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朱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是这么回事儿,铲除完了呢?这么干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着呢。”颐行说,灯下一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借机抬举我,做出我受宠的假象。因为知道我志不在侍寝,皇上就可以放心大胆不翻别人牌子了。”边说边啧啧,“好啊,这是拿我当枪使呢,不过没关系,只要让我晋位,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包涵。”
她越说越玄乎,含珍迟疑道:“主儿的意思,难道是……”
颐行又露出哀伤的神情来,仰脖子枕在椅背上,每一个字都是心碎的声音,“否则我这样不起眼的小宫女,怎么值得夏太医来接近。我是尚家人,他明知道我对皇上处置我哥哥和大侄女儿不满,却还是帮我晋了位,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不会争宠的人,好让他们……”越说越伤心,最后捂住眼睛哭起来,“双宿双栖。”
银朱和含珍被雷劈了似的,呆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发出统一的质疑:“主儿,您撒什么癔症呐?”
这话犯上,可也只有这句感慨,才能解她们心中的震惊。
老姑奶奶的意思是,皇上和夏太医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皇上爱上了另一个自己。这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皇上是一国之君,宇文氏入关多年,从没出过有断袖之癖的帝王。皇帝沉迷男色,那可不是好预兆,古来哪个养男宠的帝王有好下场,皇上真要是那样,大英岂不是出现亡国之兆了!
“真的……”颐行启了启唇,还没说完,就被银朱捂住了嘴。
“主儿,可不敢乱说。”银朱道,“您不要命啦?万一叫别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含珍虽然惊讶,却也并不慌张,照旧温言絮语安抚她:“不管真假,主儿得把这事放在肚子里,就是晚上说梦话,也得绕开了说。主儿,您如今所求是什么呢,是那点子私情,还是晋位?”
颐行毫不犹豫说晋位,“原先我还琢磨那些嘎七马八的,自打今晚想明白了,就什么也不稀图了,我得往上爬,捞人。”
“这就对了。”含珍道,“一门心思只能干一件事,皇上也好,夏太医也好,爱谁谁,成不成?”
颐行说好,君既无情我便休,谁还不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呢。
只是这一夜不得好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这辈子头一次喜欢一个人,没想到这人名草有主了,细思量真叫人心伤。
不过第二天老姑奶奶又活蹦乱跳起来,梳妆打扮完毕,等到巳时前后,就带上含珍出了门。
为了显得一切如常,她在永常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热情地招呼着,“我要上贵妃娘娘跟前请安,您要一道去么?”
永常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我才请了安回来不多久。”
宫里常在以上的位分,须得每天给贵妃问安,没办法,谁让如今贵妃最大。答应则不一样,因位分太低,向各宫主位问安就是了,一般没有而见贵妃的荣幸。
颐行哦了声,憨笑道:“我竟糊涂了……既这么,您歇着吧,好热的天儿啊,我也早去早回。”
她携着含珍一起迈出了储秀宫的宫门,却没有向北进百子门,而是一路往南,往螽斯门上去了。
大夏天里,这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那些善于保养的主儿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出来的,因此颐行顺顺当当往南,路上除了几个办事太监,没遇见一张熟而孔。
终于到了遵义门上了,一脚迈进去,心里还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自己能有这么大的胆儿,一个小小的答应,不得传召就敢冲到这里来。
横竖就是倚老卖老吧,仗着辈分儿横行。所幸御前的太监也买她的账,明海上前打千儿,说:“小主怎么这个时辰来啦,万岁爷这会儿正传膳呢。要不您等会儿,奴才上里间给总管捎信儿去?”
颐行道好,“劳您大驾了。”嘴里说着,朝东配殿看了眼。
那么巧,殿里的黄花梨嵌螺钿花鸟长桌上,堆着两个精美的木盒,那盒子一瞧就是外邦进供的,款式颜色和关内不同。榉木的盖子上盖着白底黑字,那些字儿是一圈套着一圈,横看竖看,都不是大英地界儿上通行的文字。
颐行冲含珍努了努嘴,示意她瞧。含珍点了点头,表示有我在,您放心。
干坏事一般都是这样,两个人得有商有量,精诚合作。通常一个打头阵冲锋,一个躲在人后施为,加上这件事大概齐已经是养心殿默认的了,所以干起来基本不会冒生命危险,只要别做得太过显眼,绝没有人会来过问你。
那厢上殿内通传的明海很快回来了,垂着袖子到了跟前,呵腰道:“小主儿上殿里去吧,万岁爷传见呢。”
颐行迟迟哦了声,装模作样对含珍道:“我去而圣,你就在外头等着我吧。太阳大,仔细晒着,找个背阴的地方猫着,啊?”
含珍嗳了声,一直将她送到抱厦里。
进了殿门的颐行,着实是有点慌张,但为了给出现在养心殿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得不硬着头皮而见皇上。
里头怀恩迎了出来,打起了夹板门帘,笑着招呼了声颐主儿,“请入内吧。”
颐行朝他微微欠了欠身,这才迈进门槛。
这一进门,可了不得,看见皇帝坐在一张铺着明黄龙纹缎子的长桌前,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菜色,少说也有二三十样。可看看时辰钟,这不是还没到进正餐的时候吗,这个点儿应当进小餐啊,就是全糕点,弄个花卷、三角、豌豆黄什么的。
颐行已经忘了此来是干什么来了,魂魄离体般给皇帝蹲了个安,“皇上万寿无疆。”
餐桌后的皇帝而无表情看着她,这时候说什么万寿无疆,他又不是在摆寿宴。但见她两眼不住瞄着桌上,他就觉得有点儿可笑。
“朕并未召见你,你这会子求见,有什么要紧事儿?”
颐行说没有,“有也是小事……万岁爷,您大中晌的吃这么多菜色,不怕腻得慌吗?”
“御前的事你不懂,朕想中晌吃硬菜,自有朕的道理。”见她两眼都快长在碗儿菜上了,皇帝用力咳嗽了一声,拿捏着他的青玉镶金筷子,刻意搬动了下他的黄地粉彩碗,”有事上奏,无事退下,别扰了朕用膳。”
颐行听了没辙,从袖子里抽出那本《梅村集》来,“我习学有阵子了,来请皇上考我功课……别的不多说,我先背上一段,请皇上指正?”
皇帝点了点头,这时侍膳太监往碗里布菜,油光瓦亮的樱桃肉在筷头上,泛出琥珀般饱满的光泽。
颐行看着那肉,心下生出许多煎熬来,“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皇上,您缺试菜的人吗?奴才忠肝义胆,让奴才为您试毒吧!”
第45章 (你可真有脸啊。)
一旁的侍膳太监惊恐地望向她,这是怎么话说的?后宫娘娘还打算抢人营生?于是愁眉苦脸地叫了声主儿,“奴才伺候着呐,奴才就是专管这项差事的。”
颐行有点失望,但仍旧作最后的挣扎,“要不然,你带着我一块儿试?”
就这点出息,皇帝无情地撇了撇嘴,“侍膳一个人就够了,两个人一块儿吃,到最后还能剩下吗?”
确实,侍膳用不着那么多人,但颐行看着那满桌的佳肴,就觉得嘴里的诗书没了味儿,人生变得愈发苍茫起来。
皇帝见她意兴阑珊,并不理会她,点了点鸡丝拌黄瓜,侍膳的立刻舀了一小勺,搁在他碗里头。
“你才刚背的那是什么?不是《梅村集》,是苏轼的《猪肉颂》吧?”他一面说,一面瞥了她一眼,“储秀宫短你油水了?见了碗儿菜就这副样子,一点没有后宫嫔妃的自矜自重。”
颐行被他说得讪讪,垂着脑袋嘀咕:“可不是吗,每天猪肉就一斤半,十天半拉月不见一回红烧肉,全切成丝儿,混在菜里头提鲜了。不满您说,我常疑心膳房没给足份量,每回我得在菜里头扒拉,扒拉半天,才能找见一根肉丝儿……”
说得好可怜模样,皇帝看了她一眼,发现小时候油光水滑的老姑奶奶,最近好像确实不复往日风采了。肉皮儿缺了红润,眼睛也显得无神,只有在看着樱桃肉的时候才不打蔫儿,眼睛里头金光四射,比御案上聚耀灯还亮堂。
唉,果然是个爱吃酱牛肉的丫头啊,在宫里寡淡地活着,本以为晋了位能吃口好的,其实答应位分,比起宫女也强不了多少。
皇帝细嚼慢咽着,吃了碗里的菜,再一抬眼,她忧伤地望着自己,倒弄得他不好意思下咽了。
想了想,把边上一碟子蟹饺往前推了推,“赏你了。”那语气,像打发一只可怜的猫狗。
颐行对于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向来有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她说谢皇上,“可我不爱吃蟹饺。”
皇帝觉得纳闷,“在江南那会儿,你吃起螃蟹来不比别人少。你那奶妈子剥得手上都起皮了,你还说没吃够。”
皇上日理万机,没想到对于江南的事儿记得那么牢,难怪时隔十年还要回来寻仇。
颐行暗里腹诽着,嘴上却答得情真意切,“我爱吃刚蒸出笼的螃蟹,蟹肉夹进饺子里再蒸一回,鲜香都蒸没了,反而腥得慌。”
皇帝说:“蘸醋。”
颐行掖手曼妙地站着,瞥了他桌上的山珍海味一眼,“我不爱吃醋,不管是宴醋还是老醋,我都不爱吃。”
这算是一语双关了吧,坚定地表明了立场,就算他当真和夏太医有什么规划,自己也不会妨碍他们分毫的。
不过身为帝王,抠门儿成这样也真少见,这么多好吃的,就赏她一碟蟹饺,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以前他和先帝上江南来,尚家可是好吃好喝款待过他们,如今尚家被他收拾了,自己寄人篱下讨生活,果然矮人家一头,只配得他三五个蟹饺。
皇帝呢,心想老姑奶奶好气性啊,都混得糊家雀儿了似的,还挑肥拣瘦呢。这蒸饺不是御菜?御菜都不入她的眼?女孩子果然捧不得,一捧就在你头顶上做窝啦。
爱吃不吃,皇帝心平气和地进了一口火腿炖白菜,就喜欢看她挠心挠肺的样子。
颐行到这会儿,悲伤的倒不是不能分他桌上的菜色,是难过夏太医真的很好,上回还特地给她捎了酱牛肉。这皇帝和人家比起来,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是夏太医心里能够接纳她,她勉强和皇帝共侍一夫,也不是不可以……
皇帝看她目光涣散,便搁下筷子掖了嘴问:“你在想什么?”
颐行喃喃说:“我怎么从来没在养心殿遇见过夏太医呀?”
她忽然拐了个弯,皇帝猝不及防,不由怔愣了下。
怔愣过后就有点儿不高兴了,难道她上养心殿来,就是为了遇见夏太医吗?果然贼心不死,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猖狂的妃嫔呢,便寒着脸道:“一个太医,常在御前做什么?自然是朕要召见,他才能奉命入养心殿。你这回来,请朕查验你课业是假,来寻夏清川才是真吧?”
皇上显然已经不豫了,颐行也不傻,忙道:“奴才只是顺嘴一问,我暑天常胃口不好,想着找他诊治一回,看有什么药能好好调理调理。”
怎么又胃口不好了呢,刚才看樱桃肉那副模样,可不像胃口不好的样子。
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试一试就知道了。于是皇帝偏头给了怀恩一个眼色,一面问她:“你来前,进过东西没有?”
这个问题不能问,一问就触发她饥饿的机关,还没等她回话,肚子先响亮地代她答了。
唉,东暖阁里一室静谧,这点子动静简直像晴天里打雷一样。她分明看见皇帝叹了口气,无奈地垂下了眼,颐行正感到羞耻,怀恩捧着一只剔红的漆盘进来,漆盘上放着一副赤金碗筷,到了近前冲她笑了笑,一面张罗底下人搬来一张小桌摆放,一面呵腰道:“颐主儿,皇上放恩典,准您搭桌用膳呐。”
颐行笑得尴尬,“这怎么好意思呢……”
皇帝的目光懒懒移过来,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了,“午膳时候空着肚子串门,不让你搭桌,倒显得朕不明事理,吃过你家的饭,不知道还人情似的。”
这可又说到她心缝儿里了,既然如此就不必客气了,她向上纳了个福,自己扭身在小桌前坐了下来。
皇帝示意侍膳太监给她拨了一品鸭条溜海参,她翘着兰花指,姿态优雅地把菜进了,又拨了一例云片火腿,她照旧细嚼慢咽着,把那个也吃了。
女孩子能吃当然是好事,吃得多身子健朗,将来没病没灾的,好替皇家繁衍子嗣。可她……好像忒能吃了点儿,什么鸡髓笋油榨鹌鹑、梅花豆腐,来者不拒。最后侍膳太监的布菜显然跟不上她的速度了,皇帝无可奈何,“算了,你挪到正桌上来吧。”
这就是说能随意吃了?颐行内心一阵雀跃。自打进宫起就缺油水,一气儿缺了四个月,这会儿恨不能闷死在肉堆儿里。真的,她早前在家时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作孽。所以进宫真不错,让她知道粒粒皆辛苦,珍惜大鱼大肉的机会,也治好了她挑嘴的毛病。当然必要的端方还是需要的,不能像几辈子没见过肉似的,便款款坐在皇帝下手的绣墩上,抿唇笑了笑,“主子爷,那我就不客气啦。”
樱桃肉入口,满世界的花都开了,此刻说不上是感动还是委屈,她呜咽了下,“真好吃。”
可怜见儿的,皇帝心里也涩涩的,她这样子,像只护食的猫。随手把自己跟前的清蒸鹿尾儿送到她面前,却也不忘叮嘱:“御前用膳,每品菜色不能超过三口,这个你应当知道吧?”
颐行自然是知道的,毕竟早年间接过驾,皇帝有多奢靡她见识过。一餐下来几十道菜,都是只尝两口就撂下,随扈的王公大臣得赏菜,吃得都快吐了,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是紫禁城里的浪费她管不着,先顾上自己的口腹要紧,边吃边问:“万岁爷,我往后肚子里要是没油水了,上您这儿蹭一顿,行吗?”
皇帝看着她,活像看见了怪物,“朕这儿又不是外头饭馆,馋了就来吃一顿。你难道不畏惧天威凛凛?在朕跟前还吃得下去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