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扎下来,扎伤了她的胳膊,然后就是一阵人仰马翻,等她再定眼瞧的时候,彤常在已经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抽出汗巾用力缠住她的胳膊,一面惊惶地大喊:“太医呢……传太医来!”
太后惊魂未定,喃喃说:“这是怎么了?”左右宫人团团护住她,她气得推开他们,恨道,“这会子还拦什么!”
过去查看颐行的伤,见那件粉白的袍子上洒了好些血,太后脚下蹒跚,幸而云嬷嬷和笠意搀住了她,她白着脸追问:“怎么样了?纯妃怎么样了?”
颐行到这会儿才感觉到胳膊上的钝痛,伤口痉挛着,那种疼痛像翻滚的浪,连带耳朵里也嗡嗡地低鸣起来。
还是自己疏忽了,既然想到彤常在不可能是皇帝生母,怎么没想到她打从一开始就抱着你死我亡的决心呢。这回倒好,好信儿没来,胳膊倒流了一缸血,还得强撑着向太后报平安:“老佛爷,奴才没事儿。”
可痛是真痛,且看见血,顿时眼睛发花,脑子带懵。含珍和银朱焦急的呼唤好像离得越来越远,她哆嗦起来,腿也站不住了,抓着皇帝说:“万岁爷,我要厥过去了……”
皇帝说我在,“你别害怕,没有伤及要害,死不了的。是我不好……是我大意了……”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就觉得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前扑天盖地的红,不是疼晕的,是被流不完的血吓晕的。
再醒来,已经是午后了,皇帝和太后都在一片云,见她睁开眼忙围过来,一径问她现在感觉如何,胳膊还疼得厉害吗。
到底被扎了一刀,伤口深不深她不敢看,疼是真的疼。可在太后面前她得晓事儿,勉强扮起笑脸道:“您放心,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话其实没人信,太后惨然道:“你这孩子,流了那许多血,怎么能不疼呢,瞧瞧脸上都没了血色,大可不必有意宽我的怀。这回是多亏了你,若没有你,今儿我该去见先帝爷了。真是……没想到陈年旧事,有的人能记一辈子,恨一辈子。我如今想想,当初不该妇人之仁留下那个祸害,要是那时候当机立断,也不会害得你受这样无谓的苦。”
太后脸上神情变得冷漠又遥远,追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来,并没有对后宫岁月的眷恋。
“我和她,是同一年应选的,早前在宫外时候两家就认识,进宫后她封常在我封贵人,一同被安排在延禧宫内,随高位嫔妃居住。她这人,常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位分上头低我一等原就不满,平常琐事上也是挣斤掐两,半分不肯相让。后来随先帝来承德避暑,那会儿我们这些低等的嫔妃共排了一场舞,那天夜宴上,先帝对我青眼有加,她愈发不平,说我抢了她的风头,自此以后恨我恨得咬牙。”太后缓缓地说,苍白而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说后宫历来都是如此,人多事也多。先帝爷雨露均沾,只是她承幸得晚,恰好在行宫诊出遇喜,立时人就像疯魔了似的,做出许多得意忘形的事儿来。”
颐行渐渐明白了,“她的孩子,最后没能生下来?”
太后点了点头,“她买通了冷香亭的太监,想放火把我烧死在莹心堂,没曾想阴差阳错,自己被困在了里头。后来孩子没了,脸也毁了,我那时候想,她既然落得这样田地,总算受了报应,紫禁城是回不去了,就让她留在行宫颐养天年吧!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以为她早煞了性子,旧恨也都看开了,没想到她心如蛇蝎,还想置我于死地。我听皇帝说,她曾托和妃传话请求面圣,好在皇帝没有答应,否则她恨我,未必不迁怒皇帝,要是御前行刺,那可是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的恨了。”
皇帝在一旁静静听了半天,待太后说完才道:“眼下人被押解起来,已经严加审问过了,热河泉守卫森严,她能混进祭殿,全是和妃的安排。”说罢摇头苦笑,“朕的后宫,为什么尽是这样的人才,不长脑子,听风就是雨。”
太后倒要来安慰他:“人吃五谷杂粮,各有各的脾气,也不是个个都如她们那样,好歹还有个纯妃。”
颐行受了褒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我也不是多出众,全靠姐妹们衬托。
皇帝看了她一眼,并未急着夸她,只对皇太后拱手,“额涅,彤常在行刺太后,罪大恶极,和妃安雅氏助纣为虐,比之那个疯妇更可杀。朕欲处决彤常在,赐死安雅氏,不知额涅意下如何?”
第74章 (时刻想着朕,总没错。)
终究关乎两条性命,彤常在不能留是一定的,但和妃要被赐死,似乎有些过于严苛了。
床上抱着胳膊的颐行揣测太后的心意,料她的看法必定和自己一样,没想到自己终是猜错了。
太后脸上神色凝重,思忖了下道:“这蠢物有颠覆社稷之心,必不能轻饶。我以前常觉得她的心性不及贵妃她们,虽说平常不犯错,可一旦出错,就犯大忌讳。譬如你的万寿宴上,何故让永常在抱了猫来?这样的大日子,永常在年纪小玩儿性大,她却是主位娘娘,管不住底下嫔御,还管不住自己的猫?可见她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若是冲动冒进,反倒心眼儿不算顶坏,怕就怕那种包藏祸心,自己不肯出头,专调唆别人冲锋陷阵的,那才是坏到根儿上了。不过她毕竟是妃,正大光明处置了不好,还需背着些人,对外只说暴毙,也就是了。”
颐行听太后这样平静地安排了一个人的生死,才知道再慈祥的人,也有雷霆万钧的手段。帝王家不是寻常人家,三言两语间断人生死,自己虽然见惯了,但事发在眼前,也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皇帝道是,也不需多言,向门口站班儿的怀恩使了个眼色,怀恩呵了呵腰,便奉命去办了。
太后见颐行愕着,回身换了个温软的表情道:“你不用怕,若是换了一般二般的事儿,我也不会答应皇帝赐死她。可我想起她竟上皇帝跟前引荐那个贱人,浑身就起栗。她们愿意怎么对付我,我不在乎,横竖已经活了这把年纪,享尽了清福,死也不亏。可她们要杀我的儿子,我就能和她们拼命!”
颐行听出了太后对皇帝满满的慈母之心,这是还未得知彤常在声称皇帝是她的儿子,否则那股子愤懑,就算把人凌迟了,也不能解其恨吧。
皇帝轻叹了口气,“额涅别为这件小事挂怀,处置了就完了。儿子已经严令禁军加强守卫,先帝留下的那些低等宫人,再养在行宫内多有不便,越性儿让她们搬到文津阁去。日常用度不得减免,只是离得远些,有专人看顾伺候,也好少些麻烦。”
太后点了点头,“你思虑得极是,一时的心软倒埋下祸端来,还是远远儿打发了,两下里干净。”
皇帝说是,“今儿额涅受惊了,且回去好好歇着。纯妃这里不必忧心,跟前人自会尽心服侍,换药什么的有朕,这伤养上一阵子,慢慢就会好的。”
太后听了,说也罢,一面探身吩咐颐行:“仔细将养,多名贵的药咱们也舍得用,把身子调理好第一要紧。”
颐行在床上欠身,强打着精神道:“奴才记下了,太后放心吧。”
太后颔首,由云嬷嬷扶着往门上去了,皇帝这才在她床沿上坐下,仔细打量她脸色,问她要吃什么。
颐行有气无力,靠着靠垫说:“肉上扎了个那么大的窟窿眼儿,疼都来不及,哪里有胃口。”
皇帝对她此番舍身救太后的英勇壮举,终于有了正面的回应,“这次你又立了大功,太后心里记下了,朕也记下了,等择个黄道吉日给你晋皇贵妃,圆了你的心愿,想必太后也不会反对。”
她起先臭着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但一听说要晋位,眼睛里立刻就有了神采。
不过嘴上还装得谦虚,说不要不要,“我救太后是发自肺腑,并不为了晋皇贵妃位。”
皇帝知道她说一套做一套,这时候也不忍和她抬杠,便窝心地表示:“是朕死乞白赖非要晋你的位分,是朕需要一位统领后宫的皇贵妃。”
颐行想了想,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既然这样,那也行。”
她鬓边垂挂的发,有几丝凌乱地搭在她的脸颊上,皇帝伸手替她捋到耳后,沉默了下方道:“和妃那天来说了一通话,其实朕也不是全不在意,第二天就打发人暗暗查访去了。宫里要查出一个人的全部底细,其实再容易不过,侍寝也好,遇喜也好,步步都有记档,任谁也混淆不了。这彤常在留在行宫后就患上了癔症,动辄声称有人抱走了她的孩子。想来说得多了,自己也信了,行宫里知道她底细的从不拿她的话当真,也只有遇见一个和她一样半疯的和妃,才弄出今天这些事来。”
颐行恍然大悟,心道我就说呢,凭他如此缜密的心思,难道会对和妃的话半点也不好奇吗,果然还是暗中查访过了。只是有一点让她想不明白,“您既然知道她们的打算,为什么不预先将彤常在拿住,还让她闹到热河泉去?”
“因为朕想看看,和妃能蠢到什么程度。”他说罢,乜了她一眼,“你不也在静观其变吗,这件事上朕和你想到一处去了,真是有缘。”
这算个什么狗屁不通的缘,因为都在等着和妃落马,所以彼此都按兵不动,结果害她挨了一刀,流了那么老些血。
当然这些心里话不能承认,她啧了一声,“奴才一概不知,哪来的静观其变……”在他锐利如刀的凝视下,终于还是露了怯,惨然说,“好吧、好吧,奴才确实听见了一点风声,可我不敢掺和呀。老辈儿里的陈年往事,我能明白多少,万一您的身世果真那么离奇,我也不能为别人反了太后,毕竟生恩不及养恩大……”结果招来了皇帝的怒视。
“什么生恩不及养恩大,要是其中真有内情,朕怎么能平白让生母受委屈。先帝和太后感情甚笃,朕只是觉得那个疯妇亵渎了他们的情义。夫妻间两情相悦,本就没有第三个人什么事,要是先帝还在,怕是会把那疯妇挫骨扬灰了。”
所以宇文家的男人,认定一人,就终其一生。
颐行也暗暗思量,自己今年十六,皇帝也才二十二。人生漫漫,路且长着,如果三年之后的大选,那个真正让他喜欢的姑娘出现了,那么自己算怎么回事儿呢,是该争宠,还是该让贤啊……
胳膊上的伤缠绵地钝痛,她也变得恹恹的,半阖上眼睛说:“我得睡一会儿了,万岁爷请回吧。”
皇帝说好,“那朕晚上再过来瞧你。”
她胡乱点点头,门上含珍进来替她恭送圣驾,她听着皇帝的脚步声渐渐去远,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还是喜欢热闹的,宫里弄得冷冷清清也不像个宫廷。如果自己能保持对他淡淡喜欢,那么将来就能容人,大家姐姐妹妹在一起,逢年过节还能一起吃个饭,那才是大团圆。
这一通胡思乱想,后来昏昏睡过去,梦里胳膊都是疼着的。只是太累了,说不出的累,一觉睡到申末。隐约听见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这才醒过来。睁开眼,便见银朱进来回话,说随扈的小主儿们都来探望主儿了,问她见是不见。
见,当然得见,这是一个新开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强挣着坐起身,看后宫那帮莺莺燕燕鱼贯从门上进来,忽然感受到了属于皇帝的快乐。
这些人以康嫔为首,围站在她榻前,齐齐向她蹲安行礼。康嫔现在想起还后怕,“才刚那事儿,真唬着咱们了,谁能想到人堆里竟有刺客。”
愉嫔也顺着康嫔的话头子奉承,“也亏得是娘娘,要是换了咱们,早吓得不知怎么才好了,哪儿还有那能耐救太后呀!”
大家纷纷附和,一瞬老姑奶奶成了众人学习的榜样,不光是因为她的壮举,更是因为她如今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坐实了地位,后宫再也没人有这能力撼动她的地位了。
谁能想到呢,混成了糊家雀儿的老姑奶奶,进宫没多久就傍上了万岁爷,这已然是平步青云的前兆了,唯一能阻止她高升的就是太后。
本以为太后对尚家有成见,毕竟前头尚皇后挨废,是一项震惊朝野的大事,尚家想翻身,怎么也得再攒个二三十年的修为,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疯癫的老宫人来,就这么一刀,再次成就了老姑奶奶。大伙儿这心啊,这回是彻底凉了,人要红,压也压不住。反正这后宫就是这样,不是你得意,就是我风光。只可惜这好运气没落到自己头上,那也是没辙,谁让自己不讨皇上喜欢呢。
不过想起和妃,大家不免都有些慌张。
永常在是个实在人,讷讷说:“才刚我从住所过来,经过金莲映日,听说和妃娘娘得了急症,人没了……”
众人脸上俱是一黯,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儿,上半晌老宫人作乱,下半晌和妃就暴毙了。这后宫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背后不为人知的地方可怕着呢。她们不参与,自然不知内情,但私底下也议论,各种揣测不断。
颐行是亲耳听见皇帝和太后商议的,虽然事情经过她都知道,但在这些嫔御们面前,也得善于打太极。
于是脸上浮起了一点愁色来,哀声说:“想是有什么暗疾吧,平常不发做,这回受了惊吓,病势一气儿就来了。多可惜的,原本来承德是为避暑,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意外。”
谨贵人说正是呢,“也不知这丧仪怎么安排,是在承德就地办了,还是把人运回宫去。”
要是照着历来的习俗,妃位以上在外身故的,不管距离多远,都得装殓后运回北京,停放在景山脚下的享殿里,日日有人上供祭殿,等钦天监看准了吉日吉时,再动身运往妃园。但妃位以下就没有那样的待遇了,一般是就地举办丧仪,离陵寝近的直接运往山陵,若是太远,则找个风水宝地下葬,每年清明和忌日由当地官员代为祭奠,也就完了。
像和妃这样的情况,虽然表面对外宣称是得病暴毙,但丧仪方面断不可能照着惯例办。谨贵人说了这话,众人皆侧目看她,贞贵人囫囵一笑,“谨姐姐随和妃娘娘住在景仁宫,情义必定比咱们深厚。如今和妃娘娘薨誓,瞧着往日的旧情,谨姐姐少不得要看顾和妃娘娘的身后事吧?”
于是大家都看向谨贵人,大有赶鸭子上架的趣味。毕竟不是一般的死因,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哪个缺心眼儿的愿意去招那晦气。
谨贵人脸上神情尴尬,又不好推脱得太分明,便道:“上柱香的情义总还是有的,至于丧仪,一应都由内务大臣操办,我一个深宫中的闲人,能帮上什么忙。”
横竖是不会有人过问的,大家都显得意兴阑珊,虽说热闹瞧着了,却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再多议论,人都去了,还有什么可嚼舌根的,总知谨记一点,帝王家富贵已极是不假,动辄性命攸关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