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阙没有骗她,尽管他看起来谎言满身。廖宋又偏偏有无尽耐心,她总能分辨。
但是这次,廖宋看起来也卡壳了,她试图辩出真假,又很快作罢。
他们经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却很少谈及生死。
这样的话题,适合离它们真的非常远的人。多提及一次,就像是提前预支或惊醒了死亡。它会闻味而来。
廖宋没说什么,只握了握他手。
她见过不少好看的手,养尊处优精心养护过的,但跟他的都不一样。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也在她的努力下保持住了合适的长度,指腹上却有薄薄一层茧,白皙手背像颜料盘,不知道在哪里磕碰出青紫,或是划痕,一点痕迹都会持续很久。
他不在意,拥有的好的坏的,旁人艳羡的一切,或是不幸的一切,好像石子投进了死水,难以激起波澜。
相对像正常人的时候,她见过的,只有那些时候……称得上失控。不过再失控,他还是会记得戴套。好习惯。
“走吧,过会儿关门了。”
廖宋把他拉出咖啡厅,裴云阙显得很乖巧,贴着她肩走,头微微垂下。
中间还被胆子大的尝试拦住,大概是看他们也不像情侣,友好热情地问裴云阙的联系方式。
“微信电话都可以的,我不介意。”
廖宋静默几秒,看向裴云阙。
毕竟是来找他的,她懒得插嘴。女生打扮得精致入时,长得也好,万一是缘分呢,她可不好意思打断。
裴云阙这才转头看了眼对面的女生,那个眼神让对方下意识倒退了小半步。
“我们……”
廖宋估计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干脆赶在那之前开口了。
裴云阙:“准备要二胎。 ”
他神情冷淡,语气却不像是开玩笑,女生干笑了一声,丢下一句祝你们幸福转头回去找朋友吐槽了。
廖宋:…………
好想火速逃离现场。
然而裴云阙并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拽着她走到咖啡厅屋檐下,隔着一层玻璃,那边是温暖明亮,另一边是无尽夜色。
他们就站在这样的交界处。
他说司机要绕路才能过来,通往这条街的主路又开始修了。
廖宋陪他等一会儿。
“以后这样的玩笑还是少开。”
她斟酌了下,还是开了口。
廖宋把双手插到大衣里,见他没说话,继续道:“你也不知道,哪个人就是对的,在一个看上去很小很小的岔路口走错,可能要花几十倍的时间走回来。很多事的道理都是通用的,人总是容易……”
她思索合适的用词,伸出右手在眼前虚晃了晃:“这样,被幻象一时蒙蔽,知道吧。还有你刚刚提到的那个也是,一直想,你就会觉得你好像只有一个选择了,生和死之间确实只有一线之隔。”
廖宋抬头看他,目光温和有力:“但我希望,这一线之隔里,有一点我的重量,它们就会离彼此更远一些。不要,永远不要不清不楚地跨过这条线。”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无法回头。”
是的。
她无法回头,也不会回头。
裴云阙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棵树,根深深,深深地扎在了无限的土壤中。可以给你养分,提供庇荫,风吹来时抖落一些叶子逗你开心,但树不会腾挪它的位置,你要走就走,它也不留。
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开口,那算是挽留还是请求?
他们算在一起过吗?
她是喜欢他,就像喜欢在阳光房里种小番茄一样喜欢,也享受尝到果实的快乐,就像他们契合的欢愉。
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无边的沉默蔓延,直到远处有车的大灯打闪,光很亮,晃得人眼睛都很难睁开,廖宋闭了闭眼,突然听见身边人开口,声音很淡,淡的像一缕烟尘。
“廖宋,你真的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吗?”
廖宋身子一僵。
那天那个傍晚吗,她看他不超过十秒,隔着来来往往的车流,那也算吗?
他当时在跟朋友说话,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她。而且要说一面之缘,他会记住她这张脸的概率为零。
“就算见过,应该也是你记错了。我长了张大众脸,你真的分得清吗?”
廖宋镇定道。
裴云阙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夜色,好像要透过浓墨重彩的颜色看到什么一样。
车已经停下了。
裴云阙又一次开口,他说:“我可以。”
第39章 【三十八】
(39)
裴云阙看到廖宋错愕的表情,忽然失笑,夜色都被点亮。那是个意味非常复杂的笑。
“我这样走了,我们就算分开了?”
廖宋想了几秒:“那我们……继续在一起?”
她微微侧头看向他:“然后呢?你在裴氏忙,我干嘛?忙着躲你的姐姐哥哥对我的围剿,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我在s市找不到立足之地。你现在已经在新闻里出现了,你那张脸,”廖宋又一次伸出右手,在面上晃了晃,颇有些戏谑:“围剿我的就不止他们了。”
裴云阙:“一直说他们,你呢。”
廖宋唇角那点浅淡的笑意都散了。
“我会越来越喜欢你。”
“越喜欢,越离不开。我会想要很多,想要更多——别,别急着觉得你可以给我。”
廖宋下意识从自己兜里拿什么拿了个空,伸手去他西裤兜里摸了出来,一支烟。
她的手很柔软,尽管动作没有半分挑逗意味,但擦过西裤的布料,还是让他周身一僵。
廖宋拿了烟才发现没火,用眼神问他,裴云阙摇头。
她皱了皱眉,把烟咬在嘴里,说话有些囫囵的感觉。
“我要的很多,但你的世界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开阔。一段本来挺好的感情,这么造完了,会一点儿好的也剩不下。我也不能保证我不变,”廖宋笑了笑:“我不怀疑你会提供很好的物质条件,我可能习惯了,就不敢离开你了。是不敢,像狗不想离开自己的主人。你喜欢的我会是这样的吗?”
又或许,他无法区分依赖与喜欢。
廖宋想。
她没有说出口,但裴云阙看懂了。
“你这样想吗?”
廖宋发现她高估自己了,她咬着烟,抬眸撞进他那双眼时,发现自己快要动摇了。
那个字眼她不愿提及,只谈喜欢。她觉得他们远远远远不到那个地步。但这种感觉又是什么呢?
晦暗潮湿如浪,将她冲洗包裹,让她心脏发痒发冷发疼。
一晚上,他们顾左右而言他,要扯的不过就是一个话题。
离开。
裴云阙不会轻易答应的,果然如此。
廖宋突然想起,裴溪照偶然提过的一句话,那人也说这也许是死穴。
“这样,”廖宋把烟拿下,低头摩挲了下手指,声音低了一点:“裴宅三楼,最边上那个房间,你有时候不是会一个人待很久吗。你姐说,你没让任何人进去过,你让我进去看看。我们合约结束以后,可以……保持联系。”
裴云阙:“那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可能听不懂,很快,脸上浮现出类似讥诮的神色来:“做你的床/伴吗?”
裴云阙自己不知道,他不刻意冷脸,光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够人喝一壶,何况是带了一点攻击性的时候,刺得慌。
廖宋挠挠脑袋,看看天看看地,咕哝着:“不行就算了呗。那么凶。”
她知道那个房间,一开始就知道,类似于一种……禁忌。她对别人的隐私一向很懂得尊重,从来没有开口过这种非分要求。
裴云阙失笑,笑得都止不住,最后在廖宋的询问下拂开她的手,唇边存着一丝笑意,眼内却存不住半分光了。
“我不想。”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你会拿金子换垃圾吗?”
廖宋背脊一僵,两个人之间气氛彻底陷入冰冻。
“裴先生,您这边忙完了吗?可以上车了吗?路边只能停十五分钟。”
黑色轿跑的主驾驶上下来一个司机,对方走到右座后边,打开了车门,语气恭敬而冰冷,是廖宋从没有在裴家见过的人。
裴云阙轻笑一声,眼里很冷:“他这点分扣不起?”
话是这么说,还是往前走了两步,准备上车。
廖宋有点后悔了,本来离合约结束还有一个月左右,他的健康状态也会更好,但现在这么一来二去,搞得再见面或许都很难了。
她想说点什么,可裴云阙已经坐进了车里,只留给她一道侧影,被漆黑的夜勾勒出明暗阴影。
廖宋凝视着,贪婪又定定地凝视着。
车门很快关上,她抿了抿唇,把两个字吞进喉咙,吞进心脏深处。
谢谢——
谢谢。
她想说谢谢。
我知道远方有风雨,可在这里躲过一隅,是多幸运的际遇。
第40章 【三十九】
(40)
她站在那里,直到黑色轿车完完全全消失在了视线,连尾气和烟尘都平息,才稍微动了下手指,接起了电话。
已经响了第三遍了,很明显,对方耐心不怎么样。
她接起电话,对方略显苍老的声线没有不耐也没半分颓势,很客气地称呼她为廖小姐,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
“很感谢您的配合,我很理解您的感受,但是有些缘分已尽,人也就不该勉强。噢,对了,之前跟您说过的,廖小姐的秘密,我会叫人嘴严一些,好好保守的——再会。”
廖宋:“我还没说话,你就急着挂吗?”
廖宋把蓝牙耳机挂上,卷了卷大衣袖子,笑了笑:“老先生,奉劝一句,裴云阙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答应了你们,要从裴氏重新开始……但既然他去了,就是你们的荣幸。你们好好对他,他自然也会回报你们。”
对方静默后笑了笑:“我是他长辈,怎么会不了解他。让您离开他,也是为了他的未来考虑。”
廖宋漫不经心:“是吗,您也姓裴?”
对方似乎噎了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廖宋祝了他求仁得仁,很快撂了电话。
妈的。
廖宋一把扯下耳机,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应该过度插手谁的人生。
裴云阙的也一样。早离开早省事,这家豪门在豪门里面复杂度也算一骑绝尘了,对方行事的风格很要命,谨慎,仔细,一击必中。
其实把利害说清,她怎么也不是会留下给自己徒增麻烦的人,就为了一段没有什么未来的感情冒险,她确实做不到。
但对方为了确保她会答应,顺便把她的私事挖出来说道,算是双重保险。
虽然是一笔带过,但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裴家谁能做呢?
裴父,在廖宋的印象里是裴氏比较平庸的一任领导者,但好在并不独断专行,该放手给职业经理人的就放了,没有用必胜的决心搞砸一切的习惯。
裴越。
……略过。
也不像裴溪照的作风,如果她知道这个‘秘密’,应该不会一直压着,不拿来做筹码。
唯一可行的解释,就是裴家后面,还有真正决策层面的人,不公开露面甚至连董事会的人也不一定清楚,能够直接决定继承人的,deep state般的存在。
他们甚至连时机都选的完美极了,在裴云阙从盛煜的库里南那儿离开后,他让她等等他,盛煜说你现在不走以后就没机会了。然后她接到了电话,决定去相亲。
廖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发现不知不觉间都走了快一公里,从深巷里的咖啡厅走回了商区。
商场基本上已经关了,钢筋铁骨的建筑依然灯火通明。
她可以放一阵假了,不用每天早上起来给挑食要人命的甲方做饭。
可以想看几点的电影晚场就看几点的。
想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不用考虑什么时候要上班,新方案作用大不大,她还存下了不少钱,最近看了账单,那个人那边也花不了多少……
廖宋的美好新生活就在眼前了,但要命的是,她站在十字街头望着车水马龙,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一样。她只能靠着路灯柱,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以前总觉得影视剧里,什么分开前完成一个去游乐园的心愿,瓜得跟什么似的。
现在觉得他们好幸运。
她脑袋昏昏沉沉,撑了一把站直,转身要走回小路上。一道逆行而来的车却扑面而来,在她还没看清灯源来处时,人没躲,等看清时,已经来不及了。
廖宋瞳孔微缩,倒下时只有潮水一样的疼痛漫上来。
第41章 【四十】
(41)
跟廖宋通完电话的老人收了线后,笑意也渐渐消失了。他出了门,从一家私人俱乐部偌大的前庭穿过,走过一条艺术画廊,又停留在转角后的一副巨大油画前。
暗格机关被打开,原本跟墙结的严丝合缝的画,开始慢慢移动。
他独自走了进去。
在一段摸索着全黑的路后,他拧开一扇门。
光亮渐渐从门缝里漏出,有个男人靠在椭圆形长桌的最前方,抬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投影仪。
正播着猫和老鼠。
“程先生,您交代的都办好了。不过那位小姐好像,猜出了一点什么——”
老人的语气毕恭毕敬。
男人没有转头,语气悠闲又和煦,姿态闲散地靠在那里:“什么?”
他拆了颗糖含着,头发柔顺又漂亮,转了一点的侧脸被顶光亲吻抚摸般,美到带有强烈的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