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行只好拿手来掸,“它们在这里天地广阔,活得多好……还是不要带回去吧,宫里的草没有这里这么鲜嫩……哎呀!”掸了半天,实在掸不掉,她气呼呼鼓起了腮帮子,“您干什么呀!”
他不说话,眯着眼睛微笑。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表情的时候最招人喜欢,不那么盛气凌人,像个寻常的少年,颐行反倒不好意思怪他动手动脚了。
“我脸上有东西?”她抬手摸了摸。
他牵过她的指尖,引她点在那个红痕上,她仔细分辨后也直乐,伸手捉住了他的纽子,说:“万寿无疆都刻在我脸上啦,这是多大的福分呐!”
不过将来福分怎么样,且来不及设想,这会儿雨势不退,就回不了行宫。在这凄风苦雨里,两个人相依为命着,忽然感受到另一种人生似的。
她眨巴着眼睛问皇帝:“这雨下了多久了?现在什么时辰?”
皇帝掏出怀表看,“快酉时了……要是换了平时,正是翻牌子的时候。”言罢不怀好意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
可惜老姑奶奶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她说:“雨都快浇到脑门上了,您还想着翻牌子呐?”然后愈发忧心忡忡,看着外而的大雨嘟囔,“这么下法儿,河水会不会暴涨?要是涨了水,那咱们怎么回去?”
她的担忧,他不是没想到,往年来游幸,并不是每次都河床见底,逢着雨季时候水位很高。今天过河时完全没有预想到会突逢暴雨,这雨下得他也有些慌,现在只希望雨早点停下来,就算河底见了水,也能想办法淌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暴雨一直没停,足下了两个时辰,待到天色将黑不黑的时候,才渐渐止住了。
两个人忙循着来路返回,结果最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环绕的河水把这片草地围成了一个孤岛。
没办法,他们只能沿着河岸追寻,希望能找见水而窄一些的地方。可惜水流湍急,原本三四丈的河而,一下子都扩张成了十余丈。
皇帝望洋兴叹,“怎么办呢,过不去了。”竟然带着些庆幸的意味,含笑对她说,“咱们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即便禁军找来也束手无策,得等明天水势平稳,再想辙渡我们过河。”
颐行啊了声,“要在这里过夜?”
皇帝抬头看看天,指指前方不远处的亭子,“有星有月有草庐,还有你和我,怎么了?不特别吗?”
颐行愁眉苦脸道:“那个破亭子,哪及草庐啊!再说我肚子都饿了,又不知道几时能回去,最后不会把我饿死吧!”
那倒不至于,这亭子的顶部是木柞结构,有的地方被虫蛀鼠咬,已经摇摇欲坠了。皇帝在心爱的姑娘而前,展示了祁人爷们儿野外生存的技巧,受了潮的木柴燃烧后烟雾滚滚,熏得他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克服万难,将剥了皮的野鸡架在了火堆上。
第81章 (怎么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颐行看着袅袅升空的青烟,感慨着:“这也算一举两得,既吃上了野鸡肉,还给对岸的人报了信儿,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也免得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皇帝笑了笑,“以前我觉得你糊涂,其实错了,你还是挺聪明的。”
“那是自然啊。”颐行一面擦着酸涩的眼睛,一面说,“我要是不聪明,能在宫里活到这时候?我是大智若愚知道吗?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装傻的时候装傻。”
“像在太后跟前,老是谨小慎微地拍马屁,在我跟前就人五人六,完全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皇帝说这些的时候,不住地擦着两眼,虽然颐行知道他是被烟熏着了,可那个动作,无端地透出一种沮丧和无助来,看着让人觉得心疼。
其实他也才二十二岁,一人挺腰子站在万山之巅,直面那么多的刀剑风霜。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年纪,单记得他的身份,反正瞻仰着敬畏着就完了。自己呢,也是只知背靠大树好乘凉,压根儿没琢磨过这棵大树的所思所想。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最初为区别于夏太医,有意端着架子,后来是真能聊到一块儿,玩儿到一块儿去。尤其见过知愿,得知知愿被废后,在他的庇佑下活得依然很好,自己的一颗心就不住往他那头倾斜,说好的浅浅喜欢,逐渐也做不到了。
她伸出手,拽了他一下,“您别不是哭了吧?”
他闪躲着扭了扭身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她不死心,说让我看看,一把捧住了他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真是梨花带雨,好可怜模样。她啧啧了两声,“这还不是哭了吗,瞧瞧……”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梢擦了一下,“这是什么?”
她垂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细小的水珠也跟着晃了晃。
皇帝一把将她的手指抓进掌心,“熏出来的眼泪,不是哭,因为它不走心。”
“哦……”颐行龇牙一笑,“就像吐唾沫不是因为馋,对吧?”
所以说她是可造之材,还懂得举一反三。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只是那细细的指尖抓在手心,好像不愿再松开了。他轻轻瞥了她一眼,“槛儿,今晚咱们得住在这破亭子里了,就我们俩,连敬事房掐钟点的太监都没有,你说多好。”
颐行才想起来,说嫔妃侍寝当晚,敬事房的徐飒老在南窗底下转悠,就等半个时辰一到,亮嗓子喊一声“是时候了”。不过颐行给翻了牌子,倒是没见过徐飒的踪影,想是自己有优恤,在龙床上过夜,和在燕禧堂伺候不一样吧!
“敬事房太监的权还挺大。”她有时抓不住重点,明明皇帝的言下之意,是打算在野外寻求点刺激,她却只惦记敬事房掐点的事儿,“要是嫔妃们想多留一会儿,许他们些好处,行不行?”
皇帝说不行,“御前太监人手一只怀表,互相督促监工,这种事儿上头使小聪明,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说罢悄悄往她身边挪了挪,“如此良辰如此夜,咱们能不聊敬事房太监吗?”
颐行没理会他,柴禾经过长时间的火烤,里头湿气已经全蒸发了,这会儿的火是红红的,再也憋不出青烟来了。她拿根小棍儿在火堆里挑了挑,火头更旺盛了,架在上方的野鸡肉发出滋滋的轻响,不一会儿就有香气飘散出来。
老姑奶奶开始长吁短叹,“像普通百姓一样过着这样的日子,也怪有意思的。不太有钱,勉强混个温饱,在外面跑个小买卖,半道上来不及住店,就在野外凑合一宿,那才是人间烟火呢。”
皇帝想的更为复杂一些,不太有钱,就不能有那么多小老婆,只有夫妇两个人……她还是喜欢简单过日子,没有第三个人打扰。
关于这点,确实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皇帝垂眼道:“帝王有三宫六院,那些已经晋了位分,安顿在各宫的,今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你会介意吗?”
颐行扬着调门嗯了一声,着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她们来的比我早,干什么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介意什么?”
皇帝徐徐长出一口气,也好,老姑奶奶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那么彼此可以心平气和商量着来了。
“她们也算跟了我一场,往后每月的月例银子适当增加,尽量让她们生活上宽裕些。你回去记着这事儿,酌情办了,一个人一辈子不得升迁,已经够倒霉的了,俸禄上给足了,也算是额外的补贴。”
颐行说好,两个人一本正经谈着后宫女子的将来,其实有些残酷,但入了帝王家,大多人就是这样过一辈子的。
不过关于不得升迁,倒大可不必。她说:“等瞧着好日子,我觉得给老人儿们升上一等也没什么。我在后宫里头,最大的快乐就是晋位,您不知道那种感觉,树挪死人挪活,动一动,才觉着自己活着呢,不论承不承宠,对娘家都是个交代。”
皇帝由衷赞叹,“槛儿啊,将来你一定能妥善管理后宫,成为朕的贤内助。”
颐行说当然,“想他人之所想,才是最好的驭下之术。情不情的,对进了宫的女人来说没有那么重要,谁能指着皇上的宠爱过一辈子,大多数人都是寂寞到老……我得对她们好一点儿,人不能顾头不顾腚,将来万一您老来俏,厌烦我了,我得凭着好人缘儿和她们组牌局。否则连抹牌都没人愿意带上我,那我就太可怜了。”
皇帝听完,沉默下来。
天上还有隐隐的闷雷,他在余声袅袅里翻动火上的野鸡,两眼盯着火苗,良久轻声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不用担心我老来俏。我已经想好了,下回选秀只选宫女,官女子挑好的赐婚宗室,后宫就不必再扩充了。”说罢抬眸看了她一眼,“要是你信不及我,等我移情别恋的时候,你可以自请出宫,就像知愿一样,我放你自由。”
颐行有些惊讶,“您想得挺美啊,算记着给新人腾位置呢?”
他含蓄地笑了笑,“所以为了给我添堵,你也不能请辞。”
她嘁了声,眉眼间满含忧伤,“一辈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怎么样。”
皇帝探过手,轻轻握了她一下,“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哪里长了?再说咱们的纠葛从十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你占了我便宜,往后几十年,你得给我个交代。”
啊,可算说出心里话了,原来他一直觉得她占了他便宜!
“您在我们家院子里乱撒尿,这也不算遍洒雨露啊,我可占您什么便宜了?”
皇帝执拗地说:“你瞧见了!我那会儿才十二岁,就被你看去了,你知道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屈辱吗?”
“您这人……怎么还有这种情结呢!那会儿我才多大,知道个什么,干嘛一副失身的嘴脸?再说论辈儿我比您高,让长辈看一眼又怎么了,瞧你那小气模样!”
皇帝张口结舌,“你怎么又以长辈自居?”
“这不是从来没变过吗,是您一直不承认罢了。”她斜眼睃了睃他,“这野鸡崽子熟了没有?”
皇帝愤懑地说没有,私下暗暗嘀咕,看来不生孩子不成,有了孩子才能重新调整辈分,否则永远矮她一头。
这个心念一起,他就有点浮躁了,茫然将野鸡颠来倒去翻个儿,看她眼巴巴盯着,心想罢了,得先吃饱了才能另谋大计。于是抽刀割下一条腿递给她,“你先吃,吃完了,我有件大事要和你商议。”
颐行接过腿,很虔诚地闻了一下,啧啧说:“这鸡烤得不错,像宫里挂炉局的手艺。”咬下一块肉,肉虽淡,但很香,餍足地细嚼慢咽着,不忘问他,“您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可他又不应她了,只是仔细撕下肉,照着宫里进膳的惯例,矜重地吃他的烤鸡。
天已经全黑了,雨后连风都静止下来,唯听见漫山遍野的虫叫蛙鸣,还有不远处武烈河和狮子沟发出的,哗哗的流水声。
一只野鸡,在他们的闷头苦干下终于只剩下完美的架子,颐行心有不足,舔了舔唇道:“可惜没锅,要是有口锅,再炖个鸡架子汤多好!”
皇帝诧然,“你还没吃饱吗?鸡腿鸡翅膀全归你,你是饕餮吗,还没吃饱?”
颐行白了他一眼,“您不知道能吃是福啊?国库那么充盈,难道还养不起我?”
皇帝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没吃饱,我再去打个兔子,就是烤起来费时费力,等你吃饱都得后半夜了……”那可是什么都干不成了。
好在她说算了,一手捂住嘴,一手优雅地剔剔牙花儿,然后接过皇帝递来的水囊漱漱口,四平八稳地背靠石板围栏坐着,仿佛正坐在她的永寿宫宝座上,丝毫没有在野外露宿嫌这嫌那的小家子气。
这四面临水的小岛,夜深时候还是有些凉,皇帝问:“你冷不冷?夜里靠着我睡吧。”
颐行到这刻才意识到,荒郊野外真正只有两个人,好像比留宿在他龙床上,更具一种野性的魅惑。
火堆的火焰渐渐暗下来,木柴哔啵燃烧,一端已经变成赤红的炭,隐约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跳跃的火光。
她认真看了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话来:“万岁爷,以我对您的了解,有理由怀疑您今儿带着我上这儿来,是事先计划好的。”
皇帝说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到会遇上这种变故。”
“您不会算,钦天监会啊。”她虎视眈眈瞧着他,“钦天监算准了,今儿会骤降暴雨,是不是?”
皇帝的目光开始闪烁,但嘴上绝不承认,心虚地站起身,在亭子里四下转了转,“这地方真不错,俨然世外桃源,就是席地而睡会有些凉……”说着慢吞吞从马鞍上解下随行的箭筒,庆幸地说,“正好,我带了块毛毡,可以垫在底下。”
颐行看着他从箭筒里倒出一块毡子,并不觉得惊喜,“您这回是真没预备打猎啊……可惜,有铺没有盖,后半夜还是会着凉。”
结果皇帝咦了声,“说起铺盖……我还带了张薄毯。”
然后恬不知耻地搬过个引枕样的包裹,外面缠着油布,解开看,里头连雨星子都没溅到一点。
老姑奶奶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他,他的视线飘忽着,尴尬地微笑,“未雨绸缪就是好。”
“荒郊野外,只怕有蚊子……”
皇帝说:“巧了,我有熏香。”
把那个弓匣也提溜过来,里头不光有熏香,还有扇子、镜子、梳子,甚至胭脂水粉。
颐行一样样搬来看,嗟叹着:“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了啊……”顺手一划拉,发现一个瓷瓶,上面写着“鸿蒙大补丸”。她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这是给谁预备的?是给我呀,还是给您呐?”
皇帝讪讪探手接过了瓶子,“朕日夜批阅奏折,难免伤神,这是太医院给我开的补药,每天一丸,强身健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都预备得那么妥帖了,今晚留在这里,不可能是个意外。
颐行认命地开始铺床,嘴里喃喃道:“您这情趣,真是没话说啦。这得多好的谋算啊,非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