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是没有钱。
大夫人给钱是很大方的,平日里也很愿意教她读书认字。但她实在是不想学,读书那么苦,那么累,读出来又不能去做官。
“我啊,只想一直陪着大夫人。”
大夫人于是又陷入了沉郁的状态中:“是啊,就算是读了书……又有什么用呢?平白多读了几年书,反而让人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再也不能好好相夫教子了。我要是没有读过书,浑浑噩噩的,这辈子或许要好过很多。”
罗姬其实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她不喜欢见到大夫人这幅模样。她的世界很小,自从父母为了养活三个弟弟把她卖到侍郎府以后,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大夫人一个人了。
她绞尽脑汁想要让大夫人开心起来。
“这也不对。”
大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怎么又不对了?你不是说读书没有用吗?那我也说读书没有用,到底哪里不对?”
罗姬仔细想了想,说:“就是不对。”
主要是大夫人这个心情不对。
“之前说读书没有用,是因为读书不能当官啊。”她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嘛。”
“哪里不一样?”大夫人这话刚问出口,就明白过来。
“你是说……”
“对啊,我记得葛衣军里好多官儿,都是女的。”罗姬兴高采烈地说:“当时城破的时候,我就在街上。有一群当兵的直奔着旁边的亲王府就过去了,我当时站在一边快要被吓死了,但她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当中领头的就是个女的,骑着马,手里还拿着长长的矛。实在是太威猛了。”
大夫人闻言皱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街上?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呆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吗?”
罗姬这才发现露馅儿了,连忙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说:“我去买菜嘛。家里的人都跑完了,做饭都没有菜。而且我哪儿知道她们就偏偏那天破了城呢?”
她不敢纠缠这个话题,赶紧又说:“大夫人,我听隔壁王大人家的小红说,不仅是当兵的,葛衣军里好多当官儿的都是女的。而且很威风的,葛衣军都没有那些穿白衣服的女人威风。”
她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对了,听说她们是刑官。那些穿白衣服的,葛衣军现在管城里,她们专门管葛衣军。”
大夫人闻言看着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眼神里又是渴望又是畏惧。
“大夫人,不如你也去当刑官呗!”
大夫人瞪大了眼睛。
“可是、可是……”
罗姬虽然不聪明,可是毕竟和大夫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比大夫人那个侍郎儿子都要了解大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大夫人虽然张口结舌,但其实心里就是很想去啊。
“大夫人那么聪明,家里管的井井有条,我看当个刑官去管那些当兵的,也完全可以啊。”
罗姬虽然不喜欢念书,但她心里还是有一种朴素的对于读书人的敬畏感。
在她看来,读书人都了不起。
大夫人虽然是个女人,可她也是个读书人,所以她也了不起。
“这么说来,葛衣军可比老皇帝好多了。老皇帝居然都不让大夫人当官,实在是太可恨了。”
然而让罗姬惊讶的是,此时的大夫人竟然开始畏怯和犹豫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夫人这种样子。
大夫人简直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了,就算是老爷把大夫人的私房钱都拿出去花了,大夫人把他叫来质问,她也是冷冷淡淡的,跟菩萨一样,眼里什么都没有。她从来没见过大夫人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
罗姬瞪圆了眼睛:“怎么会呢!我看管那些当兵的也不比管家里的仆役们难啊。”
大夫人其实也明白。
她读过很多书。书里都是济世安民,匡扶社稷的道理。读得多了,怎么会有人能够忍住不去畅想这些事呢?
没有人会不想要拯救世界。
可是……
可是大夫人活到五十多岁,平日里能够施展才华的地方,不过是后院一方小小的天地,家里一百几十个买菜做饭的仆人罢了。
她感到害怕。
“我想,或许这么些年以来不让女人做官,应该是有些道理的吧。”她不敢说这话出来,可是每一次她看着替她的儿子写的公文得到赞赏,每一次,她都会忍不住这么想。
为什么同样的事情,她不能做,一定要养个儿子出来替她做?
为什么她能够培养出一个能干的好官出来,但是却不能以她自己的声名去建功立业?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年轻的时候还会质问这世道,想着是世道的不对,可是年纪大了之后,她却将矛头调转向自己,逐渐开始觉得,或许男女真的不一样。
但这个时候,葛衣军又出现了。
“是世道的错。”她们说。
“我真的可以吗?”大夫人喃喃说。
罗姬盲目地说:“大夫人当然可以!”
第11章 女帝
燕葛拿到了一篇文章。
她的时间很紧迫,入京城之后,各种事情接踵而至,她既要保证城中百姓的生活质量,又要清洗城中预备造她的反的顽固派。既要树立她的威名,又要尽可能地降低流血和伤亡事件。
除了对京城中几十万人口的关心,她还要负责葛衣军伤亡将士的抚恤和慰问。尽管破城之后钱和药材不再是个问题,但是她们损失的太多,迫切需要补充兵力。
京城中愿意当兵的女人并不多。
燕葛此时尽管已经成了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日常面对的却是一团乱麻,每天都因为层出不穷的麻烦而焦头烂额。
柳炎歌都被她拉来看公文。
她平日里会同时摊开两份文书放在桌子上,她自己看左边那份,柳炎歌看右边那份。柳炎歌处理文件已经上路了,所以燕葛批完自己那份之后,柳炎歌那份看也不看就直接照她的意见写。
一时轻松了很多。
也因为这种同时批两份文件的神技,燕葛在手下幕僚眼中更像是一个神人。
每次姚星见到她,眼里的狂热都会更深一层。
但就算是在这种每天拖着柳炎歌和她一起007的情况下,她拿到这篇文章之后,依然停掉了手上的工作,细细品读,并且叫上了柳炎歌一起。
“这篇土地论……有点厉害。”她对柳炎歌说。
柳炎歌脑子还是晕乎乎的,她刚看过一份申请建立育婴堂的文书,现在还在想到底是批多少钱比较合适。
“什么?”她迷茫地问。
“这篇土地论。”燕葛慢慢摊开一整张宣纸:“你看,这个人是有点儿厉害的。”
柳炎歌定睛一看。
“看不懂……”
燕葛微微一笑,说:“她写的确实有些诘屈聱牙,应该是为了彰显文采。”
这是旧朝的大臣们写奏折和文书通常会有的毛病。老皇帝喜欢文章写得好的,词赋做得佳的,所以这种公文写作方式曾经流行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给你讲。”
燕葛于是逐字逐句地给柳炎歌讲解了一遍。
柳炎歌明白了。
然后大惊!
“这是要搞土改啊!”
这篇土地论里说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土地兼并。
历来王朝末年,经济体系崩塌,各种痼疾积重难返,当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少数人掌握了绝大部分的土地,然后让那绝大部分人吃不起饭。
人吃不起饭,就要造反了。
当年天下,差不多也是如此。
情况并没有改变。
尽管确实有了缓冲的余地。
因为战乱削减了三分之二的人口。
人都死了,自然就不用吃饭了。
所以这个问题当前看起来没有那么迫切了,但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几十年后,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这个问题早晚还会爆发。
燕葛翻到文章的扉页:“这个叫做林玉的,看起来是个厉害人物。”
“这又是谁?”
柳炎歌确实是不认识她的。
在周建安做了皇帝的那个未来中,并没有大夫人林玉的影子。
那个未来中,很多女性都消失了。
毕竟就连燕葛也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贤后。
然而从燕葛破城那刻开始,事情就全然不同了。
燕葛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说起这个就很有趣了。这个人是前朝一个侍郎的母亲,之前我也听说过她,是个诰命夫人。”
柳炎歌本来很高兴,听到这个身份,却开始有些担心。
“前朝大臣的妈妈。她会忠心吗?”
燕葛大方一笑:“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并不需要我们来烦恼。应该烦恼的是她才对,她要如何取得我们的信任?如果她能办好这件事,我给她留一个好位子。如果她不能做到这件事,那她以后就写写文章好了。”
柳炎歌点头:“确实是这样。”
燕葛又读了一遍林玉递上来的立论,还是觉得她的想法很好。
但凡是个有野心的皇帝,没有人不想要解决土地问题的,只不过这属实是无解的难题。
“无论如何……土地改革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法子。”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杀孽太重。
燕葛不怕杀孽。
“我要找机会和她见一面。”
柳炎歌说:“这很好啊。”
她基本上是赞同燕葛的每一项决定的。
“什么时候?”她问。“现在吗?”
燕葛摇摇头:“公审结束之后吧。”
公审来的很快。
春天的第一道微风拂过皇宫的御花园时,公审在日光下开始了。
主持这场审判的是姚星。
燕葛披着火红的斗篷,膝上放着一柄刃口雪亮的长剑,高高坐在椅子上,在祭天的高台之下,白发苍苍的老皇帝赵鸣琅,跪在地上,低着头。
没有人虐待过他,他穿着崭新的衣服,洗干净了身体,头发梳的顺滑又整齐。但失去了权力的滋润,他的精气神也随之逝去了。
现在的他完全没有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有气无力地瘫软着,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死人。
在燕葛的周身簇拥着她的,是身姿挺拔的士兵们,她们手里拿着长戈和盾牌,身上穿着钢铁的战甲,沉默地守卫着燕葛的安全。
而在赵鸣琅身后,受邀前来观礼的,则是旧朝的残渣和百姓的代表。
曾经顽固地反抗着燕葛的人,自然是已经杀了,现在还留着的,是那些识时务的,能够看清形式及时认命的。他们胆子很小,投降太快,让燕葛想杀他们都没有借口。
于是就留着。
并且警告他们听话。
“开始吧。”燕葛偏过头,对姚星说。
尽管已经期待这场公审很久,但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这件事解决之后,还有更多事情在等待着她。
燕葛没有时间浪费。
所以她决定加快流程。
反正公审的重点只在两点,一是通过对前朝皇帝的公开审判确立她的权威和地位,二是通过对罪名的宣判,来奠定未来执政的规则。
除此之外的流程,并不真的是必须的。
姚星明白她的意思,轻轻点点头,向前迈出步子,走到赵鸣琅身前。
她身上穿着轻便的白色礼服,利落地勾勒出她干练的身姿。
她高高举起手,手中的印玺在日光下闪耀出耀眼的光辉。
那是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宝物。
传国玉玺。
“罪人赵鸣琅。”她开口说:“我代表天下百姓,宣判你有罪。”
这个开场白,她是修改过很多遍的。
她并不是不会写出辞藻华丽的话来,但是这次公审,在场的人当中有很多目不识丁的百姓。比起炫耀词汇,更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明白赵鸣琅错在哪里。
所以她选择说白话。
这也是燕葛的意思。
“其罪一:杀戮无辜。”
她冷冷地开口宣判。
声音在这众人耳边回响。
赵鸣琅的罪孽数起来实在是太多,任何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他们所过着的地狱一样的日子,都离不开他的杰作。
但……从今往后就不同了。
姚星怀着恨意,冷静地开始叙述曾经发生的一件件血案:“大正七年,民女赵氏……”
如果把赵鸣琅所做的事情一件件都讲出来的话,这场公审甚至可以开上三天三夜。
姚星当然不介意这么做。
她相信百姓们也不介意。
但是燕葛此时并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所以她只是从每一项罪名中挑选一件最具有代表性的事情来宣讲。
当然,在公审结束之后,会有一本书,专门用来记载她所查到的那些过往的血案的,将会刊印发行,确保那些前朝旧臣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本。
此时她所讲述的赵氏民女案,是曾经在朝野上掀起过轩然大波的。
赵氏不过是个货郎的女儿,因为长相美貌,被京中一小官强娶豪夺,抢去给自己当小妾。后来这个小官遇上了官司,就把赵氏献给上司,想要换自己一条命。
上司又把她献给上司的上司。
最后赵氏不堪受辱,在与兵部侍郎王高临同寝的时候,趁他睡觉,拿刀剁了他。
这件事因为牵涉的人数太多,死的人身份又高,传到了赵鸣琅的耳朵里。
他好奇赵氏的美貌,专门见了她一面,赵氏在牢里呆了两个月之久,蓬头垢面,虚弱不堪,他就撇撇嘴,说:“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