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微微呵了呵腰道:“回主儿话,养和殿和绥福殿分住着贵人和永常在,后殿丽景轩早前端贵人住过,后来端贵人过身,就一直空到现在。如今剩下东西两个配殿,凤光室和绮兰馆还闲置着,请主儿指派一间。”
懋嫔倚着引枕,倨傲地打量了这位赫赫有名的老姑奶奶一眼,曼声说:“东为尊,西为卑,储秀宫里头就数颐答应位分最低,将来万一再有贵人常在分派进来,只怕不好安排。我看这样,就住绮兰馆吧,等再晋位,重新安排就是了。”
当然这里头也有懋嫔的忌讳,尚家出了那么多皇后,要是一气儿把她分到凤光室,这又带着个“凤”字儿,万一借了运一飞冲天,那岂不坏事?
颐行是不在意那些的,给个屋子就行,反正睡过大通铺的人,不像她们生来做主儿的人那么挑剔。
她盈盈拜下去,“多谢懋嫔娘娘。往后我就依附娘娘而居了,若有不足的地方,请娘娘千万担待我。”
懋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颐行到这会儿就不必继续戳在她们眼窝子里了,又行个礼,从梢间退了出来。
含珍和银朱在廊庑上等着她,见了她便问:“懋嫔娘娘分派哪间屋子给主儿?”
颐行说:“后头绮兰馆。”
懋嫔并没有吩咐宫女领她们认地方去,横竖这储秀宫前后殿就这么多屋子,哪怕一间一间地找,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走吧。”颐行冲着含珍和银朱说,无论如何居住的环境越来越好,终归是件令认高兴的事儿。
她们结伴走下正殿前的台阶,才要往绥福殿方向去,半道上遇上了两位嫔妃打扮的人,其中一个她记得很清楚,正是万寿宴上招猫闯祸,从贵人降级为常在的女孩儿。
至于另一位,含珍在她耳边轻声提点:“高个儿的那位是贵人。”
颐行认明白了人,便上前蹲安,问两位小主吉祥。
其实晋了个答应,还是和以往做宫女时候没什么分别。颐行甚至觉得有点儿亏,见了谁照旧都得请安,没感受到翻身的快乐,却充了皇帝后宫,说不定还要伺候龙床。可是能怎么办呢,事到如今,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贵人和永常在倒不像懋嫔似的高高在上,她们对新人还是抱着好奇且温和的态度,说往后一个宫里住着,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以去找她们。
颐行含笑道了谢,嘴上热闹地应承了,彼此又寒暄了两句,这才拜别了她们,往后寻找绮兰馆。
说是称作“馆”,其实就是一间稍大的明间,带着两间小梢间罢了。颐行找到地方,里外转了一圈,家徒四壁,只有一套桌椅并两张寝床,那份简陋,和在他坦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冲含珍和银朱咧嘴笑了笑,“你们看我千辛万苦晋了位,可还是一样的穷。答应的年例银子是多少来着?”
含珍说:“三十两,要是有幸生下皇子或公主,能另得恩赏五十两白银。”
颐行苦了脸,“生孩子才五十两,我那二百两要是没被偷,能折成四个孩子了。”
所以宫里有了位分的并不都风光,还有像她这样籍籍无名的。好在内务府没有克扣她的份例,什么铜蜡签、铜剪烛罐、锡唾盒都有,另外送了两匹云缎和素缎给她做衣裳。
还有答应的日用,每天有猪肉一斤八两,陈粳米九盒,鲜菜二斤。三个人蹲在这堆东西前精打细算,省着点吃,这点用度应该够了。
当然里头最好的,是每日有两支油蜡供她们使用。含珍小心翼翼把蜡烛插在蜡签上,又回身看那些缎子,喃喃自语着:“主儿晋了位,得做两件像样的衣裳。这蜡烛够咱们夜里做针线用的了,今晚上就把料子裁剪起来,得赶在皇上翻牌子之前做得了,主儿好体体面面去见皇上。”
此话一出,闹得颐行老大的尴尬,先前那种恍惚的感觉又回来了,瘫坐在椅子上说:“我想起皇上是我嫡亲的侄女婿,心里就过不去那道坎儿。”
银朱很意外,“姑爸,您都晋位了,还没想明白要伺候皇上呢?”
没待颐行开口,含珍就先劫了银朱的话头子,“往后可千万不能称姑爸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的叫人听见,说咱们屋里不讲规矩,惹人笑话。”
银朱嗳了一声,讪讪道:“是我糊涂,张嘴叫惯了,一时忘了改。打今儿起不会啦,我管您叫主儿――颐主儿。您得脸,我们风光,我们就是您的小跟班儿。”
三个人笑闹了一阵,虽说主仆有别,但在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
含珍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开解颐行:“其实啊,宫里哪儿来您的侄女婿呢,您这么认,皇上可不这么认。他是全旗上下共同的主子,就算娶过您家侄女儿也还是主子。辈分这种事儿是小家里的论资排辈,这紫禁城是大家,是整个大英王朝,讲的是地位。咱们这些人,不光您,连您家祖辈儿都是宇文氏的臣子奴才,这么一想,您的心境就开阔了不是?”
颐行咂摸了下,好像是这么个理儿。说来女孩儿怪可怜的,不能像男人似的驰骋沙场立功授爵,到了年纪,只剩这脸盘儿身子能为主效力,后宫就是她们的战场。
含珍看她还发呆,只是一笑,回身把内务府送来的布匹摊在桌上,一头拿了尺子来给她量尺寸。
今儿受封,流苏倒是带来了一件衣裳,让她替换下了宫女的老绿袍子。只是这衣裳也寒酸得很,位分太低了,穿不了像样的锦衣,不过一件杏色素面的衬衣,镶上了灰蓝的滚边。这两个颜色相加,脸色易衬得暗淡,所幸老姑奶奶肉皮儿吹弹可破,能压得住,要不然面见皇上的时候灰头土脸,开局就失利了。
银朱把屋子内外都擦拭了一遍,待一切忙完了过来瞧,边瞧边啧啧,“这么素净的料子,得往上添绣活儿才行。”
含珍有法子,说:“尚仪局有绣线和以往做剩下的料子,我去要些回来,给衣裳做镶滚。主儿眼下这位分,不宜穿得过于扎眼,袖口领口绣些碎花点缀,也就差不多了。”
说干就干,绮兰馆里的人热火朝天忙起来,内务府送来的炭要收拾,屋子前后砖缝儿里的矮草要清理,她们统共就三个人,没有粗使婆子供她们使唤,因此晋了位的颐行也不能闲着,卷起袖子蹲在屋前,和银朱一块儿除草。
晴山和如意站在正殿台阶下,远远朝北望着,如意叹了口气道:“位分低,也怪难为的,明明算是主子了,却还是要和奴才一块儿干活。”
晴山哼笑了一声,“答应位分,半个奴才半个主子罢了……”
恰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话倒不能这么说,晋了位分就是主子,宫里不认半主半奴这种说法,是个奴才,也不够格伺候皇上。”
晴山和如意吓了一跳,忙转头看,竟是含珍挎着笸箩回来了。
含珍大病得愈后,人慢慢养起了精神,只是还有些瘦,显得那双眼睛愈发的大。她是尚仪局老人儿,分派进东西六宫的宫女,当初都是打她手上过的,她打量了晴山一眼,“晴姑姑,您早前不是教习处的吗,多早晚调到储秀宫来的呀?”
晴山哦了声,“我是三月里给拨到储秀宫来的……”
说完竟有些傻眼,奇了怪了,自己如今是储秀宫的掌事宫女,含珍的主子不过是个答应,要论品级,自己如今可是比她还高呢,凭什么她问一句,自己就得答一句!
然而没等她扳回一局来,含珍却说:“往后我们主儿就在这储秀宫里了,好些地方要仰赖您,还请您多照应才好。”说完和气地笑了笑,绕过去,往绮兰馆去了。
晴山气得直喘气,如意劝她刹刹性子,一头往绮兰馆递了递眼色,“当初这位颐答应和樱桃有过结交,这裉节儿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要寻她们晦气,将来有的是机会。”
晴山狠狠吐了口气,终究也不能怎么样,转身往殿里去了。
那头含珍从笸箩里掏出好些尺头来,大大小小色彩缤纷,三个人坐在八仙桌前展开了看,这块很好,那块也很好……
含珍有一双巧手,裁衣服做针线,样样在行。颐行看着剪子游龙一样裁开了缎子,只管感慨:“你不是做姑姑的吗,有底下小宫女给你收拾穿戴,怎么自己做起来比她们还熟练?”
含珍就着落日余晖穿针引线,一面笑道:“我做小宫女那会儿,不也得伺候姑姑吗。这是童子功,连干了好几年,到如今也生疏不了,拿起来就能上手。”
这里正商量绣什么花,银朱上案头取了烛台来,只等前边掌灯,她们屋里就能点蜡烛了。
结果烛台才放稳,廊庑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问:“新晋的颐答应在吗?快梳妆起来,上养心殿围房等着接福呀。”
颐行有点发懵,转头瞧含珍,含珍站起身道:“咱们主儿是答应位分……养心殿围房里头候旨,不是得常在以上品级吗?”
小太监嘿地一笑,“内务府请太后示下,这阵子重整了规矩,答应位分也上绿头牌啦。横竖西围房空着呢,不多这一二十人……哎呀,别说啦,快着收拾起来,别宫的小主都去啦,你们绮兰馆可是最后一个,去晚了,仔细没地儿坐。”
第37章 (他的头一个女人。)
那还等什么,赶紧收拾起来吧!
含珍和银朱忙把她拉到椅子上坐定,一人持着手把镜,一人给她梳妆。
可怜小小的答应,没有好看的衣裳和头面首饰,只有内务府例行给的几样钗环和一套通草花。含珍替她绾起了头发,晋了位,那就算是半个人妇了,大辫子再也不合时宜,得梳小两把才好,再简单簪上一朵茉莉,用不着多繁复的妆点,老姑奶奶生来俊俏,稍稍一收拾,站到人前就是顶拔尖的。
银朱拉着她,在地心旋了两圈,老姑奶奶梳起了把子头,颈后有燕尾压领,那细长的脖颈,衬得人愈发挺拔。
银朱说挺好,取过粉盒来,照着她的脸上扑了两下,粉末子在眼前纷扬,把颐行呛得直咳嗽。
含珍失笑,拿手绢给她卸了多余的粉,又接过胭脂棍,给她薄薄上了一层口脂。待一切预备妥当了,忙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再晚些,宫门一下钥,您今儿就缺席了。”
缺席对后宫主儿们来说,可不是一桩好事,除非是病了、来了月事或是遇喜,否则谁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皇上原本牌子就翻得少,自己要是再不上进,那还能指着有受宠发迹的一天吗。
“快点儿……”含珍牵着她催促,途径前头两座配殿时观望,贵人和永常在早已经去了,正殿前只有预备给懋嫔上夜的晴山,带着小宫女们冷冷看着她们。
含珍也不管她,把颐行牵出了宫门后,将颐行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见颐行气喘吁吁,便安抚道:“今儿是头一回,没打听明白新规矩,是奴才的不是,委屈主儿了。”
颐行说没事儿,“才吃过了饭,正好活动活动……我以前看话本子上说,被翻了牌子的宫妃,梳洗完精着身子拿被褥一裹,等太监上门抬人就成了,没说要上养心殿应卯呀。”
含珍道:“那是以前。早年大英才入关那会儿,确实是这么安排的。后来年月一长,抬来抬去的忒麻烦,到了成宗年间就改在每晚入养心殿围房听翻牌了。这么着也好,您想,脱光了叫人抬柴禾一样送进皇上寝宫,那还算是个人吗。如今这么安排,好歹能体面地来去,也算是对后宫嫔妃的优恤。”
能穿着衣裳来去,已经算是优恤了,这吃人的世道啊!
不过眼下且来不及感慨那些,颐行由含珍搀扶着,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遵义门,见养心殿各处都掌起了灯,一溜小太监正由满福带领着,站在檐下拿撑杆儿上灯笼。
“哟,小主这会儿才来?”满福眼尖,看见她,压着嗓子招呼了一声。
颐行笑着应承:“谙达,我是才接着令儿,说要上围房候旨来着。”
“那快去吧,万岁爷正用膳,敬事房说话儿就要进膳牌了。”满福朝西边指了指,“上西围房,答应小主们全在那儿呢!”
颐行嗳了声,忙拉着含珍往后殿走,才走了两步,被满福叫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画圈儿,“从这儿往西,这条道儿近。”
含珍犹豫了下,还没想明白养心殿前殿能不能经过,颐行就拽着她直奔西墙去了。
“主儿……”含珍捏着心地叫了颐行一声,“那太监该不是在坑您呢吧!”
养心殿前殿是皇帝召见军机大臣的地方,两扇巨大的南窗,一眼能看见院里光景。那是万岁老爷子常待的地方,不管是暖阁还是书房,左不过就在这所屋子里……
得,好像也不必提醒了,她们飞奔过去的时候,眼梢瞥见了南窗里的人,正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死活的两个身影。
颐行也发现了,后知后觉地问:“那是谁啊,是皇上不是?”
含珍觉得天一瞬就暗了下来,颓然说:“可不是吗,Z老人家正用膳呢。”
东暖阁内的皇帝此时也很慌张,“那两个人是谁?是老姑奶奶?”一慌嘴里说秃噜了,竟然也跟着叫了老姑奶奶。
怀恩讪讪笑了笑,“好像……正是呢。”
“她怎么打这儿过?”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她看见朕的样子,会不会想起夏太医?”
怀恩说:“应该不会吧,老姑奶奶眼神好像确实不怎么好……”
所以皇上真不必对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一个大活人,脸给遮起一半,打了好几回交道她都认不出来,还需要担心她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掌握了什么所谓的“根底”吗?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这时满福从外头进来,垂着袖子说:“主子爷,老姑奶奶应卯来啦。才刚她打前边过,您瞧见没有?”
怀恩一下子竖起了眉头,“她打殿前过,是你指使的?”
满福说是啊,“东围房里已经坐满了主儿们,老姑奶奶从东边过,没准又要挨议论和刁难。倒不如直去西边,那里头全是答应位分的,谁也不比谁高一等,老姑奶奶进去不挨欺负,那不是挺好?”说罢谄媚地冲皇帝龇牙一笑,“万岁爷,您说是吧?”
皇帝瞧了他一眼,没言声。没言声就是默认了,满福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干完这事儿他就有点后悔,这算是妄揣圣意,闹得不好挨板子都够格。还好万岁爷对老姑奶奶的宽容救了他一命,要不这会儿连他师傅都保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