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霄饮了许多酒。明筝在外间和管库房的婆子交代事情时,他就半倚在帐边,透过内室半卷的珠帘打量着她。
乌发如墨,肤色胜雪。
他望着她怀抱账册从外走进来。
她停在数步外,眉目在灯色下越显柔媚。
他从清早见到她那刻心底便窜起的火苗一瞬燎原。他哑着嗓音唤她,“阿筝,阿筝。”温润如玉的公子背着人,声音里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颓靡味道。
手里的卷册散落一地,明筝被他钳住手腕朝床铺倒去。
“阿筝,太想你了……”
绵绵情话不绝于耳。明筝不自在地朝内躲避。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如此煎熬漫长。就在昨天,她还以为他们会拥抱着说上一夜的相思。以为自己会激动落泪。以为久别重逢,该是令人沉溺无法自拔的狂热欢喜。
却不是。
她始终冷静。始终清醒。
她没提昨晚那个令他进退失据的安娘子。
他也没提三年多前那个她无从解释的误会。
帘外春雨缠绵。
水滴打在头顶的蓬檐上,发出空落落的声响,令陆筠觉得格外烦乱。
终于听见马蹄声,他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开几许。
侍人撑伞从马车上跳下来,小跑至他面前,“侯爷。”
他点点头,提步跨上车。
身后女声迟疑,唤他:“陆哥哥?”
陆筠没言声,甚至不曾停顿。
车帘垂下来,他线条冷硬的的面容被遮住。雨点声中,他稍嫌低回的嗓音隔帘传过来。
“郭逊,你送她回去。”
撑伞的侍人忙低声应答,拦住妄图靠近马车的少女,“郑小姐,侯爷饮多了酒,身体不适,望您海涵。”
口中言语客气,可无论少女怎么闯也避不开他的阻拦。
车中,陆筠紧蹙的眉头松了。他觉得疲倦。
疲于应付,这一场场精心谋划的遇见。
雨还在下,嫩绿的柳条被洗刷得越发明翠,水儿胡同外一树丝樱早早绽开,只是花朵娇柔,耐不住雨打风吹,粉白花瓣零落满地。
洁嫩的花一夜之间染尽污泥,安如雪对窗望着那飘零的花雨,只觉冷寂凄清。
那个原本夜夜属于她的男人,此刻怀中揽着谁,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她抛了一切奔赴入京,得到的便只是敷衍的一句。
他说:“再等等。”
要等到何时,还要她如何委屈?
3、第 3 章
水声潺潺,窗外雨打芭蕉,像在地板上洒了把豆子,一粒一粒弹起又坠落。
明筝觉着自己也在跟着那雨点的节奏不住下坠着,她耐着男人陌生的气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过去两人恩爱时的记忆。
她咬唇不吭声,那回忆断断续续,许是隔着太久远的距离,竟一时串联不起。
梁霄垂眼见她偏着头,额角清浅一层香汗,长发柔软地散在枕上,雪白脸庞莹润,乌黑墨发的发光。梁霄几乎要醉在这灯下、仿佛回到初成亲时那般欢喜。
他一时忘情,伏低下来想覆住她精巧的唇。
她眉头蹙起,下意识掀开眼帘望来。
她冷静的没掺杂半分愉悦的眸光,像一束冰锥,猛地扎穿他的心脏。
梁霄失神的一瞬,明筝挣扎坐起身,一把将他推开。
他错愕地望着她飞速离去的背影,皱巴巴凌乱的裙角一闪,整个儿消失在座屏之后。
他听见她腹肺深处呛出的咳声。她一努力压抑着。
梁霄适才那点愠怒和挫败一瞬就弥散了。
他披衣起身,来到桌前斟了杯温茶,然后绕到座屏之后,俯下身来,一手递过茶盏,一手轻抚她的脊背。
“是着凉了?叫大夫瞧了?吃药了不曾?”
他语调温柔,看过来的目光透着几分宠溺。
摇曳暧昧的灯色在他身后被遮去大半,座屏内稍嫌昏暗的光线倒令她更觉安心。
明筝抱着茶,摇摇头,算是答他的问话。凝思片刻,又转过脸来,小声说句“谢谢”。
她总是端庄稳妥,失态的时候不多。此刻她脸蛋也咳得红了,除此外还多一重赧然。梁霄忍不住一笑,抬手在她发顶揉了揉。
平素他不常在内院,早年喜欢在外呼朋唤友,这些年又在千里之外的西陲。
他想,是他冷落她了。
如今回来,他会好好待她。
这般想着,他连深浓的眸色也柔和起来。
展臂拥住她腰,半扶半抱把她拖回床帐。
明筝闭上眼,被他小心地纳入怀中。
他身上很暖,衣上透出浅淡的熏香。
明筝指头揪着裙摆,僵了许久许久。她几乎要忘了,自己上一回被他这样抱着是什么时候。
她总是一个人。独自扛着责任,独自背着包袱。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会觉得疲累。可她要强,从来不想被人瞧见自己脆弱的样子。哪怕面对着的是她的丈夫,是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会长进,会学会如何撑起伯府这片天。会的……吧?
她终于软化了一点,抬起手腕,把细嫩的指头轻搭在他肩上。
她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一连数日,夫妻俩都忙得没什么机会说话。朝廷给了大假,准梁霄休沐十日才去赴任新职。
这些日子家里要治宴款待上门来探望的人,又要备礼给他用来打点任上的关系,要开祠堂烧香祭祖,种种繁繁,那么多大事小情需要明筝拿主意定夺。
直忙到二月十六,明筝陪老太太上山还愿这日,才算在百忙中偷个闲。
梁霄随军出征,家里头没一日不挂心,尤其是老太太,隔三差五就要来寺里祈愿。这回梁霄平安回来,老太太说好要给清元寺捐一万两香油钱。
车马载着梁家女眷,浩浩荡荡一队人徐徐朝山上去。当先一匹踏雪寻梅宝马,上头坐着挺拔俊秀的承宁伯世子梁霄。
他样貌生得极好,一路引得不少侧目。车里,梁家大奶奶闵氏笑着打趣明筝,“二弟妹算是熬出头了,二弟这回挣了军功,回京点了卫指挥佥士,前途光明不说,最要紧是留任京城,夫妻得以厮守。”目光在明筝腹部打个转,笑道,“怕是不久,就能听见二弟妹的好消息了,到时候,老太太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
明筝这些日子听了不少这样的奉承话,长辈们提起她和梁霄,就少不得催着她赶紧为梁家开枝散叶。
成亲八年没有子嗣,明筝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掌家理事再怎么精明能干,身边没有子女,在外人瞧来,总是一大憾事。
明筝不痛不痒跟大奶奶说笑了几句,眼看就要到寺前,前头车马却停了下来。
小春子小跑过来,低声跟明筝解释:“大奶奶,二奶奶,前头遇着了陆侯爷,二爷正见礼叙话呢,请奶奶们稍待。”
梁大奶奶道:“陆侯爷?可是嘉远侯?”
小春子点头,“正是。”
大奶奶笑道:“也真是巧了。虢国公府三夫人跟咱们老太太是表亲,按辈分,陆侯爷得喊声表姨母,这么多年没见着,怎想到今天在这儿碰面了,少不得要见番礼叙叙旧。”
嘉远侯领兵远戍西疆,常年不在京中,明筝嫁进梁家八年,也曾听说过梁家有这么一门亲,那陆三夫人随丈夫在江南任上,逢年过节也就是相互送几车土产表表心意维持着关系,平素来往倒是不密。
前头陆筠下了马,为着敬重长辈,垂手答了老太太几句问话。
“转眼这都在西边快十年了吧?家里头一向可好?二夫人三夫人她们都好吧?”
陆筠言简意赅,“都好,劳您挂记。”
梁老太太举目望着眼前这高大俊朗的男人,心里泛出许多种惆怅情绪来。
她余光瞥见自家儿子梁霄,自打见着侯爷后他下了马,就一直立在原地没有近前。梁老太太给他打个眼色,梁霄硬着头皮走了过来,躬身唤声“侯爷”。
陆筠没有瞧他,平静地应了声“嗯”算是回应。
梁霄脸色发白,强挤出个笑,“侯爷这是刚从山上下来?听说这时日清元寺中桃花都开了,风景最是优美……”
陆筠面无表情道:“上山办差。”
梁霄尴尬地顿了顿,陆筠今天穿的是玄色织锦便服,身边只跟着数名亲随,又无戍卫在旁,他自然以为对方是来游玩的。
梁老太太笑道:“既是来办差的,想必侯爷还要回去复命,那我们便不叨扰了。改日家里头备些酒菜,等侯爷得闲了,往家里头坐坐。”
陆筠牵了牵唇角,只道:“是。”
梁老太太抬手推了梁霄一把,“霄哥儿,你送送侯爷。”
陆筠翻身上马,侍人牵住辔头,引他缓步朝山下踱去。
春风夹送着山花馥郁的浓香,扑面而来的空气是甜而暖的。
陆筠像是这明媚春光里一道突兀的风景。
他骑着黑马,身上穿着玄衣,肃容冷面,整个人看似没有一丝温度。
车帘是绢丝质地,外面绣花,从内向外望去,隐隐能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明筝知道嘉远侯正从她车前经过。
片刻,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梁霄跟在车旁,向梁老太太诉苦,“你们是不知道,这姓陆的有多难伺候。我在军中那几年,曾见过他几回。板着脸,也不理人,像谁欠了他八万两银子。我一直觉着,他似乎瞧我不大顺眼。”
逗得梁老太太直笑,“净说孩子气的话,陆侯爷为人稳重,又是军中统帅,自然要有些身为上位的威严,不然如何治军,如何服众?”
等一行人进了山寺,老太太又喊来明筝,“你着人打探打探,瞧宫里那位有什么动静。再有,探探陆侯爷这回入京,什么时候启程再回西疆。”
明筝便有了猜测。
山下,陆筠勒马驻足,目光掠过清元寺金黄的瓦顶,对着巍峨的佛塔出神。
亲随郭逊不解地问:“侯爷,可是梁家这些人,有什么不妥?”
陆筠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他把自己心底那些,无从对人言说的纷乱收整好,回过头来,淡淡地道:“走吧。”
4、第 4 章
红墙外探出一段花枝,上头点缀着三两朵桃花,陆筠下马自下经过,忍不住凝眸望了一息。
清元寺桃园远近闻名,他来去匆匆,错过了美景。这处这枝虽也娇艳,到底清冷了些。不及那一树树并开争妍来得热闹。
这花枝倒像他。
伶伶一人,这些年似乎也惯了。
他立在殿外等候通传。
隔窗不时从内传出几声笑。
陆筠蹙了蹙眉头,心底微微一叹。
片刻,侍人迎上来道:“侯爷,娘娘有请。”
陆筠阔步走入,在明堂正中俯身行礼,“微臣拜见……”
“行啦。”上首坐着的年迈妇人摆手打断他,“快过来坐。”
陆筠抿唇,眼底闪过一抹无奈之色,“微臣稍后还有要事。”
妇人半靠在榻上,笑骂:“每每来我这儿,拢共说不上两句话,就急得火烧屁股似的要走。”
这用词不大文雅,说完,妇人自己都笑了。
陆筠垂首道:“娘娘命微臣送去佛前的经书,俱已交给了净觅师父。”
这位娘娘,便是陆筠的外祖母,惠文太后。
她已年逾古稀,但保养得宜,瞧面貌,至多五十来岁。
听陆筠又道:“下回此等差事,娘娘寻个腿脚好又机灵的小火者【注】去办,多半比微臣做得好。”
惠文太后冷哼道:“怎么,替你外祖母跑个腿,委屈你了?”
陆筠苦笑:“娘娘说笑了。”他何尝不知,惠文太后折腾他,不过是想多见见他罢了。横着一道天街,前朝后宫被分割成两半,见一面不易,见一面少一面,她身子大不如前,偶尔多说两句话,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惠文太后指着桌上的碧玉膏、梅子酥等点心,“尝尝?这几样都是今儿刘骞、韩仁贵两位大人家眷送过来的,知本宫喜欢这些新巧东西,都是用了心的。”
陆筠心道正题来了。就听惠文太后续道:“刘骞大人家的千金本宫见了,很是大方得体,虽说年纪大了些,也是为着给她亲娘守丧之故。况你也不是什么弱冠小伙儿,又总这么拉长着脸凶神恶煞,换个年小的,怕是要给人家小姑娘吓哭了,哪还敢往你跟前凑?”
说得侧旁的老宫人忍不住笑道:“咱们陆侯爷清朗明俊,最是慈和。”
宫人一搭话,便给了陆筠可乘之机,他顺势站起身来,后退三步拱了拱手,“微臣还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
惠文太后斥道:“这孩子,一提起给你娶媳妇儿的事你就溜的比谁都快,难不成这辈子不成亲不娶妻?好言好语规劝你不听,赶明儿,请皇上下旨给你赐配个贫家无盐,瞧你上哪儿哭去。”
陆筠踩着那话音朝外走,此时已经走到抱厦,他知道外祖母牵挂什么。她患的是消渴症,年岁大了,再怎么调养,总不如从前。她想趁自己还能勉力操持,要替他张罗婚事,要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身边有个合意的人照料。
可陆筠的心,早就化成铜炉里燃尽的香屑,看外表似乎完整如故,却不能细究。无法触碰。
一触及,转眼四分五裂,化成拼也拼不起的碎末。
他这辈子,兴许不会为谁而动情了。
何苦又赔上那些无辜姑娘的一辈子。
这点良知,他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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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元寺回去后,明筝就在着手完成老太太交代下来的任务。
她前后参加了几个人家的赏花会、生辰礼等。
如果说后宅是她的战场,那这些大小宴会,无疑便是刺探消息情报的最佳去处。
赶在梁霄休沐结束前,明筝已将老太太想要知道的事打探得七七八八。
在上院回了话后,夫妻俩一同回到明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