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赫连菲菲
时间:2021-07-01 10:21:44

  瑗华无奈道:“这么大动静,想不知道都难,大夫还没来,万一安姨娘真有个什么……”以二爷的脾气,多半会迁怒到奶奶身上来。可好好歇在院子里,一直吃着最好的安胎药,安姨娘这胎伤得实在蹊跷。但此时她不敢多说,怕徒惹奶奶心烦。
  明筝朝赵嬷嬷望了一眼,后者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
  明筝没再朝院里走,赵嬷嬷命人打开封锁的院落,带着一队有护理孕产妇经验的婆子走了进去。
  瑗华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明筝还不肯留下来示一示好,如此疏离仿佛漠不关心,即便关怀是假,做做样子给人瞧,叫二爷和老太太心里舒坦些也好啊。
  明筝转身朝上院走。
  尚还没穿过小花园,前边老太太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梁霄身披外袍,领口的扣子都没系好,脚上靴子也落了一只,以往他再如何不堪,也从未如此狼狈过。他在意容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明筝远远对上他的眼睛,抿唇立在原地。
  “怎么样?大夫到了没有?安氏怎么样?你还在这儿,怎么没去绿箩院料理着?”梁老太太开口问了好些话,明筝沉静地一一应答。
  过往她照顾家里那么多人,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她亲自过问,即便再忙也会前去送礼探望,说些温柔熨贴的话。许是她照顾的人太多,操心得也太多,老太太这一刻定是忘了,安氏是谁她又是谁。即便怀着身孕,那也只是个妾侍而已。
  遑论,那边人手已经留得足够,有赵嬷嬷在,就有拿主意的主心骨。
  梁霄深深瞥她一眼,抿唇没有说话。他发丝上还渗着水,料想回来后根本没来得及绞干头发。
  一瞬间,明筝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了水。
  画舫是寻欢作乐之处,喝酒瞧舞,听曲弹琴,哪回不是闹上整晚?
  可他落了水,和同僚骑马而去没有带同换洗的衣衫,模样又太狼狈不好再回席间,他要么就得返回衙门更衣,要么便是回府……
  刹那心弦拨动,她第一回开始正视后院住着的那个女人。
  这份心思,这份胆色,对自己狠得下心,下得去手。她倒有些佩服这份魄力。
  梁霄扑进房去,片刻,里头就传来愈发令人心碎的哭声。
  “郎君,你救救孩子,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它来得不巧,可他终究是您的骨血,为什么上天如此残忍,要一次次的伤害它,折磨它,……若是我做错了什么,就报应在我身上,报应在我身上好了,我宁愿豁出自己的命,去换它平安降生,为什么……二爷,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不公,如此待我……”
  隔着窗纸,那声音断断续续,清婉的嗓音早哭哑了。
  梁霄望着她雪白裙摆上那么多、正在不断渗出、越来越浓的血,他脸色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半句安慰也无法给予。
  他的孩子,他固然也曾埋怨过,怪它来得不凑巧。
  可那毕竟是他头一个骨肉,毕竟托生在他喜欢的女人的腹中。他和安氏曾多少回躺在星空下畅想未来一家三口的日子,它怎么能这般脆弱?它怎么能一次次这样让他揪心?
  大夫疾步从外走来,拨开珠帘,在帐外行礼。
  老太太命人去把梁霄扶起来,可梁霄像具石像,他跪在床畔听着心爱女人一声声的哀哭,他的心仿佛碎成了两半。
  她那么美,那么温柔,待他那般赤忱,可他让她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嘴角上那些小伤口还没有好,她大着肚子随他千里回京,受尽委屈只求来这么个无用的名分和这间小院。她从来没抱怨过,不管多么委屈难过,她总是深明大义,总是努力对他笑着。
  大夫隔帕诊了脉,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夫人还年轻,以后定还会有……现下最紧要的,是要尽快把肚子里胎儿流下来……”
  梁霄如遭电击,张大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踏入屋中瞧见安如雪的一刻就知道这个孩子也许保不住,可是……当大夫真正对它宣判了死刑,他却又是那么难过那么震惊。
  安如雪与他一般面色,她怔了怔,竟挤出个笑来,“胡说……”
  她抬腕抹去眼角的泪痕,“你胡说,下午这孩子还好好的,它还在动,我摸一摸它,它还在肚子里踢我的手,它就快落地了,五个月……五个月早就稳了,它怎么可能离开……”
  她流着泪揪住梁霄的衣裳,“郎君,你跟他说,不可能,孩子不可能出事,你告诉他,你快告诉他,我们的孩子不可能出事。郎君,你为什么不答,你说话,你说话呀!”
  她情绪太激动,用尽力气揪着梁霄的袖子。
  老太太在外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嚎哭声。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照彻夜空的同时也惨白了她的脸。
  梁霄想把安如雪抱住,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她光着白嫩可爱的玉足,雪白的裙子上全是可怖的血迹,她推开梨菽,撞开帘子跌跌撞撞地闯出来。
  披散着头发,在忽然而降的倾盆大雨中,她铿然跪在明筝身前。
  明筝手被揪得痛极,安如雪仰起脸,泪流满面偏偏挤出骇人的笑。
  “二奶奶,我错了,我给您磕头了!”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勾引二爷了。”
  “二奶奶,我把二爷还给您!我再也不敢跟您争抢他的宠爱了。”
  “您把孩子还给我,求求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
  “求求您,算我求求您了!”
 
30、第 30 章
  梁霄追出来,梨菽也追出来。
  满院人影,所有目光都落在明筝身上。
  大夫于心不忍,奈何这是旁人家事,医者常走动内宅,需得练就装聋作哑的本事方得长久。他别过头去,忍住劝慰的话没有开口。
  胎死腹中,如何能跪在冰凉的地上?
  大雨无情地敲打在安如雪羸弱的身上。
  她楚楚可怜跪在地上哀求一个不可能的人,给她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伞遮在明筝头顶,便是暴雨乍落,也不会损毁她形象分毫。她端庄一如往昔,头发一丝不乱,衣裳整整齐齐。
  她居高临下望着紧捏住自己手腕的女人。——她哭的那么悲伤,那么真切,声音里那抹绝望痛楚足以令所有人动容。
  明筝抬眼望去,梁霄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他眼底波澜闪动,是她多久不曾重温的柔情。
  血顺着小腿,顺着淋湿的裙摆,一丝丝混在雨中,顺着青石甬道的缝隙流去。
  这样梨花带雨的一幅画,连一贯沉稳冷静的明筝也难免赞叹一句。安氏当真是极美的,天然雕饰成的人儿,杏眼流波,连哭也是这般动人。若是出身好些,凭着这样的容貌才情,这样的头脑手段,不至于屈居妾位。她竟生出几分“可惜了”的嗟叹。更可怜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未有机会亲眼瞧一瞧这花花世界,就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母体。
  梁霄这样的人,真的衬得上这样的喜欢么?
  “奶奶,我真的错了……把孩子还给我,求求你了……”
  不等明筝开口,赵嬷嬷已带着人上前,姿态恭敬但坚定有力地搀起安如雪,“姨娘莫要如此,且听大夫的话,保重身体为宜,您如此嚎哭,岂不惹得老太太跟着伤心?”
  安如雪摇头哭着,难道做了妾,连哭自己的孩子也不能 ?最伤心的人是她,为什么要一个不相干的人强忍难过,无法发泄自己的痛苦?
  她就是厌腻这样的生活,她要尊严,要可以放肆哭泣的权利,要自由,要不受任何人的桎梏。
  她眼望着明筝,她想知道明筝是什么样的表情,没了这个孩子,她快慰了吗?她得意了吗?她想要的成真了吗?
  安如雪满心都是痛,是恨。若不是长久以来明筝如此冷待她,如此不当她是个人,如此漠视她的存在剥夺她的自由。她不至如此,不至走到这步。
  冤有头债有主。若这孩子该有人来陪葬,那必然应当是明筝。
  可她望见明筝双眼的一瞬,哭声没来由地止了一息。
  她分明看见,对方那双素来冷淡无情的瞳仁里,滑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悲悯。
  她在惋惜什么?她在可怜谁?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尖锐的疼痛侵袭而来,她突然无法再发出声。痛楚像一道白光,劈头朝她卷来,一瞬间意识抽离,全部的力气都消逝去。
  她整个人软绵绵地向地上倒去。
  梁霄从赵嬷嬷手里夺过她软倒的身子,他怀抱着她,一如当日在一望无际辨不出方向的旷野中即将失去她时,那样珍惜又心痛地怀抱著她。
  他不受控地落下泪来。闭眼,再睁眼,眸底伤怀渐逝,留有的全部皆是恼恨。
  “怎么回事?”
  他额上青筋迸起,目光怨毒地扫视着院子里的人。
  他目光触及谁,谁就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
  视线最终落在明筝面上,“说啊。”他咬牙切齿地望着一脸平静,显得那般冷血无情的发妻,“你说,为什么她那样求你?为什么她会说出那样的话?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孩子做过什么?明筝,你是主母,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大权在握享尽尊荣,可她呢?”
  “她已经这么可怜,这么命苦……她本也是官家女子,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无怨无悔地跟了我,在塞外吃尽苦头,为我怀了孩子……你怎么能……为什么容不下她?为什么容不下?”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快要残灭的灯火映照着他英俊的面容。
  他为着一个可怜的女人哭了。
  他当着结发妻子的面,为着他心爱的妾侍流着泪。
  明筝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委屈,抑或心酸嫉妒。她比望见安如雪浑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时,还愈加从容。
  安氏待他再如何好,他们爱得再如何轰烈,与她何干?为什么她要为他去承那份情,去担起本不该她担起的责任?她没有理会梁霄,上前一步,作势搀住老太太,“雨大风疾,命人先行送您回去?”
  让大夫救人,让该受罚的人受罚,让想留下的人留下。人人杵在这里,难道让那个死胎一直留在安氏肚子里吗?
  手被挥开,梁老太太满脸泪痕,凄楚地道,“明筝,霄哥儿骨肉没了,你怎还能这般淡然从容?他伤心成这幅模样,活生生的孩子在肚子里没了,我还能歇得下?我还有心思去休息?”
  在场无人说话,侍婢们恨不得立时做了哑巴,明筝环顾四周,把众人各异的神色看去。她垂垂眼,没有说话,福低身,无言行礼退了出去。
  赵嬷嬷等人随之步出庭院。原本拥挤不堪的院落,骤然变得空旷。
  梨菽哭着跺脚道:“求二爷做主,先给姨娘瞧瞧大夫吧。”
  梁霄如梦初醒,把安如雪抱到屋里床上。待他折返而回,老太太背身立在门前吩咐:“把绿箩院的人都绑了,就在这儿审,我要原原本本的知道,我的孙子是怎么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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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点敲打着窗,廊下的灯灭了一盏,明筝就坐在屋中,坐在灯下的暗影里。
  瑗华找了药来,蹲跪在她身前捧起她的手,“奶奶,处理一下吧?”
  安氏癫狂,指甲抓伤了明筝细嫩的手背。
  伤口很浅,也不觉得如何疼。从前明筝爱惜美貌,脚踝上那处伤势,曾让她介意了好一阵子。倒是从婚后,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喜欢硬扛着。
  是因为做了梁霄的妻子,她才不得不强大起来么?
  年少时她是家里的三姑娘,治家理账有嫂子林氏,还有她娘,一家子人宠着她,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捧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最不要紧的那个。人人都有躲懒称病的权利,她这头疼病多少年不见轻缓,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却从来没人过问。
  突然忆不起,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奶奶。”瑗华打断她的思绪,张开眼,见手上被包裹了厚厚的纱布,她忍不住苦笑了下,“哪有这么严重?快拆了去。”
  瑗华笑不出,“奶奶,瞧二爷和老太太的样子,心里在怪罪您呢。毕竟是在禁足期间出的事……”
  明筝靠在榻上,天色很晚了,她格外困倦,声音里带了丝疲惫,闭眼苦笑道:“多半这会子,已经审上了,不用问,矛头定指向我。”
  “那奶奶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正说话间,赵嬷嬷浑身湿淋淋的来了。
  “奶奶,有发现了。”
  她从怀中掏出个布包,翻出里头的东西,脏兮兮的,沾着泥水。
  “下了雨,外头泞得很,险些发现不了。”
  递过来瞧,见是个纸扎的小人,上头写着生辰八字,一看就知是做什么用的。
  瑗华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这是从咱们院子里……挖出来的?”
  赵嬷嬷点点头,把整个包袱都扔在地上,“一共四处,都在这儿了。另有适才趁着姨娘哭哭啼啼引了大伙儿注意,把绿箩院后窗下花坛里的药渣子也找出来了,大夫就在府里,找过来一瞧便知。”
  瑗华细细思索这话,浑身猛地一颤,“这药是?”
  赵嬷嬷冷笑:“这事儿若是我做,必不会这么错漏百出。药渣子泼在土里是瞧不清楚,可到底还留了形不是?若是我,喝了药把渣子撇净水投到厨房,谁还能去火堆里找灰不成?用药这招也是昏招,招邪祟伤胎是这个伤法?趁着哪天二爷在,叫人在外头弄个鬼影儿,半夜睡梦里陡然喊上一嗓子直挺挺往地上栽,那可瞧着比这么像真的,到底还是她太着急了,又不大敢冒险,生怕被人疑心了她。”
  明筝蹙了蹙眉,“人呢?府里不会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去替旁人卖命,外头定接应的人。让二爷落了水,又趁乱在我院外埋东西?伯府侍卫们都死了吗?——”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
  若不是要栽赃,而是想毁她的清白呢?在不经意的某天在不起眼的某个角落再留那么一两样属于男人的东西,以梁霄的秉性,该会如何羞辱她。这日子还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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