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忙叫他名字,见他有醒来的迹象,快推推他。
[雍正四年,削廉亲王允禩王爵,圈禁,更名:“阿其那”。]
[同年,革去允禟黄带子,削除宗籍并□□,更名:“塞思黑”。](1)
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壮年于监视与关禁中受折磨而死,临死前的胤禟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牵挂最多的是先他一月被圈禁起来的八哥。
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在梦里都念叨的八哥在他床边摇他,忧心忡忡地问他:“九弟你还好吗?不会真吓坏了吧?”
他还拿手拍拍他的脸,给他拿帕子擦额头的汗水。
胤禟懵了一瞬,一眨不眨地盯着嫩到唇红齿白的八哥。
脸上没有沧桑的痕迹,嫩得能掐出水来的皮肤,没有皱纹,没有胡子,眼眸闪闪放光,满含忧色地望着自己。
沉痛的心情还没缓过劲儿来,脑子里有关于这一世的记忆又回归了脑子,可算是想起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八哥!!!”
胤禩吓了一跳,忙安抚他:“哎!在呢,没有人摸你脖子,是树叶,树叶,你别怕。”
他轻愁又担忧地看着胤禟,满脸歉意道:“是我不对,不该在大半夜说那些鬼啊笔仙啊,差点将九弟给吓出个好歹来。”
胤禟回过神,忙大声道:“我没事!我才不是怕鬼呢!”
不会吧不会吧?这才想起上一世的记忆,要是让八哥以为他是个胆小鬼,那岂不是很丢人?
“好好好,你不是怕鬼,”胤禩见他病着,自然是事事依他,又让人去请太医来给胤禟看,得知胤禟没事了,这才放心。
胤禩诚恳地道歉:“我没有发现九弟的异样,实在是不应该。”
“没事儿,我真没事,八哥你别太担心了,”胤禟抓住了胤禩。
胤禩沉默片刻,与他对视。
胤禟:“…………”
胤禩:“…………”
“九弟有哪里怪怪的。”他得出了结论。
“哪……哪里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年轻稚嫩的八哥,被他那审视的目光瞅着,胤禟紧张得都快结巴了!
“很沉痛,忧郁的感觉,”胤禩开始运用起了学习到的知识,不如看微表情分析人心情。
“九弟在极力掩饰,”可是粘人的感觉,又像个小鹌鹑濡慕着母鹌鹑。
胤禟生怕他看出些什么,紧张得头上冒虚汗,还想顾左右而言他。
“十弟人呢?十四人呢?”
“他们都随汗阿玛与皇玛嬷赏景去了,你昨晚晕倒以后,大家都一人背上了一千字检讨,”胤禩不忘提醒胤禟:“九弟虽然晕了,汗阿玛说你也要写。”
胤禟一噎。
这惩罚,就跟儿戏一样!
脑子里皇子阿哥之间如养蛊一般斗的你死我活,君父的反复与冷漠、疑心病令所有人心寒。
对比这一世还没有闹得那么难看,汗阿玛罚皇子们也显得轻描淡写。
“我该不会害八哥被汗阿玛责骂了吧?”胤禟急道。
“不是你害的,”胤禩拍拍他,笑道:“我被汗阿玛责骂的次数还少吗?早就厚脸皮了。”
其实他也不想在君父面前丢人啊,可是汗阿玛要求他知无不言,皇叔祖也给他洗脑,他不能对汗阿玛撒谎,以至于在汗阿玛面前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当然这也有个好处,面子丢着丢着,人就麻木了。
汗阿玛气着气着,也就气习惯了。
胤禟不由哑然。
是啊,这辈子的八哥,他有个独特爱好,那就是写话本。
写出来的话本还挺受欢迎,多少人追捧着,就是他好像对争夺权力一事好像并不热衷。
这究竟是好事坏胤禟一时说不清,因为上一世的七阿哥胤祐便是因从小有腿疾失去继承皇位的机会,后又不争不抢只做自己手中的事,倒是脱离出了夺嫡的漩涡。
所以未来会如何,他得提前积蓄实力,做好打算,总不可能已经经历了惨烈的一世,再犯与过去一样的错。
比如,若是八哥愿意争一争,他定尽全力帮八哥登上皇位。
“九弟,九弟。”
胤禩伸出手在他眼前挥挥,见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试探着问他:“你在想什么?”
胤禟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我只是有些饿了。”
胤禩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让人为胤禟准备一些清淡的粥,其实一直在悄悄地打量他的行为举止。
不能怪他敏感,从小九弟就喜欢与他一块儿玩,他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胤禩担任在接受韬塞训练以后,没有刻意拉拢过任何阿哥,但是“八爷党”的成员,一个个在九弟的作用下聚集到了他的身边。
究竟是命运,还是九弟身上有问题呢?
刚开始他拉着十弟胤誐时,胤禩没有那么明确的感受,直到十四阿哥胤祯也加入进来,感觉突然就明显了起来。
之前他就猜测,胤禟可能是“重生”之人,但当事人却迷迷糊糊的,问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这种改变,是不是代表着他“知道”了呢?
胤禩小的时候会遭遇女鬼来夺舍,为何胤禟就不会回到过去?
在经历过生死劫难以后,胤禩觉得这个世界不能用有限的眼光来下定论,一切皆有可能。
对于戏文里头提到的“重生”,面前可能是一个真实的例子,不然为什么他对四哥的敌意那么重?
胤禩并没有打草惊蛇,他等胤禟吃完后,温声嘱咐道:“你好好歇息,昨夜受了惊吓,到现在都还惊魂未定吧?下一本我那可怕的话本,到时候你就别看了。”
胤禟忙道:“八哥写完以后给大家都送话本,可别忘了也给我送一份啊!我就算不看,我也想收藏着。”
胤禩笑着摸摸他:“好。”
这一回,胤禟再也没说什么“我长大了不可以摸头”,他一点都没有躲,还挺享受。
此后一段时间,胤禩在许多细节上印证了“胤禟”恢复上一世记忆这个猜测。
他搜集的证据越来越足,足到可以锤死胤禟重生这点。
比如,胤禟的学识与谈吐,在那次昏过去以后都有了质的飞跃,是有了阅历与智慧的模样,再也不像之前那么憨。
又比如,他在下意识的照顾十弟,无论是看十弟、十四弟还是看胤禩自己,时不时的还会露出慈祥的样子。
胤誐这人精,发现了他的异常却不说出来,还假装自己愚笨,引得胤禟对他掉以轻心,从而暴露的更多。
再比如,九弟会用一种怀念,悲伤的眼神看一些“故人”。
让胤禩意外的是,在面对胤禛的时候,胤禟再也不像是之前那样用厌恶、偏激的态度来针对他,而是收敛了起来,将曾经的厌恶,以冷漠、疏离的态度来待他。
胤禛与胤禟又不熟,以前就知道九弟不喜他,当然不会凑上来,同样也疏离。
他们二人之间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除了一点,南巡期间,汗阿玛停留在江宁织造府几日,他会在此召见年老辞官回乡的老臣,以表示对老臣们的优待抚恤,也会召见这儿大有名气的文人,以表达对文人的优容。
十余年前的南巡,汗阿玛祭祀孔子庙以拉拢文人与绅士,十余年后,汗阿玛有意再举行各种考试,又道“江南浙江,为人文萃集之地,入学额数,应酌量加赠……(2)”。
停留在此时间久了,看江南的风光也就看得多,自然也有不同的感悟。
空余时间,胤禛前来邀胤禩下棋,与他谈论江南富饶一时。
他看到江南这儿的盐商不清不楚,官员之间奢靡之风盛行,想到了黄河受灾范围内那些还需要朝廷赈灾的百姓们,心里怪不是滋味。
江南这地,富得流油,也不知道那些油水,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聚集了多少贪官污吏。
胤禩听他谈盐铁,微笑着与他下棋,边下边聊道:“四哥想的到这些,汗阿玛就想不到这些吗?汗阿玛也不是喜好享乐的皇帝啊!”
胤禛沉闷道:“我知道,道德经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是我心急。”
每耽误一天,都会有更多的银钱进那些人的兜里,盐政之事,汗阿玛未必不知,只是如今还需要拉拢江南上层文人,拉拢绅士汗阿玛推行笼络绅商士子之策,时机还未成熟,自然不能动摇这里。”
得等待渗透,等到有真才实学之人都一一为朝廷所用,等到科举招揽到更多,扶持到更多有才学之人,手里有了人有了底气,才能将这些蛀虫给收拾了。
在此之前,这儿一旦进行细查,那就是拔出萝卜带出一串儿。
他也明知道现在不是时候,还是忍不住浮躁,是修心修的还不够,也是年轻气盛了。
胤禛深吸一口气,听胤禩温润如和风细雨的劝说,心里的那股浮躁气也消减了不少。
“四哥,我们都年轻,日后还有的是时间,”胤禩笑道:“如果心急,不如看一看脚下?看一看至少现在我们能做一些什么。”
胤禛眉头舒展,与他开玩笑道:“八弟指的是你让书肆之人跑来江南卖话本?”
渗透江南的大好时机,胤禩又怎么会放过,青楼花楼这种地方,早就给当地的官绅把持住了,当初皇叔祖没有插手,就是担忧打草惊蛇。
但是卖话本不一样啊!
虽然会挨骂。
胤禩笑道:“江南这儿文人荟萃,虽然老学究多,但是识字的人也多,雅俗共赏的东西就传播的快,这才多久?我的下属们就将书肆的店面在江浙一代开遍了。”
京城那儿兴起的茶楼说书,在江南也掀起了一阵风潮。
还是会挨骂就是了。
正在这时,胤禟也挤了过来,像个蜡烛似的,在黑夜里燃照着灼灼的光芒,横在他们之间。
胤禛以微妙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投了个更微妙的眼神给胤禩。
他这是又犯病了?
胤禩眼观鼻,鼻观心,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与胤禛继续下棋。
他并不担心胤禟会与胤禛闹起来,因为他会伪装,更沉得住气了。
胤禟笑道:“四哥、八哥,不会介意我看你们下棋吧?十弟与十四弟去比赛射箭了,倒是让我落了单,一时想不出去哪儿玩,就来打扰你们。”
胤禩与胤禛当然不会拒绝,笑着让他坐在了他们之间。
他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什么。
胤禛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轻松道:“你一天天的被人在背后骂,不会鼻子痒吗?”
胤禩哈哈笑道:“初见与倾城被骂,与我有何关系?这儿的人可不知道倾城是皇子阿哥,就算知道,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江南这儿最多的是绅商,有钱人也多,美人儿更多。
这就意味着,这里的富人家几乎家家都是妻妾扎堆,后宅热闹得不清。
胤禩给添了一把火,现在江南最热闹的就是讲《商女王妃》的茶楼,书肆里每次上架的《商女王妃》都卖脱销了。
前几年这话本也会传到这儿来,但当时游商的影响到底还小,哪儿像现在,大量的话本书肆、茶楼舆论入侵。
胤禛哑然失笑:“八弟你这是有恃无恐。”
胆大包天,唯恐天下不乱!
胤禩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乱起来不好吗?
他们狗咬狗,朝廷才能收渔翁之利。
也不仅仅是靠话本,还有舆论的经营,伴随着人脉的渗透。
汗阿玛在明,胤禩在暗,另有云麾使们在外行动,这场南下的活动,胤禩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他要做的事情也不少。
胤禛道:“八弟手中的银两真有那么多?”
“自然,”胤禩点了点头:“四哥放心,我若是钱不够,就去问汗阿玛要。”
胤禛更加不放心了。
你开书肆卖一些话本,《商女王妃》好歹正经一些,那《邪帝的冷宫弃妃》又是个什么鬼东西。这等不务正业的事,还去与民争利,还想去问汗阿玛要钱?
“我觉得汗阿玛会反过来骂你。”
胤禩摇了摇头,并不细说。
除非汗阿玛以后不想要江南的情报与人脉了,至少现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法子是最适合的。
胤禛见他如此,顺着胤禩开书肆的举动往细了深思起来:莫非,八弟开书肆是为了以后查江南……
胤禟没有给他深思的机会,笑着与胤禩搭话:“八哥,你一共写了多少话本啊,我发现我还有一些话本没有看过呢!”
他心里还挺懊恼的。
八哥写了那么多话本,他之前竟然不以为然,因为看不进去而拒绝细看,现在想要夸夸八哥都没地方夸去。
恢复了记忆的胤禟,想要更了解八哥,听胤禛与八哥相谈甚欢时心里别扭,插不上话时更加别扭。
他暗暗下定决定:一定要将八哥写的所有话本都补上。
胤禩笑道:“因为大哥收拾我的事,你也知道了我除了倾城的名号以外,还有个初见的名号,这事儿你也别说出去,自己看看初见的话本就行了。”
倾城写了《倾世钟情》、《霸道王爷的小狐仙》、《商女王妃》、《师尊》,而初见又写了《十年》、《错过》、《成全》与《邪帝的冷宫弃后》。
这些话本里,胤禟就只全程看过了《师尊》罢了,其他的都只是收藏,或是听额娘说上几句,他还没看过。
倒是端正先生的《宿敌》四篇,他都看过了,还被毒得不清。
他有一件非常糗的事情没有与任何人提,这糗事比他传出胆小怕鬼被吓晕过去的名声更丢人。
那时候他还懵懵懂懂,脑子里总有一些上一世的记忆片段,心中又下意识地亲近八哥,想要与他贴贴,想要和八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看了端正先生的话本以后,胤禟差点儿还以为自己是个断袖,险些没吓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