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笑笑,听她嗔怪也不恼,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去拿中控台上的火机,懒散地偏头点烟。
“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
“什么?”
风阵阵的,吹得言慈披散的黑发飘飘又落落,有一种恣意的美感,她抬手把发顺在耳后注意去听他。
盛南吁一口白雾,被风卷出窗外,他把手懒懒地搭在车窗上,说:“我当然得救他,他可不能死。”
言慈当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江渡。
但她不懂。
“为什么?”
男人没有着急告诉她答案,倒也不是刻意卖关子。
他沉默良久,久到只抽了一口烟被彻底吹尽在风里,这才开了口:“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你得在心中记他一辈子。”
于他来说,这将万万不能释怀。
但是当时的言慈不懂,只是怔怔地听他又说:“如果你的心是一座城市,那他永在其中,我最多是个守门人。”
——他要当那座城市的主人。
守门人?
见鬼去吧。
*
*
一开始,整个北雅医院没人相信,她能请动盛先生捐骨髓,包括宋老医生,所以,当她与他一同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时,还是在医院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卧槽!她真让盛先生给江队捐骨髓呢?有点东西阿这女人!”
“你们不觉得两人关系不一般嘛......”
“切,说不定盛先生只是大发善心阿?”
“那你去求盛先生,看看他会不会大发善心给你捐骨髓!”
......
对于这些蜚语,大在言慈的承受范围里,她视若无睹,携男人直接奔宋老医生的办公室。
当盛南踏进门的那一刻,宋老医生就惊呆了,手里面的病例本和笔纷纷掉到地上,也没去捡,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盛南。
言慈带上门,主动走过去帮忙捡起来放到桌上,“宋医生,我把人带来了。”
......宋老医生睨她一眼,“我又不瞎。”
言慈讪讪。
宋老医生直接绕过办公桌,走到盛南面前,矮上好大一截,需要微微抬头才能与盛南对视,“那次你腿断了,我还是你的主治医生,你这孩子怎么又长了?”
也没等盛南回答,就又忙问:“真决定捐呢?”
盛南面色清和,低低地,“嗯。”
宋老医生看一眼桌边言慈,又去看盛南,刻意压低声音说:“骨髓穿刺过程非常痛苦,你得想好。”
言慈还是听见了,心房微微一颤,有种微刺的痛感。
他还是淡淡的,“知道。”
等后面两人出来时,听见宋老医生长叹一口气,老长一口,像是感慨又像是惆怅,分不清楚。
......
动手术那天,原是艳阳高照天,可当两个男人同时被推进手术室时,突然就乌云遍布电闪雷鸣,雨坠如瀑。
本以为一应万全的北雅医院,那场手术还是出了岔子——两人皆需局部麻醉,但是偏偏麻药库存被记录错误,等护士匆匆去取发现没有的时候,赶回来时,江渡的左侧锁骨已经麻醉正在进行穿刺,而另外一个,盛南,没有可用麻药。
护士小心翼翼询问要不要终止手术时,男人冷静的嗓音响起在手术室内,“没有就没有吧,继续吧。”
宋老医生拿着穿刺针竟有点不知所措,他站在手术台边,看男人冷漠的一张脸,忍不住摇头,
“不行不行,太痛了!”
“没事。”
“是真的痛!”
“我说没事。”
哪怕宋老医生口吻再强烈再激动,盛南也只是淡淡地说没事,执意要进行这场没有麻药的骨髓采集。
冰冷又锐利的骨髓穿刺针,刺破皮肤,一寸一寸缓缓没入男人骨盆的髂后上棘时,宋老医生只听见一声隐忍的闷哼,再没有任何声音,那是常人几乎不能忍受的疼痛,他就那么咬着牙,流着冷汗,反反复复忍受着五六次的折磨。
——疼得接近濒死。
无影灯的光照着男人,他缓缓阖眼,薄唇苍白无血色,青筋大范围地暴起,尤其脖颈处几根粗的脉络直逼心脏。
濒死感令他死去活来。
意识朦胧间,仿佛有一道无名的声音在问他——值吗?
值吗,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手术室外,言慈、沈妮、江奶奶三人怀着忐忑的心等待着,言慈一见有人出来,就迎上去,但是手术还没有结束,暂时没有结果。
此刻,又是两个小护士走出来,一个叹着气摇头说:“没麻药多疼阿,怎么忍的阿——”“是阿,你是没看见那脸色。”
两人从言慈面前经过。
她听到了什么?
于是,一颗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此刻更是不安分,令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是不是很得意呢?”
长廊里,沈妮的声音格外突兀,她这么问完,去看言慈五魂失守的模样,完全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我跟你说话呢。”
言慈还是没有理,她听见了,但是她现在无心和沈妮拌嘴。
手术室两道门终于再次打开。
这一次,走出来的是宋老医生,言慈赶紧从长椅上站起来,冲到宋老医生面前,“怎么样?”
宋老医生摘下橄榄色的手术帽,抹一把被包一圈的冷汗,看言慈的目光里有些不满:“江渡他没事!”
语气有些重,言慈一愣。
“不,”她双手不安得攥在一起,“我是问盛南,他......”
“痛晕了!”
宋老医生丢一句,然后甩着手术帽越过她离开。
痛晕了......言慈重复着,猛地意识到刚刚那两个小护士说的是谁,心中震撼时,医护人员推着人出来了。
两人同时出来。
第一个是江渡,第二个盛南。
“阿渡!”
沈妮扶着江奶奶直接奔向江渡,而言慈却浑身被钉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从远处被推过来,近了,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那张如死人般的脸。
那一刻,眸光都快要被震碎。
她从没想过会这样。
她也从没想过要他变成这样,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第66章
盛南整整沉睡了57个小时,睁眼时正值深夜,外间月朗星熄,万物无声,他的床沿趴着长发掩面小憩中的言慈。
输液管被她不慎压在腕下。
他放轻动作,去拉输液软管,没想到还是弄醒另外言慈,她睡得浅,只感觉手边轻微有动静,睁眼,眼帘中是骨节分明的五指,指间是一根透明软管。
言慈几乎是霍地一下就抬起头,撞进男人黑沉的眼眸里。
他看她,无声凝望。
“你......你醒了。”言慈呐呐一句。
盛南轻挽唇角,用手去揉了揉她的头,低低的,“嗯。”
嗓音里全是久睡后的沉哑。
言慈去抓他的手,从自己头顶上抓到自己面前紧紧攥着,忙不迭地问:“还痛不痛?要不要叫医生?喝不喝水?要不要吃东西?”
问题像是连珠炮弹似的抛出来。
引得男人失声笑道:“你要我回答哪一个?”
言慈松开他起身,从床边柜上拿保温杯去接了热水又折回来,“喝点热水吧。”
其实他不太渴。
但是看到她一脸诚恳地捧着水杯站在面前,就没法拒绝,他撑着手起身半卧半靠,接过水杯浅饮上几口。
连最基本的吞咽都显得陌生。
常理来说,骨髓穿刺过程痛苦,但是麻药过后休息半天也就能下地行走,但他在那场手术里疼得死去活来,加上近段时间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昏睡过久。
言慈接过水杯放好,回身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敲门声传来。
没等人应,门直接被推开,视线里是沈妮的脸,她这几日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江渡床边,等他醒来......沈妮脸色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可以说是苍白,她有气无力地看向病床边的言慈,
“他要见你。”
言慈一怔,“江渡醒了?”
“是,”沈妮语气又淡又疲惫,完全没有往日针尖对麦芒的威逼感,“你过来一趟吧,他现在就要见你。”
那一刻,言慈下意识的反应是去看病床上躺着的男人。
盛南出于大度,抬了抬下巴示意,“去吧。”
......
江渡一直在等她。
病房里,淡蓝色的窗帘并未彻底拉合,留一掌宽的间隙,月光藏着心事悄悄地泄进来,在白色地板上铺上一层清晕,然后蔓延,长长的往病房里面延去,直到将男人的脸切割成两半,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暗色里。
言慈推开门进去,朝病床走去,一边靠近一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听沈妮说,烧已经完全退了,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两人的情绪不再同一平面上,江渡缓缓回过头,看她的视线里充满悲伤,“听说,你为了救我去求他了。”
言慈脚步一顿,又在下一秒如常地走过去站在床边。
江渡瘦了些,原本就凌厉的眉眼在此刻看上去更有一种萧肃感,他目光锁着她的脸,“回答我。”
言慈沉默着,帮他掖了掖被角,好半天才从鼻腔里轻轻憋出个,“嗯。”
沈妮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沈妮说,她和盛先生在一起了,不知是因为救你还是因为本身就喜欢,但是,就是在一起了。
一开始的感觉是震惊,随之而来的就是心痛。
“是因为救我,还是因为爱他?”
其实,江渡不太确定自己有承受力去听答案,他一直把她当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儿,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渐渐有了占有欲,那是男人对女人才会有的......
但他还是问出了口。
小姑娘站在病床前,头埋得低低的,眼睫微颤,像是多年前在他怀里哭泣求保护的模样很像,她的声音融进男人脸上的月光里,“他为我做了很多。”
手霍然被握住。
江渡的手一向温暖,此刻却透着渗人的凉意,他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嗓音低沉又认真,“小孩儿,我没办法把你交给别人来保护,你知道我不是个会说好听话的人,但是只要我没变成一堆白骨,我都会竭尽全力护你一生安平。”
——白雪青山,黄土白骨。
江渡没追过人,也没表过白,他生疏甚至有些拙劣,但是说得字字恳切,“如果你是因为救我才答应和他在一起的话,那这份恩情我会自己来还,如果......如果......”他咽着嗓子哽了哽,“如果你是因为心里有他,那我就和他公平竞争。”
人在经历病痛时,会敏感,会患得患失,会想得太多——江渡想,迄今为止三十二年的生命里,他看过十里花海、万里青山,也遇到过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但是他还没有捕获到心爱姑娘的芳心。
所以他一醒,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见她。
“江渡——”
言慈很小声地唤他名字,刚叫出口,眼泪啪嗒一下就滴在他的手背上了,“......我很抱歉。”
人而为人,就是一种抱歉。
男人一怔,扫一眼手背上的泪珠,又重新抬脸去看她,“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点喜欢我?”
她的手随他一起变得冰凉。
言慈忍着哭意,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我忘不了他。”
江渡躺在那里,就像是死了一样,月光将他的脸映成死白。
那样的沉默,像是无形中有一只怪兽,能把人吞掉。
江渡摇了摇头,“怎么能记一个人记这么多年?”
对阿,怎么能?
可事实就是能。
在日日夜夜的时间洪荒里,有时候也不会想他,甚至随着推移而想不起五官来,但是心中的怪物总会在夜深人静的跑出来,在耳边轻轻说:“你忘不掉的。”
江渡的手松了松,
又是一滴泪砸到他的手背上。
他沉静的目光看着她,好半晌,才默默松手:“小孩儿,我松开你,你别哭了。”
从今往后,他的小孩儿只活在他的记忆力......至于言慈,是别人的言慈,不是他的小孩儿。
思及此,心痛如绞。
江渡偏开脸,冷声:“你走吧,我得到答案了。”
那一刻言慈就绷不住了,哽一声,然后就呜呜咽咽地开始哭,“......江渡,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
月光落在男人眉骨疤痕上,有些凄冷。
不论她再说什么,再怎么哭,他都不再理她,言慈懂,她都懂,他是个铁血的男人,感□□业都很要强,不能容忍自己优柔寡断,既然绝无可能,就不要给彼此平添烦恼。
言慈离开,退出病房的那一刻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病床上的江渡听见关门声,也没回过头,就那么躺着,心里想的是:可能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他救下的小孩如今亭亭玉立,那他祝她——
喜乐安平,一生无忧。
......
言慈红着眼出来,沈妮在外面等着,她一抬头,就看见沈妮同样红着眼看着她。
沈妮问她:“他还好吗?”
言慈沉默片刻,说:“以后......麻烦你照顾好他。”
沈妮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时,言慈已经离开,她只好推门进去,走到病床边坐下,握住男人的一只手,“阿渡。”
“嗯。”他很轻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