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脸来,目视着明筝,见她眸底清清凉凉,没一丝意外和慌乱,那张脸,永远完美无瑕,表情永远无懈可击,好像做了错事的永远是他,好像永远是他在无理取闹一般。
他负手在屋中踱了几步,回过头,咬牙瞪视着明筝,“阿筝,旁人说你待人严苛,我本是不信的。什么时候我都敬重你,在任何人面前维持你的体面,因为我知道,你是我妻子,是这伯府的世子夫人,是掌家理事的二奶奶,可你也不要太过分,你有今天,是因为我娶了你,是因为你做了我的夫人,不是我攀着你求着你,是你依附着我,凭着我承宁伯府这座金漆招牌,才得来今日这份尊荣!”
明筝启唇欲说些什么,梁霄狠下心打断她,“我知道你心里不忿,孩子的事上你觉得亏心,觉得难受,看见如雪的肚子就难免生气,我已经十分忍让,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你背地里耍的什么手段,我一清二楚。”
明筝冷笑一声,仰起脸来,鬓边水晶滴珠幽幽晃动,她朝前走了一步,足尖踏过纸页,“二爷说知道我耍了手段,还请明示,有什么人证物证,一并带上来,也免叫我脱了罪去。”
“阿筝,我还念着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愿伤及你的颜面,你又何苦咄咄逼人?”梁霄抿抿唇,望着如此清傲的明筝,他没来由便有些退却……
“不必了,试问二爷,我明筝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她唇边挂着冷凝的笑,笑自己,竟会为这这等可笑的事与人争辩,“管家理事,是你苦苦求我,说母亲年岁大了,难以继续操持,难道是我不愿得闲?既二爷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早已不满,不若趁此我卸了身上的担子,钥匙在这里,您想抬举谁,信任谁,随您。”
她掏出一大串钥匙,沉甸甸怕拍在桌上。
梁霄迟疑片刻,暗悔冲动失言,垂下头去,那纸片就在眼底,上头蝇头小字,一行行一句句,密密麻麻写满注释钱款。管家一向是个操心的活,前些日子明筝远去田庄,家里乱成一团,全没个头绪,他知道这个家离不得明筝,可若要就此被她敷衍过去,往后安如雪的日子怕是更难……
他抿唇道:“阿筝,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如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着我,她有片瓦遮头,便已十足感恩,她从来没奢求过什么……”
明筝冷笑:“家里吃穿用度,一向有例可循,念其有孕,凡事比照我的分例还横添两许,若犹嫌不足,破例再添几重,全在二爷。只望二爷莫用这低劣龌龊的罪名强按在我头上,我明氏再是不堪,亦是书香传家,三朝老臣,当不起这般羞辱。”
她退后一步,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微扬,唤了人来,“瑗华,知会众管事,今日不回事。传话各处,一应迎来送往,会客见人,请大奶奶代劳。”
她抬起眼,轻瞥梁霄,“对不住,二爷,妾身倦了。”
她转身迈入里间,那珠帘滴溜溜摇晃着,黄豆大小的珍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梁霄立在当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话在气头上说出了口,难免就在平静的日子里刻下划痕。他曾发誓再不要与她龃龉,回乡后定要好生爱怜……哪知这才数月,已经拌嘴了多少次,她但凡服个软,他又怎会……
瑗华小心凑上前,将地上散落的纸页拾起,双手奉到梁霄面前,“二爷怪错了奶奶,家里哪房吃穿用度,一笔笔皆有名目,您若觉着奶奶苛待了姨娘,大可瞧阅帐数比对。奶奶头疾不愈,日夜睡不安生食不下咽,二爷未见关怀,倒时时指摘……”
她身为婢子,自是不敢深说,见梁霄已有悔意,便将账目指给他瞧。
自打家里多了姨娘,补身安胎的日常饮食本就比旁人多费些,此外首饰珠宝、衣裳用具,也是样样用心,件件贵重,单是这个月做的衣裳,就比各房正经主子都多……
梁霄觉得脸上挂不住,见瑗华抽身要走,他捏住她袖角,低道,“可她不与我说,我怎么知道呢?”
瑗华叹了声,“二爷与奶奶八年夫妻,该知道奶奶的为人。纡尊降贵去为难妾侍,这等事奶奶不会做,也不屑做啊。”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把熟悉的嗓音。梁霄心烦意乱,推开窗,望见院中挤满了回事婆子,当中一人素发霜裙,柔弱地立在外间,手捧盛着汤羹的食盘,正温温柔柔请求拜见明筝。
他忽然觉得好生烦乱。过往瞧安如雪处处可人,样样合意,不知怎地,此刻却变得有些腻嫌。
屋中,明筝对镜松开钗环,望着自己没有表情的脸。
她出身名门,幼承庭训,平生端持礼教,便在宫里,也是坦荡从容。可生活缘何会把她置于这等不堪之境。她如陷身泥沼,弄得满身脏污。往后数十年,她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即便没有安氏,梁霄如此为人,当真可托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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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明筝入了一回宫。
梁霄服软致歉,老太太和闵氏二人说和,甚至惊动有孕在身的梁芷萦,求她万事以大局为重。
前月明辙和陆筠安抚白桦庄灾民一事被上奏朝廷,太后为此勉慰,分批召见了明氏女眷。明筝本是外嫁之女,但她依稀能猜测出几分,太后有意抬举她娘家、抬举她……至于为什么,明筝不敢深思。
说了半晌话,宫里留用膳。饭毕陪侍凤驾游园,临溪亭畔,摆了几扇屏风华盖,正闲话间,传报嘉远候率太医前来。
敬嬷嬷含笑道:“今儿侯爷头一天宫里上值……”
太后也噙了一抹笑,转头跟明筝解释,“强把这皮猴儿留在京里头,刚点了上直卫指挥使,头一天,照旧例带着人巡宫城,待会儿叫他亲送你出去,只当他是个金吾,好好儿使唤,权当替我出出气。”
明筝心道那怎使得,尚未言声,就见一角牙色底四爪飞鱼纹妆花袍跃入视线。
23、第 23 章
陆筠绝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着她。
立在那浅金色的半透细纱画屏之后,只见半边身影,不需打量面容,甚至不需细瞧,单从一个轮廓就能分辨出,自己梦中人的模样。
耳畔是太后含笑的话音,他竟一个字都没有细听。心底轰鸣喧闹,刹那情愫胡乱翻涌。
当着人前,只怕眼角眉梢那丝丝缕缕的念想藏之不住,生怕给人瞧出端倪,他声名狼藉倒也无妨,如何能害了她。
好在尚能自持,他惯来擅长克制。眉眼微垂不叫自己朝她方向去瞧,大抵心里那些起伏才平息一瞬,就发觉众人此刻正都含笑注视着自己。
明筝有一瞬错愕,她与太后,抑或承宁伯府与嘉远侯,都远远称不上熟络。
太后打趣外孙自是无可厚非,可她,并没与太后亲昵到“自己人”的地步。
敬嬷嬷似乎瞧出明筝的迟疑,飞快接过话头,亲切地笑道:“奴婢依稀记得,侯爷跟梁家是有亲缘的呢。”
一句话拉近距离,好像一切突然变得顺理成章。太后扶着敬嬷嬷的手,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抚了抚鬓角,似乎有些疲累。太后道乏,明筝只得随之起身,屈膝恭送凤驾。
华盖如云,随着凤驾远去的身影一并消失在桥上。
一瞬间,明筝发觉亭中桥上,只余下她和陆筠。引路护持的宫人远远缀在她身后五步开外。
陆筠定定站在那,微垂首,手掌扣在腰间佩刀上面。从她的角度,无法看清他脸上是何表情,大抵也是无可奈何,又有些哭笑不得吧,她这般想着。
明筝向他颔首,作出“请”的手势请他先行。
他抿唇望了她一瞬。她分明看见,他望过来的同时,眉头锁得更深。
他板着脸的样子,其实有点骇人,瞧来便知不易亲近。
她也素闻坊间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比如残暴嗜杀,比如孤僻冷酷,又比如……他厌恶女人。
过往她总觉那些传言不可尽信,至少关于他样貌的说词,便与实际相去甚远。可眼前他如此疏冷倨傲,倒叫她又有几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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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晴好的天空沉闷得令人倍觉压抑。不知何时,头顶遮了一重乌沉沉的云头。
迎面走来一顶肩舆,金漆华盖,帷幔纷彩。明筝不知是哪位贵人,却不得不停下步子蹲身相让。
等贵人仪仗远去,她方直膝起身。踏出不足十步,一场急雨这便落了下来。
一开始还是细弱的雨丝,宫人撑起伞,护送一丈远,几乎是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点又急又怒地瓢泼而下。
“梁少夫人,不若暂先在前头门檐下避避?”宫人为她遮着伞,自己湿了半边,明筝见状怎好强求,只得点了点头。
雨帘如雾,远看那人只如一道不清明的影。
她走了几许,他便随了几许。
认真要奉懿旨,做好送她出宫的护卫。
此刻他远立在对面的雨中,簇新的飞鱼纹锦服尽皆湿透。她恍然忆起上回相见,依稀也是这般大雨滂沱。
仿佛每每遇上他,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她倚墙望着那雨,片刻,叹息一声,转回头与宫人说了句话。
见那宫人撑伞朝陆筠走去。
“侯爷,梁少夫人说,雨势太急,请您一道在檐下暂避。”
陆筠抬起眼,隔着雨雾望向对面的倩影。他指头微微发颤,紧紧捏住刀鞘,手背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侯爷?”
见他并无反应,宫人不由扬声,提高了音调。
他点点头,一步两步,缓慢地走向她。
远看他面沉如水,似有所思。明筝从没见过他笑,那时是,现在亦是。
他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是淋了雨冷了吗?水珠顺着发冠流淌下来,浓眉眼睫都是水点。
不期然对上视线。陆筠呼吸屏住,在她水亮的眼底,更发觉几点更耀目的璀璨。
这般对视,于陆筠是怎样的煎熬。
惊喜一次次相遇,渴盼着靠近。
他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与她面对面说句话,已经盼了多少个春秋?
他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留在那个烽火弥漫的塞外。西疆清冷的月下,他是如何思忆如狂。
他甚至是想过的,在战场上杀了梁霄,神不知鬼不觉……
回到京城,兵围承宁伯府,强夺了她……
再荒谬的念头,他都曾生起过。
十年,他是如何分裂又纠结的自我折磨着。
可此刻她就在眼前,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怕一个不慎,露了端倪,于她无疑便是灭顶之灾。
他几乎是狼狈的,飞快错开了视线。
明筝亦不强求,她只忧心若是连累他染上风寒,怕是太后见责。
他到底没走到檐下,错开身靠在她身外的墙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耳畔似乎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
漫长的沉默中明筝先开了口。
“侯爷这回留京,能长伴慈宁宫,太后娘娘定然欢喜。”
像话家常,不过为了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毕竟不说话,显得更加怪异。
他抿抿唇,艰难找回声线,低声回她:
“……嗯”。
乍然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容易出口。明筝觉得松快多了,礼貌与他寒暄:“前些日子家里的老太太还说,想邀请侯爷上门吃酒,外子怕侯爷事忙,未敢贸然送帖子过府……”
“无妨。”他轻吐二字,这次答得很快。
明筝倒是一时愕住,这话的意思……她有点不敢猜。
陆筠转过脸来,隔着雨雾望着她侧颜,一字一句道:“送贴子,我……本侯定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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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西暖阁,太后托腮坐在窗前,抬眼望着外头的雨。
敬嬷嬷在墙角收了伞,换过鞋子才悄然走进来。
“怎样了?那木头还是不理人吗?”
太后声音带了些许揶揄,她不是不知自己的行为不妥,仗着皇家身份欺压臣下家眷。可她时日无多,能为活着的人做的,仅此而已。
敬嬷嬷摇了摇头,“说着话儿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身边跟着宫人,多半也不会是什么逾矩之言。侯爷隔得老远,淋的浑身透湿,碍于身份,不便近前……”
太后蹙蹙眉,又长叹了一声,“孽缘。”
敬嬷嬷凑前道:“娘娘怎么看?侯爷难道当真对那明氏……?”
“你还不知道他?”太后望着雨雾,有如梦呓般,“若不是他十分情愿,如何会跟着去?哪怕淋着雨,也舍不得甩脸子掉头走,换个人,早就翻了脸,公主他都未见瞧在眼里头,遑论这还是旁人的家眷?”
敬嬷嬷心道那可不就是孽缘?那么多青春正好的闺秀供侯爷挑选,怎偏偏就把心拴在了这么个妇人身上。太后最放心不下侯爷的婚事,这么一来,所有希望落了空,难不成终将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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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淋漓,这会子雨势小了许多。
城楼上,陆筠俯望着广场上渐行渐远的马车。
那抹似有若无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周身。
郭逊上前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承宁伯府?”
顿了顿,笑道:“侯爷有没有听说,最近坊间的传言?”
陆筠没言声,郭逊自顾自说了下去,“听说梁霄在西北从夷人手里抢了个绝色佳人,在军营就不避人的宠着。若这传言为真,怕是很快弹劾梁霄的折子就要堆成了山。过往他爹粱少轻的风评就不怎么好,圣上还为此申斥过。如今子承父业,都栽在女人上头,可见血缘这玩意儿,当真神奇得不得了。咱们卫所都开了盘口,赌姓梁的这卫指挥佥事能做多久。侯爷若是有兴趣,大可下个注,属下……”
陆筠转过头望他,半晌没说话。
郭逊瞧他的面染寒霜,似乎极是愤怒,话头不自觉地顿下。
“梁霄……”陆筠垂眼念出这个名字。
默了片刻,轻声吩咐,“去请来,卫指挥使司衙门校场,本侯要演武,请粱佥事大人陪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