄心里煎熬如火烤,这件事,明明他去做是最合适的,为什么她要舍近求远,去托付梁霁?
明筝走到老太太面前,斟了杯茶,奉到对方手上,“娘,当天伺候的下人疏忽,但罪不至死。瞧在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一切尚可控制,把人撵到庄子上,不复用就是,饶他们一次……”
老太太仿佛一瞬老了十岁,她有气无力抬了抬手,“罢了,你做主便是。”
话音刚落,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步声。
“娘,娘!宫里头的周姑姑来了!说是太后她老人家得闲,想传咱们家四姑娘和二嫂去宫里陪着说话呢!”
气氛已降到冰点的屋中霎时迸起了火星子。
明筝瞧着众人转哀为喜,是那样愉悦,她揉了揉肩膀,一抹苦笑噙在唇边。
这宗妇,她实在做得倦了。
人人倚靠她,等她拿主意。
回过头去,她身后却是空无一人。她又能倚靠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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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揽胜门,朝里走就是慈宁宫花园,大丛丁香幽紫如雾,芬芳馥郁,热烈浓艳。咸若馆西偏间,炕前坐着明筝。宫人抱了只雪白的巴儿狗,引梁芷薇前去抱厦逗弄。
明筝已是第二回察觉到,惠文太后那束若有似无的探究视线。
“梁少夫人芳辰几何?依稀记得,梁世子是平宁九年成的婚?”太后用银匙拨弄着熏炉里的香屑,收回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筝话着家常。
明筝按下心里那点疑惑,落落大方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妇与世子是在平宁九年成的婚,今年二十有三。”
太后笑了笑,“是个好年岁,比小姑娘庄重,又是容色最妍丽的时候。本宫如你这般年华之时,在宫里头还只是个嫔,刚养下了漱君……”
目光掠过明筝的肚子,亲切笑道,“前些日子,依稀听说梁家有喜,后来,又听说了旁的,京里传的沸沸扬扬,也有本子递到了御前朱批,……本宫瞧你大方知礼,倒有些替你委屈……”
20、第 20 章
这话说的未免太过亲密。
梁家早年出过贵妃,当时虽也是恩宠有加,到底故去了多年,如今宫里一茬一茬的新人换过,明筝不会认为,自己还能躺在梁家过去那点恩荣上,去做太后娘娘的“自己人”。
头回带梁芷薇进宫时,太后神色之间始终淡淡的,她认为那是一种信号,抑或说,那是一种敲打。敲打梁家,不要再枉费心机,过去的早已过去。
而今第二番请她进宫来,说这样亲密无间的话,倒叫明筝一时困惑起来。
天威难测。
太后一生深宫沉浮,怕是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一层深意。
她暂还推测不出,太后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若说是要梁家死了这条攀附之心,那么昨日那场宴后,目的早已达到,宫里不至于闭塞至此,太后该早得了消息才是……
对面太后目光如炬,明筝知道此刻不是多思多想的时候,她扯出一抹苦笑,颇无奈地道:“坊间传闻多有谬误,未料污了太后清听。承蒙太后娘娘抬爱,臣妇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子嗣之事,也讲求缘法,大概缘分未到…”
太后点点头,“你能想得开固然好,本宫觉着与你投缘,有些替你可惜罢了。”
明筝敏锐察觉到,太后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失落,她反复回想自己的答话,并没察觉不妥之处。
宫人带着梁芷薇进了来,屋中的谈话便暂时停下,太后待梁芷薇也和善,叫人捧了八宝盒,赏点心给她吃。
太后和蔼地笑道:“梁姑娘天真烂漫,这年岁的姑娘,无忧无虑不知愁,瞧着就喜气。来日,少夫人常带姑娘来宫里走动,敬瑶,去把入宫的对牌拿来。”
明筝站起身,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惶然无措。突如其来的泼天恩宠,她没办法不多想。
到底是为什么……?
总不会是又瞧上了梁芷薇?可就在刚才,太后赞了她庄重,又说梁姑娘“天真烂漫不知愁”,要做侯夫人,要当虢国公府的家,天真烂漫不知愁怎么行?太后这样的身份地位,绝不会不懂自己话语的分量。
老宫人捧了红绸托盘来,上头盛着明晃晃鎏金宫牌,下角垂挂着三寸来长的金丝穗子,明筝不敢生受,俯下身来执礼道:“娘娘,臣妇无功无劳,何敢当得娘娘如此。”
老宫人敬嬷嬷笑道:“梁少夫人不必惊慌,明老太爷景安年间为先帝修撰起居注,是御前最亲近的人。后来主持编修九州行舆志,足迹遍布四海,呕心沥血,夙夜兴寐,历时二十余载,于社稷之功不可斗量。而今明思海大人、明辙、明轸大人,亦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才…太后娘娘又见您和善聪慧,端沉知礼,便有亲厚之意,您万勿多思,领受太后娘娘心意便是。”
明筝只得俯身拜下,“臣妇多谢娘娘赏赐。”
太后点点头,缓声道:“时常进宫来,陪本宫坐坐。这牌子你好生收着,有它,出入掖庭不必走那些个繁文缛节,派人到慈宁宫知会敬瑶一声,她会安排的了……”
话音刚落,便闻外头传来宫人的请安声。
是嘉远候陆筠到了。
明筝站起身,与梁芷薇交换个眼色。后者自打听见“嘉远候”这几个字,脸上便泛红了一片,无措地捏着衣襟。
明筝心道,今日太后安排这一出,莫不是就为着此刻,想叫嘉远候亲眼瞧一瞧梁芷薇,制造机会牵一牵线不成?这……未免冒进了些。
可皇权如天,慈宁宫太后娘娘便是做什么都不能算作出格,天下礼仪规矩说到底不过维持皇权体面。
太后眉眼明显多了一重柔色,她摆摆手,吩咐敬嬷嬷,“去告诉一声,说梁少夫人明氏在我这儿呢,叫他过一刻钟再来。”
明筝听见这句,心头石头才算回落,她想到陆筠这个人,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若能不见,自然不见得好。
又再寒暄片刻,眼看一刻钟就要到了,太后命人看赏,给梁芷薇等梁家女眷赏下了诸多绢花、珍珠、手串等物,宫人伴着明筝等从咸若馆退出来。
满庭丁香蔓草,馥郁着初夏的花园,头顶上光色耀眼,点点滴滴洒在周身,像给人镀了一重金边。远看那妇人纤娜的影子,真红命妇冠服,大气而端严。
陆筠想到那年在西北一座野庙中避雨时,偶然见过的那尊菩萨。便孤零零栖身荒寺,也该叫人合十手掌,虔诚跪拜,远望敬肃,不可亵焉。
宫道狭长,两侧是红墙,一旦相遇,便是避无可避。
明筝只得侧身行礼,口称“侯爷”。
一角妆花蟒袍跃入微垂的视线,绣金线的江牙海水图纹昭示着尊贵不凡的身份。
明筝察觉了身边梁芷薇的紧张雀跃,大抵想唤声侯爷,又想先介绍自己,只听姑娘笨拙地说:“小女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