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苍白没有血色的面颊,心如刀搅。
护士换了三次输液瓶后,才从手背血管上拔了针。
修长的手掌是苍白的,只那淡淡的绯红点缀其上,她握住了他的手,守在床前,静静等待他的醒来。
冲田春政做了一个很长的断断续续的梦,梦到山花健一郎站在火车的废墟上形容恐怖面部狞笑着;看到井上千夏抱着死去的孩子四处奔波一家一家的敲着门,可是无人回应;见到立花泉躺在地板上面色死灰,艳丽不再了无生气;梦到冲田近被一群身着黄绿色军装的人围住,一人一弹,夺去生命。
他又梦到了自己打开一封封粉色信封,随后小心翼翼的写着回信。
随后,他梦见了祝靳,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斜斜的夕阳投射在他的身上,笑容暖暖,他说:“顾君,好久不见你来图书馆学习了,怎么这次想到要来了。”
“我……”冲田春政话未开口,便听到了他与另个女人的对话。
“后悔吗?”
“……不后悔,不过是个日本人。”
“是的,一切为了正义。”
正义……,什么是正义?
他看着渐渐消失的两个人影,摸着腹部的伤疤,他是不是需要效仿武士剖腹将自己的灵魂释放展示出来,让灵魂摆脱这副躯体的束缚,他才会好过一些?
可他已然展示过一次了。在奉天,他去奉天的那天他便展示过了自己的灵魂。
一股剧痛袭来,痛的很厉害,这股疼痛让他意识渐渐清明,慢慢的他睁开了眼,没想到还没有死,这是老天厚待,还是继续折磨?
他动了动身子,胸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他便看到了那个趴伏在床前睡着了的未来梨佳。
天色未亮,屋内还有些暗,她就这样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吗?
未来梨佳一直趴在床边,闭上眼浅浅的眠着,听到了细微的声响,便立即抬起了头,看向了她一直守着的人。
“旦那,你醒了!”她很是激动,睡意全无,看到他还安好,泪水便止不住的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
“旦那,我好怕……好怕,好怕你就这样丢下我,好怕就剩下我自己孤身一个人。”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不顾形象的哭着,也是第一次这样担心着一个人。
“我……没事,你不要哭了,我不会丢下你的。”冲田春政声音有些暗哑,麻醉刚刚过去,身上的痛意袭来,便是一直强忍着,此番言语说的又缓又慢。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大拇指擦去她的泪水。随即手掌便被她握在了手心里。
“旦那,累不累,你要不要再睡会,天还没大亮。”未来梨佳见他面色苍白,想必也是流血过多,这时候便要多多的休息才是。
冲田春政摇了摇头,扯了一抹苍白的笑容:“梨佳酱,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未来梨佳俯身向前,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左边伤口,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了他的右边胸膛上。
她左腿膝盖撑着床铺,小心翼翼的隔开了些距离,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压到他,压痛他。
他却是左手揽住了她的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让她埋首在他的右边胸膛处,随即右手慢慢抚摸着她的背脊。
摸得她微微颤栗,面红耳赤。
“你一夜没睡,困不困?”
未来梨佳摇了摇头,坚毅而又倔强:“不困。”
此番被他这样爱抚,她的睡意早已经飞去了十万八千里的高地,也着实不困了。
“可是我困了。”
“那就睡吧,早些休息,这样对身体好,旦那。”
“可是没有梨佳酱在怀里,我无法入眠。”
“……,我已经在你怀里了。”未来梨佳小手在被单上无意识的画着圈圈,脸颊红了一片。
冲田春政听到此番回话,心满意足的拉开了被子,将她盖了进去,轻嗅着她脖颈处的馨香,好似整个躯体的灵魂都变得舒适了几分,胸口处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病床虽然并不大,却也足够他们这样紧紧拥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大亮,清晨的阳光将整个屋子变得白亮温暖。
门被敲了几下,随即被推开了,护士每天早上都会进来给病人整理床单位,这次进来却是见到了床上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忍不住红了脸颊,所幸的是,大大的口罩遮住了她的羞涩。
“咳咳,早上好,冲田先生,已经八点了,待会要进行输液了。”
“谢谢你了。”
“不用谢,看样子你恢复的很好。”护士意有所指的说了一句,随后关了门。
冲田春政抱着未来梨佳,见她将头埋在了自己的怀里,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笑了笑,“梨佳酱一定是位仙女。”
“什么?”
“拥抱在怀里,便能治愈伤痛。”
“旦那!”未来梨佳被他的情话说的羞涩不已,“莫要打趣我,你昨晚一定没睡好吧。”
“不,没有你在,我才无法入睡。”
护士走了,未来梨佳下了床开始整理衣物,并去食堂给他买来早餐。由于起的太晚,食堂的早餐便只剩下了一些粥,而附近又是萧条一片,根本买不到任何早点。
不过有粥已经不错了,冲田春政并不嫌弃,一碗温凉的粥吃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与她聊了起来。
“梨佳酱,待会你回去在书房书架底下最右边的第三个抽屉里拿出四封信,交给我的助理。”
未来梨佳看着他略显严肃的神情,想到了他的伤,担忧问起来:“旦那,是要做什么吗?”
“我考虑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做出这份决定。”冲田春政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战争只有失败者,没有赢家,无论站在那一边也都无法使我良心安然,而站队……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了。
他思考了良久,才忽然恍悟。
“旦那……”
“梨佳酱,上次你说去美国的事情,我想好了,我打算过几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他怕了,他害怕那些疯狂的军国份子会绑架他的妻女,以此逼迫他,当前似乎只有远离这里才能保护她们。
“旦那,那你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事业怎么办?”未来梨佳自然希望他们一家人能够远离这样的炮火之地,只是她也清楚他对冲田企业的用心经营。
“这些都可以重头再来。”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了一个暖意的笑容。
第七十四章
未来梨佳上午出了医院的门, 急急忙忙的喊了司机,便回了家。
云香早上醒来后, 便在家中哭闹,明明说好了早上起来可以看到爸爸, 可是一睁眼却连妈妈也不见了。她还太小, 不会说这样长串的句子, 内心的想法便也只能用哭来表达。
保姆劝她哄她,也不见她停下来, 直直哭了许久,哭累了这才重新趴在了小床上继续睡了起来。
哄了小云香睡下的保姆长呼了一口气, 也颇为不解,怎么都这个点了夫人还没有回来。
楼下的李婶已经做好了早餐, 招呼保姆吃了些后,才见未来梨佳从门外风尘仆仆的回来。
“夫人回来了,夫人要喝些什么,我去弄。”
“不用劳烦了,云香呢?”
保姆恭敬回到:“夫人,云香早上没看到你闹了好久,这才哭累睡着了。”
未来梨佳犹豫了一下:“睡着了好,我待会出去一趟, 你们好好照顾一下云香, 她问去哪里了,就说我去找她爸爸了。”
保姆点了点头,心中隐约感觉到几分紧张, 到底是紧张什么呢?她也不是很懂,夫人也没和她们说。
大概是她第一次遇见夫人焦急的样子,因为她回来后没有去看望云香,而是直奔书房。
未来梨佳上了楼,走到书房里,按着冲田春政说的那般,果然在抽屉里找到了四封信。
随后拿了信,便将电话打给了冲田春政的助理。
这个助理她是认识的,名叫斋藤胜次郎,也来过家中做客几次,看起来聪明而忠诚,想必应该是可以信任的,不然他也不会让她将信封交给他了。
电话拨了过去,却不是斋藤胜次郎接的电话,对方听闻她有东西交给斋藤时,便立即给了她一个地址,让她在那处找他。
她将信封装进手提包里便匆匆出了门,屋外的风有些喧嚣,刮的脸颊生疼,汽车到了那一路后,由于步行街禁止行车,她便下了车,按照地址寻着了一家咖啡厅,独自走了进去。
“小姐,你想要些什么?”服务员殷勤的跟了上去。
“你好,我想要一杯三分糖的卡布奇诺,温度不高不低85摄氏度。”
服务员带着探究看了她几眼,像是确认了什么,随即带着她来到了二楼。
二楼有十几个房间,他走到了其中一个门前,敲了敲门,随后门很快被打开了,两人互相耳语交谈了一下。
便见斋藤胜次郎从中走了出来。
“冲田夫人,你怎么来了?既然你来了这里,那……冲田桑他……。”斋藤胜次郎见着她一个人来了此处,心中电光火石间便想了许多的可能性。
之前他与冲田春政谈话时,他便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冲田夫人来找他,给他四封信,那么他一定要严格按照信的内容去做。
“旦那……,旦那他昨晚身中了一颗子弹,好在已经取出来了,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未来梨佳从手袋里拿出来的四封信,递给了他。
见他接了信,又与他说了几句,便欠了欠身离开,她想尽快的赶到自家旦那的身边去,他现在需要她的照顾。
斋藤胜次郎看着几封信上的内容,不禁红了眼眶。
转手卖人,低价将工厂卖给英国人?他与他一同工作越久便越是清楚,他真的是花了很多心血在这上面。
这四封信,有两封是转卖工厂及店铺转手授权,另外两封是遣散员工说明。
估计谁也想不到一个偌大的公司,就会这样在战争中突然四分五裂,走向了泯灭。
未来梨佳忙好了这些后,在下午重新回到了仁济医院,见着了躺在床上休息的冲田春政。
医院里食堂的伙食过于差劲,只能说是吃饱,却没有多少营养,她来的时候便让李婶炖了鸡汤,装在保温饭盒里,又带了一篮子各色水果一同带了过去。
冲田春政见着了她,心情显然愉悦了许多,原先痛苦的面色,此时绽放了笑容,颇有些灿烂的意味。
吃着她喂过来的鸡汤,心里美滋滋的。
只是稍微动一下,胸口处传来的伤痛,让他真真切切的疼出了冷汗。
未来梨佳一边拿手帕给他擦着额头,一边问他:“你还好吗?要不要喊护士?”
“不用,你过来来给我抱抱,止疼。”
“……。”
未来梨佳知道他现在行动不了,便喜欢言语上占便宜,给他嘴里塞了个香蕉,这才坐在床边双手环住了他的细腰抱了抱他,随后将头贴在了他的腰边。
“旦那,你要是真的痛,我去让他们开一些止疼药物吧。”
“不了,这家医院现在止疼药物也不多了,每天还有很多需要做各种外科手术的病人,还是不要麻烦他们了。”
被日本控制的仁济医院,由于战争封锁等各种原因,本来紧缺的止疼药物此时更是没了来源,况且他已经手术做完了,更没有用止疼药物的必然需要了。
“嗯,我听你的。”她知道他向来心善,总是处处为他人考虑。
傍晚时分未来梨佳便打了些热水,来给他擦身,护士说伤口不宜沾水,她便是擦得极为小心翼翼。
比之方才得滔滔不绝,这下擦洗的时候,他倒是突然哑然起来一声不吭,浑身像是煮熟了虾子,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未来梨佳怀疑是不是水太热了,才刚刚擦到胸腹,忍不住开口问,而此番也是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旦那,还好吗?是不是觉得水太热了?”
“热。”
“那给你弄些凉水兑一下?”
“不要。”
她见他不排斥水温,便开始解起了裤子,虽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不过仔细观察并擦洗什么的,却是第一次,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下手中的动作还是有些颤抖。
随后她便被他拉进了怀里,轻轻浅浅的吻了起来。
只是胸口处因为他的不经意的举动再次痛了起来,这才乖乖的停了动作。
未来梨佳见他因为疼痛皱了眉头,突然想到了白天护士同她说的话:你家旦那伤口还没拆线,这期间尽量劝他不要剧烈运动。
想到她话里的深层内涵,当下脸色更红了,努力撑开了距离:“旦那,为了伤口愈合,还是乖乖的躺着吧。”
冲田春政点了点头,随即笑了一下,笑容非常开心又期待:“那你继续帮我擦。”
“……”
晚上未来梨佳便没有继续待在医院,家中还有云香在等她,白天时分她便闹着要妈妈,这时候她也不忍心不回去看她。
连续过了好几天医院家庭两头跑的日子,终于在一周后冲田春政伤口拆线了,他开着玩笑表示自己可以剧烈运动了。
而这一周里报纸上也没有多少笔墨描绘那次间谍行动,仿佛无声无息根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
井上仓荣死了,很快日本军部便又空投了一个新的宪兵大佐。
至于井上的死亡,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间谍特务这种摆不上台面的活动,对他们而言死了便是死了,事件的前因后果也早就存写进了冈崎领事开办的信息档案组里,被记录的一清二楚。
只是对于那些特工而言,这便是一个真正凌冽的寒冬了,宪兵四处都在抓人,至于抓的人是不是那次事件相关目标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似乎突然间整个上海滩都找不到名叫关霖和祝靳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