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林婉月:“博尔齐斯得罪你了?”
林婉月寒星一样的眼眸微微眯起。
她镇定地说:“没有。”
“那就是我弟弟得罪你了?”
林婉月笑了。
她对柳炎歌说:“正如我说过的那样,那个案子只是沉默,但没有消失。”
然后她开口,对燕绝说:“你不要这么幼稚。”
燕绝陡然变了脸色。
第75章 权臣
林婉月有短暂地思考过要采取怎样一个态度, 才能在燕绝心里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之前在恩师府中,不方便喧宾夺主。
现在不一样了,既然燕绝自己追上来, 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问问眯起眼睛,狭长的眼尾和黑亮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很有几分凌厉气势。她开口咄咄逼人:“敢问殿下, 真有心爱护太子?”
燕绝高高挑起一边眉毛,往后靠坐在软垫上,大咧咧翘起两条腿叠放在对面林婉月身侧。
林婉月面无表情,不要说动怒,连个最细微的反应都懒得给。
燕绝低下头想了想,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这个问题可真是有太多人问我了。”
她说:“毕竟是母亲的亲生孩子, 生性又蠢笨,我当然是要爱护的。”
柳炎歌咂摸着她这话, 总觉的不太对。
林婉月却笑了。
“那殿下又如何看到我递上去的案子?既是为了太子殿下考虑,是真是假, 直接撕掉便可。”
燕绝手握兵权, 可不是空口白牙说一句手握就能握的。军营中每件大小事她最少都要过目,繁忙的琐事将会消耗她大量的时间,但这也是她执政的根基, 是断然不能够疏忽的。
在这种情况下, 她不仅看到了林婉月一个五品刑官掺在常规案件里递上去的钉子, 还能进一步看到这件事的本质, 看见了其中可供大肆发挥的地方,更知道林婉月是直冲着燕远而去的。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燕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
“刑官俸禄不低,你身上穿的衣服怎么这样朴素?让人见了还以为我燕朝苛待百官。”
林婉月的经济条件确实和她的官位不相匹配。
五品刑官,这个职位如果掺和到立嫡大事中, 连做炮灰都不够格,但是京城百万人口,林婉月还是稳稳立在上层位置的。她的俸禄养活十个她不成问题。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林婉月稳稳地露出一个微笑:“既然是朝廷的钱,那自然是用来养朝廷的人。”
这件事她没有特意对柳炎歌提起过,这时候说起来柳炎歌才明白她在踹了父族自己一个人当官的情况下还怎么搞的那么穷,一个佣人都没有也就算了,租的房子里连个热水都没有。
“梁上书院中的学生大抵都是不缺钱的,入了书院,日后自有泼天前途,可是书院又能收进去几个孩子?那些头脑不那么聪明,身体未曾那么健康的女子,可入得了殿下的眼?”
燕绝托着下巴看她:“你又怎么知道,你捐钱的那个纺织学院,里面没有我的人?”
柳炎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们俩搁这儿斗鸡呢。”
这边林婉月找燕绝的错处,那边燕绝开口句句都是林婉月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之事。柳炎歌要不是见多识广,乍一看还真以为她们要当车打一架呢。
林婉月正待反口相诘,闻言就是一滞,那股伪装出来的针锋相对之势不由就消减了三分。
她偷偷在夜色掩映下翻了个白眼,然后拱手敷衍说:“殿下神通广大,谋略深远,自是凡人不能比。”
燕绝哈哈笑:“小妹妹脾气还挺大,你就不怕我治你一个大不敬?”
林婉月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一句话也不说。
燕绝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说:“那自然是不会的……”
林婉月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那你能把你的脚放下去了么?”
这下燕绝是真的矮了三分了,她讪讪地收回那双长腿,乖乖蜷缩在林婉月对面的位子上。
然后她再开口时,情绪放得平缓,口吻正式很多。她说:“你行事过于大胆了些。”
有些事情是林婉月现在不会知道的。
梁上书院的学生毕业时,每一届的优秀学生,个人履历都会直接送到皇帝的案头。早在三年前,燕绝就对林婉月此人了如指掌。后来她沉沦五品无所进益,说不得当中也有燕绝几分功劳。
本准备打磨打磨她的性子,结果三年过去,胆子竟然越发大了。
燕绝殷殷劝诱:“你常在河边走,就真不怕哪天湿了鞋?”
林婉月笑了:“身处绝境自然要破釜沉舟,否则又如何入得了殿下法眼?”
燕绝没话说了。
林婉月的做法倒也不能说不对,但就不是正常人的逻辑。
普通人有她的遭遇,只会被磨去心性,越发谨小慎微,日后偶然得到机会,对贵人必然感激不尽,那本也是燕绝所需要的,但林婉月行事却越发张狂。
燕绝知道林婉月永远不会感激自己,就算日后真的让她做左膀右臂。
她或许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算计来的,她要感激的只要她自己,她自己就是她的贵人。
但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甚至会更好。
沉稳的人有沉稳的用法,激进的人有激进的用法。
燕绝站起来拍了拍林婉月的脑袋,笑着说:“妹妹你这么漂亮,实在是让人没有办法生气。”
她比林婉月高出整整一个头,车厢太低,让她直不起腰身,大笑着摸乱了林婉月的脑袋就直接从车窗翻身离开,正好落在一直跟着马车行进的马儿身上。
“罗老师说的没错,日后我们确实会有很多机会打交道。”
而后她扬鞭远去。
马蹄在深夜的街道上敲出清脆的足音。
第二天,林婉月休沐结束,爬起来吃了两个茶叶蛋,喝了一碗豆浆,路上被飞驰而过的马车溅了一身泥巴,但还是按时到了本部,换了衣服开始写文书。
然后芙娃来本部找她,她为她引见了一位从葛衣军退下来在本部做哨兵的老兵,回去继续写文书。
中午用过午餐,她被上司叫过去,扔过来一套新衣服,几封文件,一个腰牌,和一个印章。
“恭喜,官升四品。”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冬日,日光照耀在行管本部的红墙绿瓦上,白晃晃的,没有一丝温度。
林婉月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弯下腰身趴着上司的书桌上签字。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开始。
但算不上什么惊喜,一起都顺理成章。
她只是对柳炎歌说:“明年百官祭拜柳神庙,我也算是有资格同去了。”
第76章 权臣
刑官体系和别的不同。
一方面, 四品刑官的人数并不少,另一方面,四品刑官的权位已经很大。当中的区别绝不仅仅是明年能够跟随皇帝一起去柳神庙正殿上香那么简单。
最直观的一个表现就是, 突然有很多人来拜访她了。
当中有从前的同学,后来的同事, 也有曾经打过交道的各阶层人士。当中让柳炎歌最意外的还是那位曾经的男主角——现如今的太子党,慕容留。
他人倒没来,但是特意派了手下送来升官贺礼,出手很大方,薄薄一张纸,沉甸甸的。
林婉月打开一看, 弯起嘴角冷笑:“原来如此。”
那份地契是从前林婉月父族的宅子。
她早就已经想明白,当时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事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她父亲固然不是什么聪明人, 但是也算是读过书,在新时代里摸爬滚打多年, 怎么就恰好在她到梁上书院读书时欠下那么多钱。
只是一个局罢了。
做了三年刑官, 林婉月见过太多这种局,她自己也逐渐成为一个设局的高手。
她一一将事情讲给柳炎歌听,柳炎歌听完倒没有说是林婉月心思阴暗所以才会这样想, 究竟慕容留是有意设局还是无意卷入, 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纠结动机毫无意义。
总之是敌人。
“那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是恐吓还是示好?”
“恐怕两者兼而有之。”林婉月微微垂下眼睛, 抖了抖手里的地契,说:“好歹是京城里的宅子,位置也不错,一两千两银子总是有的,撕了可惜。”
但她当然也不会回去住。
她宁愿继续住在鱼龙混杂的市井之中, 这个连热水都没有,冬天早上要花铜板去市井买热汤洗脸的宅子里。
日子虽然困苦,但她喜欢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比起掌控别人的命运来说,这要更大,但所带来的满足感和舒适的精神刺激是无与伦比的。
“过两天休沐,我带柳神您去西城转转?”
“可以。”
柳炎歌倒是知道林婉月所说的西城是哪里,但她不知道现如今的西城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京城西是下风口,还有条河,当初她和燕葛搞的工业区,就在那个位置。说是工业区,其实也就是一些纺织机、酒精加工厂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很工业,但在这个时候也够用了。
柳炎歌还真挺想去看看的,她不奢望突然那里就很工业了,不要有太大的退步就行。
社会的进程不是一往无前的,指望人类社会笔直往前不后退,那是做梦。螺旋上升才是常态。
她对困难有所预计,并且丝毫不惧。
距离休沐还有两天时间,林婉月收起地契,打开煤油灯,摊开一张白纸,拿了一只炭笔,在昏黄的灯光中开始编织罗网。
燕绝说她胆子太大,但如果不是她胆子大,她也未必入得了这位殿下的法眼。
林婉月早就知道,燕绝从来欣赏的都是大胆狂放,放荡不羁,舍生忘死之徒。
这和她本人的性格有所差异,但她知道要怎么恰到好处的表现出当中恰好重叠的那一面。
和燕绝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出乎她的预料,但见面这件事本身,依然是顺理成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林婉月的眼睛在灯火中冷冰冰的,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个活人的眼睛。
“殿下既然与我有拔擢之恩,那么我就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炭笔在白纸的正中央写下一个名字。
“殿下有孝悌之德,为太子殿下做事,想来也是能让她开心。还有比铲除太子殿下身边图谋不轨的小人,更有利于太子殿下的事情吗?”
她在慕容留三个字周围画了个圈。
柳炎歌在旁边听着,如果不是身上揣着偶像包袱,倒很想说上两句话,和林婉月辨一辨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但偶像包袱是一方面,柳炎歌现在更好奇的是林婉月准备怎么炮制慕容留。
她之前的熟悉的都是正面碾压局,还真不太熟悉这些更隐秘更狠毒的手段。
“那要怎么做呢?”她诚恳地问。
炭笔的硬质笔尖随着书写透过纸张敲在桌面上,在深夜的灯火下很有节奏感,像是一场只有柳炎歌有幸观看的音乐会。
林婉月说:“慕容留此人,与我同届,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一些小道消息我还是知道的。”
“听说他本来是个神童,十三四就有志要走官场,虽然早就可以参加科举,却每次都精心打探那一届的才子,一定要有拿状元的把握才入场。”
“可惜之前几届,都卧虎藏龙,京外各地的女郎,书院内的学生一个个都入场,连续好几届状元都是早有盛名的女子,没让他看到机会,在我那届才瞅准时机入了场,出手果然让他拿了状元。”
柳炎歌这才对上了。
原本的剧情里,林婉月十四岁嫁给慕容留的时候他已经是状元了,而此时他却和林婉月同届,居然是因为这么个理由。
厉害的女人太多了,他打不过。
“那——”她迷茫地问:“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她只想通了一件事,这次慕容留后院肯定不会再有一堆女人了。
当前燕朝的官场大环境,后宅不安是绝对会影响仕途的。
搞不好他现在还是个爱护女子的单身好男人呢。
“这说明他这个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且又很能隐忍。”林婉月说:“从他本人身上入手会比较困难。”
“并不是说他屁股底下没屎的意思,只是我懒得废这个功夫。”
“他的家族是做什么产业的?这个产业能挣那么多钱,背后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工资开多少?工人的工作环境如何?有没有死过人?怎么死的?有的话被谁压下去的?”
“他本人没有娶妻生子,那么他的父亲呢?几个妾室外室?通房?有没有私生子?他母族那边呢?有没有苛待下人?打死过几个不听话的小妾?”
“他的老师,哪个学校的?做过什么学问?发过什么文章?议论过当朝政事没有?议论的方向对不对?”
“他的朋友,哪个和他关系密切?身上又有多少突破口?”
林婉月笑了:“他本人个性隐忍做事谨慎又如何?他家大业大,太多人和他有牵扯了。”
而且,就算他周围所有人都无懈可击——这本就是不可能之事——给他父亲安排个私生子也不难。
甚至也可以直接给他本人安排一个私生子。
林婉月幽幽地说:“人活在世上,没有无懈可击之人,只要被人盯上,就算是圣人也要脱层皮,谨慎小心是没有用的。”
第77章 权臣
过两日休沐, 林婉月换了便服,往西城区去。
柳炎歌见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些迷惑:“怎么不叫上朋友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