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尤四姐
时间:2021-07-03 09:54:14

  岩太医点了点头,又给她把了一回脉,说姑娘血气方刚,半点毛病没有。既然用不着开方子,就收拾收拾,打道回南三所了。
  送走了岩太医,银朱说:“这太医不靠谱得很,宫女怎么了,宫女就不要好看?”
  那也是没辙,给太监宫女看病的,能和给主儿们看病的一样吗!
  颐行盘弄着手里的金疮药,拔开盖子一嗅,褐色的粉末呛得人直咳嗽。这要是洒到伤口上,好利索后留疤只怕更明显了,到底不敢用,重新盖起来,搁在一旁了。
  不过既然人没大碍,诊断的结果也得报给尚仪局,颐行不能在他坦里偷懒,重新梳了辫子,仍旧回院儿里听差。
  琴姑姑对她横眼来竖眼去,捻着酸道:“你这病症,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医来给你瞧,竟是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颐行掖着两手,垂首道:“我打小就有血不归心的毛病,确实来得快去得也快。先前姑姑还没让我起来呢,要不我还回去跪着吧,姑姑千万别生我的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软绵绵,带着一副委曲求全的味道,可她敢跪,琴姑姑也不敢让她再淋雨了。银朱说的对,千金万金的小姐,身底子不像营房丫头小牛犊子似的。倘或一不高兴,死了,到时候牵连罪过,多年的道行可就毁于一旦了。
  “算了算了,没的又倒下,回头诬陷我草菅人命。”琴姑姑没好气儿地说,厌恶地调开了视线,“既然没什么大碍,等雨停了,你们几个就上宝华殿去吧。过两天有大喇嘛进宫祈福,宝华殿当差的忙不过来,借咱们这儿的人周转周转。”
  反正尚仪局就是个临调的场子,哪里缺人手了,都由她们这群当散活儿的人去支应。
  颐行和银朱并几个小宫女应了,站在檐下巴巴儿等雨停,就看那雨水顺着瓦当倾泻而下,砸进底下一尺来宽的排水沟里,然后水流奔涌着,急不可待地向西滚滚而去。
  等响晴,等雨停,且没有那么快,午后又是一阵隆隆的雷声传来,那是老天爷闷在被窝里打喷嚏,全是一副优柔寡断的劲儿。
  颐行和银朱等得不耐烦,活儿既然分派给她们,到底都是她们的份内,白天干不完,夜里就得留在宝华殿,这么一想,拖下去不上算,还不如早早干完了,早早儿回来。
  于是也不等了,进屋里找出两把雨伞来,大家挤挤往宝华殿去。好在宝华殿离尚仪局不远,过了西二长街进春华门就到了,只是这一路雨水飞溅,绕过雨花阁就已经湿了鞋,跑进宝华殿时,连袍裾都粘住了裤腿,一行人只好齐齐站在檐下拧袍子,打远儿看过来,也是一片有趣的景象啊。
  待收拾完了衣裳,颐行才回头瞧殿里,好辉煌的布局,殿宇正中上首供着一尊金胎大佛,那佛光普照,照得满殿都是金灿灿的。
  宫中礼佛的去处有很多,像慈宁宫花园里的几座佛堂,还有这宝华殿、中正殿一大片,都是后妃们平时许愿还愿的地方。尤其宝华殿这里,岁末每常送岁,跳布扎,两边佛堂里供着无数尊小佛,据说每一尊都有明目,都是妃嫔们认下供养的。有时候连皇帝都要上这里拈一柱香,这宝华殿虽不算太大,但在后宫之中很受重视。
  管事太监已经开始指派了,站在地心给她们分活儿,一指东佛堂,“你们四个上那儿。”一指西佛堂,“你们四个上那儿……”又回身叫小太监,“姑娘们不方便,你们几个登高……瞧好喽,别弄坏了东西,弄坏了可不是赔钱,要赔命的!”
  大太监一通威吓,大伙儿都躬身应“”,颐行和银朱并两个小宫女领着了西佛堂的活儿,那里的经幡黄幔都是簇新的,只是桌上供布洒了香灰。一个宫女嘴没跟上脑子,呼地吹了口气,立时吹得满世界香灰飞扬,连累后头小金佛上都落满了。
  “哎呀……”银朱叹气,“你是唯恐咱们偷懒啊!这会子好,要干到多早晚?”
  “我也不是成心的呀,再说本来就要擦的,有什么相干……”
  她们那里说话,颐行绞了湿布,站在大殿一角,仰头看一尊大威德金刚。好家伙,九首三十四臂十六足,居中四个老大的黑牛头,乍看气势凶猛,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一个扛着扫帚的小太监走过来,嗳了声问:“你是颐行姑娘不是?”边说边递了个盒子给她,“才刚外头来人,让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颐行迟疑了下,“给我的?”一面接了,一面朝外张望,但门上空空,连个人影也没有。
  小太监不逗留,转身忙他的事儿去了,颐行打开盒子看,里头装着个白瓷瓶子,上面有小字,写着太真红玉膏。
  银朱见她发愣,过来瞧她,瞄了一眼道:“太真红玉膏?能治您手上的伤?哪儿来的呀?”
  颐行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岩太医给的。”
  银朱倒笑了,“没想到这岩太医还挺有心,先头问他要,他没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踅摸来了。”
  颐行也由衷地感慨,“岩太医真是个好人。”
  银朱压着声打趣,“这小太医还挺有心,可惜官职低了点儿,和您不相配。”
  颐行说“去”,白了她一眼,心道自己当皇贵妃的志向不能变,就算那小太医对她有意思也是白搭。男人嘛,总得有什么能供女人贪图,才能结成好姻缘。她身上还压着振兴尚家的担子呢,只能辜负岩太医的美意了……
  不过真别说,朦朦胧胧的那一点情,还挺叫人神往。
  颐行摩挲着瓷瓶,脸上露出了憨痴的笑。
 
 
第23章 (她把夏太医给忘了。)
  “她那笑,是什么意思来着?”躲在一旁的养心殿太监满福有点纳闷。
  他先头送完了东西,就在一面落地唐卡后藏着,听见了老姑奶奶和那小宫女的对话,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好好的一项恩典,怎么就牵扯上了那个狗不拾的岩松荫?
  还有老姑奶奶那憨蠢的笑,多少带了点情窦初开的味道……
  满福想到这儿就一脑门子汗,女孩儿心野起来,可十头牛都拉不住。况且她又生得美,万一真和岩太医有点儿什么,那岂不是要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打出溜?
  宝华殿的管事太监撑着腰子,也跟着瞎琢磨,“您这药,究竟是不是岩太医让送来的呀?”
  他才说完,满福就赏了他一个白眼,心说这野泥脚杆子瞧不起人还是怎么的?他可是御前太监,御前太监知道么?就是专给皇上办差的,别人任是个天王老子,也休想指派得动御前四大金刚。
  “你呀,早前在乾清宫好好的,为什么给刷到宝华殿看香油来了,就是这么个理儿,你这脑子不会想事儿。”满福摇了摇脑袋,“行了行了,赶紧办你的差去吧,别散德行了。”
  满福说完又探了探头,见老姑奶奶欢实地擦桌子去了,不敢再逗留,快步赶回了养心殿。
  今儿天不好,午后闷雷阵阵,天顶压得愈发低了,后头还蓄着大雨。满福冒着雨赶回抱厦,回身瞧,养心殿里到处掌了灯,一时真有种错乱了时间,恍惚到了下钥时候的感觉。
  小太监提溜了鞋来,说:“师傅您换换吧,您脚上有鸡眼,湿鞋捂得久了,没的它开口说话。”
  宫里的太监油子就是这样,前半句说得好好的,后半句就跑偏,连师傅也敢取笑。
  不过这类人滑头虽滑头,办差却是一等一的精明,在万岁爷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暗里也玩笑,年月长了有点没大没小。
  满福的屁股挨壁借力,脱了鞋的脚丫子抬起来,在小太监肩头蹬了一脚,“狗崽子,开口也是管你叫亲儿。”
  闹完了再不敢逗留,麻溜穿上鞋,一路小跑着进了养心殿。
  万岁爷总有处置不完的公务,有看不完的书,上半晌批完了折子,这会儿挪到次间翻全唐书去了。满福进门先打一千儿,眼皮子微微垂着,只看见那精装的书页侧边都上了金粉,翻起一页来,灯火底下就是一道金芒。
  “万岁爷交代的差事,奴才办成了,这就来给主子爷回话儿。”
  皇帝眉目舒展,他一向是这样做派,好好歹歹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怎么都有对策,怎么都过得去。人说君心难测,要的就是内心恒定,喜怒过眼烟云。
  泥金的纸张,翻起来有爽利的脆响,皇帝嗯了声,“送到就成了,女孩子的手,留了疤不好看。”
  虽然他常年对后宫保持着一种看似关怀,实则放养的姿态,偶尔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当然这种怜惜并不常有,但作为九五至尊,能有这样的细致,就足以塑造出温柔多情的帝王形象了。
  满福说是,“姑娘拿到太真红玉膏,脸上透出喜兴来,奴才瞧姑娘的模样很是感动。”
  皇帝还是没往心里去,一手支着下颌,眼睛盯在书页上,知道她必定感念夏太医的好――这没什么,纯属宫值太医的周到。
  可满福下面的话,却让他有点意外。
  满福说:“主子爷,姑娘和银朱说话儿,银朱问是谁送的,姑娘连琢磨都没琢磨,就说是岩太医送的。您瞧瞧,姑娘这是谢错了人啦,奴才那会儿要不是没得主子的令儿,真想当面告诉姑娘,这是宫值才有的好药。”
  皇帝听完似乎怔愣了片刻,但也只是一瞬,手上又翻了一页纸,平静地说算了,“才进宫没见过世面,要她分清哪些药是宫值开的,实在难为她。”
  满福憋了口气,觑着皇帝脸色道:“主子爷,姑娘感激错了人也就罢了,可她还冲着门上笑。”
  作为御前最细心的太监,满福又一次发挥了他的作用,他把老姑奶奶那种两分意外、三分幸福、五分憧憬的模样很细致地向皇帝做出了描述,末了道:“主子爷心善,瞧着小时候的交情关照姑娘,颐行姑娘却谢错了人,这不是白费了主子的一番好意吗。”
  今儿满福的话有点多了,怀恩在一旁听得悬心,见皇帝依旧没什么表示,忙给满福使了个眼色,让他麻溜退下去。
  怀恩毕竟是御前老人儿,当初随驾一块儿下了江南,皇帝和尚家老姑奶奶的孽缘起始他都知道。只是那种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能重提,好生地宽解皇上几句,不痛快眨眼就过去了。
  于是他呵着腰说:“尚家姑娘擎小儿就这样,她耿直不带拐弯儿,就因为岩太医之前给她瞧过病,全当这好药是岩太医送的了。究竟姑娘在宫里没有倚仗,不捉弄她的就是好人……想来也挺心酸呐。”
  皇帝的视线微微一漾,没应怀恩的话。
  怀恩轻舒了口气,在御前当差就是这样,盼着每天都顺顺当当,这全赖皇帝的心境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惯是他们处事的手段,就是满福年轻气盛,有时候没有眼力劲儿,但终究是自己带出来的徒弟,只好处处替他周全。
  细琢磨,皇恩浩荡,事主竟谢错了人,这事儿确实不厚道。好在皇上没显得不高兴,怀恩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隔了一盏茶工夫,皇帝忽然说了句:“她把夏太医给忘了。”
  怀恩舌根一阵发麻,大抵皇上反应的时间越长,事态就越严重,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儿让万岁爷上心了,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是啊,怎么能把夏太医忘了呢,她能重回尚仪局,不全赖夏太医治好了吴尚仪的干闺女吗。得了好药,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岩松荫,姑娘的心也忒偏了。
  怀恩结结巴巴说:“想……想是因为宫值里头事忙,她料夏太医不得闲吧。”
  皇帝又沉默下来,半晌叹息着摇了摇头,“但愿朕没有看错人。”
  挑蛊虫,最有趣的就是看她反杀,但也得这虫子资质好才行。
  皇帝阖上了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半崴着身子对怀恩道:“你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再看看现在……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朕看,她好像没有变得更机灵。”
  其实这完全是皇帝的偏见,尚家老姑奶奶的机灵是随她心情调节的,因为自小就活得随性,她大多时候造次,但精明起来,能怼人一个窟窿眼儿。
  怀恩的声线变得悠远,“犹记得当初跟着老皇爷下江南,老姑奶奶就像个村霸王,一头稀稀拉拉的黄毛,脸盘子倒长得很齐全。”
  说起颐行的黄毛,怀恩怅然笑了笑,她小时候头发真不多,接驾的时候为了显得端庄,她家老太太给她弄了一窝假发顶在脑门上,上头黑下头黄,看上去像戴了顶帽子似的,处处透出滑稽。她有一双大眼睛,使坏的时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恪币簧打前战,就说明后头有混话了。
  不过天长日久,当年的小丫头子长成了如今模样,那大辫子像天上掉下来的,忽然养得又粗又亮。光看外在,后宫主儿不配和她谈漂亮,那天万寿节大宴上怀恩瞧见她了,当时看她谨小慎微跪地磕头,别说万岁爷,就连他也觉得莫名心酸。
  到底还是沾了小时候的光啊,皇上想给后宫紧紧弦儿,给了她一个别人得不到的机会。当然一方面是想栽培她为己所用,可她要是烂泥糊不上墙,被后宫主儿斗趴下了,也算报了小时候的一箭之仇。
  但怀恩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他问皇上:“主子爷,何不干脆把她召进养心殿来,主子的想头儿和她说一说,她心里就敞亮了。”
  皇帝听完,牵了牵唇角,那稍纵即逝的神情,似乎有些像冷笑。
  “不浴血奋战,怎么站在塔尖上?赏个位分还不容易,要紧是她拿了位分也不知怎么用,不和那些六宫嫔妃一样么。”皇帝的手搁在膝头上,慢慢地击节,“尚家才废了一位皇后,她得自己挣脸。朕不缺宠妃,也没心肠扶植尚家往日的荣光,只要她自己有能耐,大有她施展拳脚的地方。不过朕瞧她那丝缕,且得好好顺一顺,受点磨难才能成事。”
  怀恩一叠声说是,这么看来万岁爷宽宏大量,总不至于为这点子小事犯嘀咕了。
  恰好这时柿子在门上通传,说景阳宫愉嫔娘娘求见。嫔妃们大多出身良好,皇帝和后宫打交道,也如两国邦交一样处处透着大国典范式的客套。
  “让她进来吧。”皇帝整了整神色,端正地坐在南炕上。
  愉嫔袅袅婷婷进了次间,含笑蹲个福道:“主子爷,今年头一期的鲜桃儿采摘了,奴才命人做了桃羹,小厨房又炸了一盘玉春棒,来给万岁爷尝尝鲜。”
  皇帝什么没见过,什么又没吃过,对于嫔妃们殷情的敬献常觉得小儿科,但也绝不当面扫脸,总给予最领情的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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