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遮过一片影子,嘉远候是那样高大健朗,明筝下意识抬眼,正正对上了陆筠扫来的目光。
许多年后,她头回打量嘉远候的面容。
他板着脸,几乎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幽深不见底,浓眉斜入鬓角,轻抿薄唇,唇色极淡。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下巴,比年少时的他更多了几分威严沉稳。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身份,岂能不引得争抢……
明筝的感叹,仓促的打量,不过只在瞬息间。梁芷薇才只说出四个字,就见陆筠负着手,自她们面前面无表情地走过。
梁芷薇有些挫败,可宫人在前,她不敢多说什么,挽着明筝的手,一步步朝出宫的方向走去。甬道另一头的随墙门内,陆筠立在那儿。
从他高大威严的外表根本什么都瞧不出。
可他心底早就翻起了滔天的浪潮。
他不仅见到她,甚至她还与他还说了句话。
他想回一声“免礼”,或是别的什么,什么都好,可他紧张无措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单单只是轻瞥一眼,就足以令他所有的坚强伪装崩塌粉碎。
咸若馆中,太后疲累地靠在枕上,见敬嬷嬷脸色复杂地走过来,太后挑了挑眉,“两人见着了?”
敬嬷嬷叹了声,“见着了,梁少夫人行礼,侯爷没搭理。”
太后讶然,几乎以为自己猜错了。
听敬嬷嬷又道:“这会儿侯爷还在那随墙门下站着,不知想什么。依奴婢瞧,梁少夫人像是磊落些,倒是咱们侯爷放不下……”
太后半晌没吭声。
直到陆筠走到抱厦外,她才有气无力地吩咐,“去打听打听明氏未嫁前的事儿,你们侯爷就是个锯嘴葫芦,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又叹气,“这孩子呀,太傻。”
21、第 21 章
回程车中,明筝正在出神。
今日种种,令她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太后忽然转变态度如此示好,到底为着什么。
瞧那嘉远侯的模样,不似是喜欢梁芷薇。
她该去找谁要个解释才好?
梁芷薇也在沉默。那日站在南燕桥上远眺湖心亭,只朦朦瞧见嘉远侯一个侧影,至于到底如何俊俏,还是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他个子高,又俊秀儒雅,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出众。今日没能与他说上话,她本来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不过转念又想到,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倨傲些,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他是个见到女人便走不动的,又如何能当得起她这般喜欢?
回到伯府,老太太自然要求二人事无巨细地复述宫里发生过的一切,梁芷薇红着脸细细说起来,才说到赐了宫牌,众人便难掩激动之情,梁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太后眷顾咱们承宁伯府,芷薇终身有靠了。”
转头望见明筝沉默地坐在一旁,老太太含笑道:“我们筝儿也有功,将来芷薇成了亲,做了那侯夫人,莫要忘了你嫂子为你操持的情分。”
芷薇捂住脸,羞得抬不起头,“娘,您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
闵氏笑道:“怎么还没一撇,依我看,家里可以先准备起来,替芷薇攒嫁妆了。”
明筝见众人欢喜,自然不好说些泼冷水的话。可她并不像梁老太太她们一般乐观,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这沉闷事关嘉远侯,事关梁家,也事关她自己。好像冥冥中有只隐形的手,正不断把她向漩涡中心推去。她直觉自己一定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又全然抓不住头绪。
回到明净堂,明筝去沐浴更衣。安如雪立在外头求见,“……做了些绣品,不值什么,想献给奶奶,聊表心意。自我进了门,给奶奶添了不少麻烦……”
瑗华在抱厦与她答话,“安姨娘客气了,您一片诚心,奶奶自是知道的。只是奶奶甚少穿红着绿,平时素净大方为主,毕竟身份年纪在这儿,总不好跟姑娘似的争奇斗艳。姨娘年纪轻,又这样好样貌,您留待自个儿穿用,免得可惜了这些工夫,您说是不是……”
一来二去几个回合,瑗华笑容可掬句句客气,可终究是不肯收下东西,更没让她进去。安如雪涨红了脸,她想不到,这明氏越发托大,竟连见也不肯见她。
梨菽瞧不得自家主子受这样的委屈,扶着安如雪娇弱的腰,不悦地道:“瑗华姑娘,收与不收,自有奶奶自个儿判断,你如何能当奶奶的家?再说,姨娘正怀着身子,在此与你说了这么会儿话,若是晒着了累着了气着了,你又当得起吗?”
话音刚落,听得里头传来明筝慵懒的声音,“瑗华,请安姨娘进来。”
安如雪听到这把声音,立时变得紧张起来。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曼然走入,朝内望去,明筝半伏在榻上,身上披着还带有水珠的软烟罗寝服,黑亮柔软的长发披散如瀑。
瑗姿正用手抹了香膏,为她按揉额角。屋中弥漫着一种浅淡又清新的馨香。安如雪犹记得,当初有几回梁霄去瞧她时,身上便染有这样的香气。
明筝扶着瑗姿的手坐起身来,“安姨娘寻我,可有要紧的事?”
安如雪上前行了礼,将手里捧着的东西奉上去,“我给奶奶做了几件贴身穿的衣裳,手艺自然不比家里针线上的绣娘,只是我的一片心……”见瑗姿收拾那十来个小小香盒,不免有些好奇,“奶奶这些香是做什么用的?”
瑗姿笑容微冷,代明筝答道:“这都是奶奶医头疼用的香药。”
正用着药的当儿,她来求见,可想而知,明筝这是忍耐着不舒服传见的她。安如雪当即有些挂不住,脸色微微涨红,小声地道:“对不住,妾身不知道……”
明筝摆摆手,好脾气地笑道:“姨娘的好意我知道了,瑗华,把东西收了,给姨娘看茶。”
安如雪哪还好继续留在屋里,明筝脸色苍白如雪,一副强撑起精神的样子,她再留下,怕是明筝屋里这两个侍婢的脸色,就会更难看了。
送了安氏离开,瑗姿走过来把那几件绣品展开瞧了瞧,“奶奶,还比照前几日,放在东边那个大立柜里?”
明筝摆摆手,不大想说话。
那柜子里已经攒了不少东西,或是珠花手绢,或是亲手绣的插屏鞋履,或是如今日这般,是几件贴身衣饰。明筝能明白安如雪的不安,初入伯府,身边除了一个梨菽和嬷嬷外,再没旁的助力,家里头要做些什么,都得瞧正房的眼色。她想讨巧卖好,叫明筝觉得她是个柔弱心善的好姑娘,不再计较她进门前私自停药的那点不足,也好在生产之时,多得一重保障。毕竟明筝若想她那个孩子生不出来,实在有太多的机会。
可明筝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去对一个妾侍用什么龌龊手段。她不屑,也懒于计较。
额头隐隐作痛,她伏在榻上闭上眼睛。
白日里恍然对视过的那双眼睛、那个人…倏然跃入脑海。
他在望着她,一如那晚她在那冷寂幽静的山谷中醒来。
他眼睛很亮,像绚烂的星子点缀在漆黑的天幕。她仿佛还能忆起他脊背的温度。
记得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别哭。”
她更记得自己的懊恼和恐惧。记得自己所有的狼狈。
如果可以,她宁愿这段记忆能够从脑海中挖除。她一生恪尽本分,唯有这么个污点。
为什么偏是他?
那个守候过她整夜的少年,为什么会是嘉远侯?
此刻虢国公府花园中,陆筠正在舞剑。
天上满月如玉,银辉洒满庭院。
他身披月色,如裹了一重银霜。那剑舞得生风,他背脊湿润一重,尽是淋漓的汗。
他自午夜醒转,逃离又一个绮丽到荒唐的幻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连偶然的碰面都已不再满足。
该怎么面对她,面对自己如此癫狂的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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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霄刚走入绿箩院中,便听见一阵压抑的低泣。
他怔了下,加快脚步闯入进去,见开间大炕上,安如雪穿着身半透的软罗轻袍,正以帕拭泪。他唤了声“雪儿”,她便红着眼扑入他怀里。
哄了半晌,她才稍稍止了哭,柔柔弱弱地靠在他身上,低声哀求道:“郎君,要不还叫我去水儿胡同住吧?”
22、第 22 章
梁霄今日和属下喝了顿酒,从角门摸黑进了内园,不愿去明筝屋里讨没趣,想到许久没见安如雪,又想到她素日的娇软柔弱,不免有些意动。
怀着这样的心情进了院子,却见心心念念的美人正在垂泪。半透罗衣包裹日渐丰美的身段,瓷白的肌肤这些日子养得愈发水光诱人。
他难得生出这许多耐心,体贴为她擦着眼泪。
“这是怎么了?家里头什么都有,又宽敞自在,如今身份有了,又要回水儿胡同做什么去?”
安如雪背转身不叫他瞧见自己哭肿的眼睛,榻上摆着好几件绣工精美的衣裳,眼看就完工做好了,却给人用剪刀铰成了碎片丢在那儿,梁霄看见,拾起那布片问梨菽等人,“这是什么?好好的东西铰成这样子,姨娘心里不痛快,你们不会劝着些,怎么叫她发这么大脾气?”
梨菽红着眼圈上前,颇为不平地道:“这些都是姨娘替奶奶做的,二爷不来的日子,姨娘就整晚整晚在灯下给奶奶绣衣裳做鞋,姨娘不求旁的,只盼着奶奶消了对二爷的气,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知道奶奶事忙,姨娘大太阳下候着,什么时候奶奶忙完了,什么时候才敢上去求见,便是这样,奶奶身边那些个婢子,还给姨娘脸瞧……”
话没说完,被安如雪低声呵斥:“梨菽,你莫要胡说。”
安如雪抹掉泪珠,挤出个笑来,抚着梁霄的衣襟轻声道:“家里头的人待我都很好,奶奶事忙,我能理解,倒是我,给大家添了好多麻烦……所以我才觉得,要不还是回去水儿胡同,也免得奶奶为我烦心……”
梁霄见她梨花带雨,柔婉动人,展臂揽住她细腰,“好雪儿,我知道你委屈,明筝她性子是冷些,并不是针对你,便是待我,也不见得如何热络。你放宽心,莫要多想,好生将养,唯今你肚子里的哥儿才是最紧要的。”
安如雪点点头,眼泪却是涌得更凶,梨菽跺了跺脚,急道:“姨娘,您为什么不跟爷说?奶奶哪里是性子冷?摆明是寒碜姨娘,姨娘送去的东西,要么瞧都不瞧就打发回来,要么收了东西半句话都不准人说就忙着送客,几次三番,谁还觉察不出,奶奶这是厌恶姨娘?主母如此姿态,底下人自然更往死里作践,前儿不过想去厨上要个汤水,那起子人都敢……”
“梨菽,不许说!”安如雪动了怒,声音微扬,整个人直打颤,“谁教你的规矩,背地里编排主子?是我素日待你太好,叫你忘了礼仪尊卑?你去,给我去外头罚跪!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起来。”
她从来说话慢声细语,何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眼见前襟里的丰饶随着动作轻颤,透过薄薄的罗衣现出一点樱粉,梁霄难耐地咳了声,在旁一把拥住她,哑着嗓子道:“这么气做什么?婢子不懂事就慢慢教,梨菽不过为你鸣不平,不是故意犯忌。”
“出去,别在你们姨娘跟前惹她生气。”梁霄给梨菽等人打个眼色,将人都屏退了。他抱着安如雪令她转过脸来,不敢触到肚子,将她抱坐在膝头,“回头我跟明筝说说,……我自然知道你是好心,知道你性情再是柔婉不过,可她一时转不过心思,多半还生咱们的气呢,你且让让她,别为这些琐事烦心,再不济,你还有爷疼呢……有什么委屈,只管跟爷说……”
声音渐低下去,屋中气温陡然升高,片刻窗前那影子摇摇曳曳,总没个休止的时候。
梨菽提灯走在回廊上,红着脸不去听屋中绵绵密密的声响,她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月。算算日子,二爷可有大半月没来了,也不怪姨娘心急,从前在水儿胡同,多少还能见个面,如今侍奉床帏,还得那明氏点头。院子里人多眼杂,行事也总要顾忌。
但愿这一回能替姨娘挣个独立的小厨房,往后汤水饮食,一应不与明氏等人混用,免叫对方生出歹心,坏了姨娘的肚子……
次日梁霄果然来见明筝。他含笑走入,见瑗华正要递茶,忙抬手接过来,亲奉到明筝面前桌上。
明筝正在瞧帐,抬眼见着梁霄,不禁怔了一瞬。梁霄顺势坐在她对面,目光掠过账本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发月银?我那份儿你收着,自个儿添些脂粉。我知你不缺这个,算我一片心。”
近来这“一片心”三字明筝听得太多,她推开茶盏,站起身行了礼,“二爷这会子没去衙门,来我这,有事?”
梁霄昨晚和安如雪闹到下半夜,折腾好些个来回,明筝见问,他不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没事就不能来瞧你?听说你这些日子忙,我在前院便不敢来扰,生怕咱们二奶奶心里烦腻着我。”
见明筝眼睛盯在账册上,他心里发窘,勉强维持着笑意,“你上回不是说,雁南山那边儿住着松快?什么时候得闲,我陪你去住些日子,权当避避暑,你说好不好?”
他每每有事要求她,就是这么一幅讨好小意模样,过往明筝还觉有几分情趣,如今瞧他两眼猩红,眼底泛着青,——他早就不是过去的他,她的心境也全然变了。
她抬手抚了抚额角,低声道:“待会儿管事妈妈们要来对账,各房依次分发月银,我怕不得闲,您若没紧要事,容我先把数目点算了……”
梁霄蹙了蹙眉,饶他性子再好,几次三番被如此冷对,难免生出几丝怨气。
“阿筝,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敷衍。”
明筝讶然抬起头来,“二爷,我实在脱不开身……”
他夺过她面前的账册,一把甩在地上,那账薄因日日翻看,多已起了毛边,用力摔落下去,纸片七零八落散了满地。
瑗姿带着管事婆子们才走到门口,被这动静惊住,立时顿足在门前。
瑗华忙蹲身去拾账本,听得梁霄怒道:“不许拾!都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