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好啊,“那你明儿就回储秀宫去,继续当你的答应吧。”
话才说完,她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殷情地说:“刺在肉里,那多难受呀!您别着急,我给您想法子挖出来,啊?”边说边朝含清斋喊话,“银朱!银朱!回去找根绣花针来。”
银朱起先没听明白,但怀恩提点了一句“绣花针”,她忙应了声“”,很快便跑出了花园。
颐行觉得皇帝负了伤,就该好好歇一歇,拽过小马扎来安顿他坐下,外面小雨虽稀疏得几乎停下了,她还是打开一把伞让皇帝自己撑着,说:“您别乱动,别叫刺跑了。我再捞会儿蛤蟆骨朵,您瞧我的。”
行家出马,果然身手了得,皇帝看着面前的桶里黑豆般的小东西越来越多,有些惧怕,一再和她说:“够多了吧……行了,别捞了。”
其实他不懂,享受的就是捞的过程,像钓鱼不为吃鱼一样。
不过近处能捞的确实不多了,颐行转身朝桶内看了眼,颇为成功地挺了挺腰,“这还不算多呢,换我以前的身手,能满满捞上一大桶。”
皇帝觉得她当真是个怪胎,看着挺好的姑娘,不知怎么会有那样奇怪的爱好。这东西看着多恶心的,将来长了腿,简直是个四不像。皇帝好奇地问:“你捞了这许多,究竟要干什么?”
颐行骄矜地看了他一眼,“爆炒。等我让小厨房做得了,给您也匀一碗。”
皇帝的脸都绿了,“你疯了么?”
颐行大笑,觉得他真有些傻。早前瞧他好好的皇帝,往那儿一站满身帝王气,让人不敢直视。如今处了两天,其实还是以前那个尿墙根儿的小小子儿,个头长高了也没用,还是个缺心眼儿。
可皇帝看着她,却看出了艳羡的感觉。
她笑起来,真比阳春三月的春光还要明媚,仿佛这深宫所有的压抑在她身上都没有留下痕迹。她是一员福将,胡天胡地地闯荡到现在,虽然受过皮肉苦,挨过板子,但她不自苦。这大概得益于小时候的散养,天底下除了吃不饱饭,没有任何事能够令她忧愁了吧!
颐行开怀了一通,忽然发现他正不错眼珠瞧着自己,心下疑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她说:“您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沾着东西了?”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难堪地别开脸道:“没什么,朕瞧你有些缺心眼。”
好嘛,相看两相厌,都觉得彼此不机灵,这天是聊不下去了。所以啊,人和人还是有区别的,要是换了夏太医,必定温言絮语相谈甚欢,不像这位皇帝,说话直撅撅,捅人心窝子。
那厢银朱很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把一根绣花针交到颐行手里,也不问旁的,照旧退了下去。
颐行捏着针,冲皇帝扬了扬,“万岁爷,让奴才来伺候您。”
皇帝有些信不过她的手艺,“你成不成?”
颐行说成啊,“这刺儿都能瞧见了,怎么能挖不出来呢。”边说边在另一张马扎上坐下,拖过他的手搁在自己膝头上,然后躬着身子凑近他的掌心,嘴里絮絮说着,“别乱动……”照准那木刺挑了上去。
皇帝轻轻缩了缩,实在是因为她动手能力不怎么样,自己竟被她挑得生疼。
可他越是缩手,颐行越是蛮狠地拽住他,甚至警告式的冲他瞪了瞪眼,“万岁爷,您要是再乱动,给您捅出个血窟窿来,您可不能怪我。”
皇帝被她威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动,她愈发凑近了,专注于那根刺,一点一点轻轻拨弄,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掌心,有一瞬他竟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一厢情愿地感受她的温情去了。
不擅女红的老姑奶奶,要论挖刺的本事,确实也不怎么高明。被挑破的肉皮儿毛燥了,起先能看见的刺儿也不见了踪影。怎么办呢,她想了想,手指头往嘴里一叼,蘸了点唾沫,然后擦在了皇帝的虎口。
皇帝惊叫起来,“你干什么!”
颐行说别吵。
湿润了的肉皮儿重又变得剔透,这时候距离针尖只有微毫,轻轻这么一挑……
颐行把针举到了他面前,“瞧!”
针尖上沾着褐红色的木刺,皇帝摁了摁,确实不再刺痛了,但她刚才拿唾沫抹那一下,让他耿耿于怀。
“纯嫔,你是有意埋汰朕吗?”他不满地责问她。
颐行说:“刺儿挖出来了,皇上就打算杀功臣吗?”
皇帝窒了下,“倒不是要杀功臣,只是给你提个醒儿,朕是皇帝,你须得对朕存畏惧之心,明白吗?”
颐行心想挖刺之前你要是这么说,我才懒得管你。可嘴上必须应承着:“是,奴才记住了,往后一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边说边提起了她的木桶,回身道,“万岁爷,我此来的目的达成了,这就要回永寿宫了。爆炒蛤蟆、油煎蛤蟆、凉拌蛤蟆,您都不吃?”
皇帝说:“混账,让你再恶心朕!朕可告诉你,斋戒期间不得杀生!”
颐行赧然笑了笑,“和您闹着玩儿,您别当真呀。既然不吃,那我就不勉强您了,让怀恩伺候您回去吧。”说罢蹲了个安,转身往堤岸上去了。
含珍和银朱迎上前,遥遥向皇帝行礼,三个人说说笑笑,出了揽胜门。
怀恩过来接应,轻声道:“万岁爷,咱也回吧。”
皇帝轻舒了口气,“你说在纯嫔眼里,朕是什么人?她到底是拿朕当一国之君,还是当她的侄女婿?”
怀恩笑了笑道:“万岁爷,纯嫔娘娘是个识时务的人,如今自己都晋了位,还把您当侄女婿,她情何以堪呢。您不是给了她纯字儿做封号吗,她的为人就如您所见,纯良得很,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做什么,没有那么些弯弯绕,像这池子里的水似的,清澈见底。”
皇帝听了细琢磨,似乎满是这个理儿。
抬起虎口看了看,那个针挑的痕迹还在那里,湿润的一片也尤在那里,便若有所思地背过手去,在衣袍上擦了擦。
第54章 (夜明珠变成鱼眼睛了。)
老姑奶奶捧回了一桶蛤蟆骨朵,放在廊庑下的大缸里养着。
高阳和荣葆围在缸前看,荣葆挠了挠头皮,“主儿弄回这么些个小蛤蟆干什么使?等它们长大了吃蚊虫?”
颐行表示没有想得那么长远,“池子里有大鱼,兴许一口就把它们吃了,养在我这儿多安全,多热闹。”
老姑奶奶爱热闹,就连养蛤蟆都冲这个。荣葆讪笑着说:“是热闹来着,等它们将来亮了嗓子,咱们永寿宫指定是紫禁城最热闹的地方。”
银朱捧来一卷稻草铺在缸沿上遮阴,让荣葆别瞎说,“养上十天半个月的,等它们长出腿来就放回去,到时候大鱼想吃它们不容易,连游带蹦哒,大鱼赶不上它们。”
所以这就是打发枯燥岁月生出来的办法,不像别宫主儿们以琴棋书画做消遣,他们主儿对那些雅致东西全没兴致,她更爱上河滩,捞蛤蟆。
老姑奶奶虽说长在尚家,却没学着大家闺秀的半点气韵,她就爱吃喝玩乐,就爱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宫廷圈住了她的身子,放飞了她的梦想,她要在女人能使劲儿的地方挣功名,紫禁城对她来说不算家,算战场。野生的老姑奶奶在战场上也能想尽办法安逸地过一辈子,这份开阔的胸襟,真是其他后宫主儿拍马也赶不上的。
荣葆说得,“到时候提溜着一大包蛤蟆放生,也是功德一桩啊。”
颐行笑着说可不,一面接过宫女呈上的帕子擦手。
回到暖阁里略坐了会儿,就到了吃点心的时候。今儿小厨房送来的饽饽很可口,有甜雪、花盏龙眼、果酱金糕和单笼金乳酥。她一样样尝了一遍,觉得这花盏龙眼好吃,便吩咐人去小厨房传话,“让厨子再仔细做一份,送到养心殿请万岁爷也尝尝。”
万岁爷可缺什么呢,宫里小食儿还有他没吃过的吗,不过表表心意,讨他个好罢了。
含珍笑着说:“咱们主儿如今也知道拐弯儿了,这宫里头依附谁都没用,只有依附皇上才是依附到根儿上的。”
银朱给她沏茶,一面道:“早前咱们没这个造化见皇上,总觉得他老人家像庙里的菩萨,见着了磕头总没错。如今跟着主儿有幸得见天颜,才知道皇上人不赖,对咱们主儿也很好。”
颐行听她这么说,立刻就不赞同了,“他对我好?哪里对我好来着?抢我的网兜子,还非让我雕那个镇尺。我这会儿大拇哥还疼呢,全是拜他所赐。”
含珍和银朱听了相视一笑,明白老姑奶奶这是还没开窍。皇上那头是显见的看重她,要不一位万乘之尊,能撂下机务陪她干这种无聊的事儿么。只是如今劝她她也不会听,便由得她去吧,等过阵子,她自然就明白了。
那厢万岁爷也有回礼,打发柿子送来了蜜饯四品,饽饽四品。柿子掖着手道:“万岁爷还让问纯嫔娘娘,今儿要不要上养心殿搭桌进晚膳。”
颐行想了想道:“这程子斋戒吃素,御前的菜色也差不多,就不去了。”她关心的另有其事,便向柿子打听,“夏太医休沐完了没有?应当回来述职了吧?”
柿子哦了声道:“回娘娘话,想是明儿回御药房吧!夏太医这回是休沐纳妾,这是他纳的第四房姨太太,皇上特准了三天假,今儿是最后一天,明儿应当一早就回来上值啦。”
颐行起先是笑着打听的,可听见柿子这么说,顿时天都矮下来了,脸上笑容陡失,喃喃自语着:“哦,是这么回事儿……”
欲哭无泪,这么好的人,怎么也学人三妻四妾呢。颐行本以为他是男人里头的异数,甚至觉得他可能还没有婚配,可谁知道已经收了四房姨太太,没准儿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吧!
可怜,梦碎,颐行失魂落魄摸了摸额头,总不好失态,便重新拉扯出笑脸对柿子道:“替我谢万岁爷的赏。没什么旁的事儿了,你回去吧。”
柿子道了声,垂袖打千儿退出了正殿。
柿子一走,颐行就推说自己身上不适,要进去歇会子。待银朱把她安顿上床,她蜷在锦被里头哭了一通,少女怀春了一场,终究落空了。
其实也知道自己瞎胡闹,都晋位当了嫔,已经是皇帝后宫了,怎么还能对一个太医念念不忘。可有时候人心总那么难以自控,就是自己悄悄难受一番,也不碍着谁。
后来哭着哭着睡着了,这一梦梦见自己对皇帝老拳相向,梦里吓得一激灵,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人倦懒,不想起床,就倚在枕上看窗外光景。窗上绡纱薄,外面的世界隐约像起了雾一般,她看见东南角的那棵海棠树上,不知是谁栓了一根细细的红绸,那红绸迎着晚风温柔地款摆,此时的惘然,已经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触动心弦的感伤了。
含珍见她醒了,打起帐幔挂在银钩上,趋身道:“主儿,晚膳预备好了,起来进些燕窝粥吧。”
颐行摇头说不想吃,顿了顿问:“含珍,我如今还能去见夏太医吗?”
其实只要有此一问,就说明她还是惦记那个人,感情这种事儿越压抑,回弹的劲儿就越大。年轻轻的女孩子,谁没有憧憬美好的愿望呢,含珍道:“主儿去向夏太医道个谢,也是人之常情。”
颐行有了底,心道对啊,晋了位,向他道个谢是应该的,做人不能忘本。于是可又高兴起来了,下床进了一小碗珍珠翡翠汤圆,三块玫瑰酥,饭后还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看看她的满缸蛤蟆骨朵,倒也觉得生活照样惬意非常。
第二天上永和宫请安,天天聚在一块儿能有什么话说,无非姐姐的衣裳真好看,妹妹的花钿不一般,闲聊了几句家常,不多会儿就叫散了。
从永和宫出来,怡妃显得意兴阑珊,边走边道:“天天儿的请安……逢着初一十五聚上一聚就完了,又不是正经主子,摆那么大的谱做什么!往后要是重新册封了皇后娘娘,贵主儿心里该多不是滋味儿呀。”
恭妃扯了下嘴角,“人家贵主儿,八成觉得自己就是下任皇后娘娘。这会子还没上位,先过过瘾儿也好。”
说得听者一阵窃笑,一行人结着伴,复往宫门上踱去。
“对了,昨儿纯嫔上慈宁宫花园捞鱼去了?”怡妃回头看了老姑奶奶一眼,“听说皇上还陪着一块儿捞来着?”
立时四面八方酸风射眼,只差没把颐行射成筛子。
新晋的嫔妃总是比较招人妒恨,颐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颠倒黑白了一番,“是皇上要捞鱼,非让我作陪。我原不想去的,架不住那头人一直催,只好舍命陪君子了。”说罢脸上还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下子更叫人牙根儿痒痒了,愉嫔凉笑着,幽幽说了句,“这会子还在斋戒,等先帝爷的忌辰一过,皇上八成头一个就翻纯嫔妹妹的牌子。”
颐行笑了笑,“那可未必。到时候要是不翻,还望诸位姐姐妹妹不要笑话我,晋了位不开脸的不独我一个,毕竟谁也料不准皇上的心思嘛。”说完甩着帕子,架着含珍的胳膊,花摇柳颤地走出了永和宫夹道。
身后的善常在气得直咬牙,“她这是在隐射我,别打量我不知道。”
石榴只得安慰她,轻声道:“主儿别这么想,宫里头嫔妃多了,个个都指着皇上。这程子皇上不翻牌子,这大英后宫谁不遭冷落?她这么说,无非是先发制人,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
话虽这么说,善常在终归心里衔着恨。
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老姑奶奶还在尚仪局当差的时候,因送错彩的事儿被她刁难过。如今她屎壳郎变知了了,就想着把这笔债讨回去,果然小人得志。
也怪自己当初气盛,要是煞煞性儿,也不至于公然和她为敌。如今人家正红,自己又不得宠,要不忍着,要不就得想辙逮住她的小辫子。宫里后妃荣辱只在一瞬,像懋嫔,早前可是个风光无限的人物,最后还不是落了马,一索子吊死了。
只是一时半会儿,想治住她有些难……灰心地穿过乾清宫,正要往凤彩门上去,忽然听见石榴压声叫主儿。善常在迟迟瞧了她一眼,石榴示意她往南看,这一看之下疑窦丛生,“老姑奶奶这是往哪儿去?”
“那个方向是上书房和御药房,要是料得没错,纯嫔是往御药房去。”石榴说着,将善常在拉到了铜鹤底下巨大的石座后,咬着耳朵告诉她,“主儿有没有听说,纯嫔和万岁爷跟前御医走得很近?据说她还在尚仪局当差的时候,就结识了夏太医,后来她搬进储秀宫做答应,那位太医也是常来常往,交情颇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