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寒冬腊月,睡在这里那可不算轻松。
这让沈清晏想起了刚到草滩的日子。
“……先收拾出来几间屋子,咱们抓紧把这房子给修整好,等明后天送供给的同志们就来了,到时候咱们吃猪肉罐头炖白菜。”
“政委,能放点粉条不?”说话的是来自东北的战士。
“对对对,再来点土豆,大乱炖多好吃啊。”这口音透着几分河南味道。
“那要这么说,肯定得放点辣子才好吃。”湖南和四川的战士们异口同声。
赵政委哈哈笑了声,“行行行,都有都有,到时候啥都有,咱们农场牧场搞起来,整天吃猪肉白菜粉条。”
……
沈清晏睡得并不安生,抬头就能看到天空,有几颗星星零落分布。
他想或许千百年前的古人,也曾这般仰望星空,然后踩在这片土地上一步步走过去。
看着周围正熟睡的战士们,沈清晏轻声起来,裹紧了身上的老羊皮大衣。
这个废弃的村庄不算大,甚至称不上是一个村庄。
从仅有的一些文字记载来看,这应该是大地主干活的农家住的地方。
几栋房子,有猪圈和鸡棚,几样农具的木柄早已经腐烂,旁边还散落着虫子干瘪的尸体。
沈清晏坐在那里,仰头看着星空。
看得久了,原本清明的眼睛有些疲惫,他正昏昏沉沉几欲陷入沉睡时,隐隐听到轰轰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越发的清晰。
但黎明前的夜色缠绕着雾气,而且这雾气还越来越大。
越是看不清,就越是着急,恍惚中他觉得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正想要进去喊醒大家,一扭头却看到战士们已经跑了出来。
有个还在揉着眼睛,“有敌袭!”
小战士被赵政委拍了下脑袋,“什么敌袭?当打仗呢,路过的车子不用管,回去睡觉吧。”
战火洗礼过的面孔上露出微微的憨,战士们又回去睡觉了。
正是睡思昏沉的时候,谁不想多睡会呢,毕竟睡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赵政委裹了裹军大衣,“沈工咋在这里坐着?”
沈清晏接过了那支香烟在手里把玩,并没有抽的意思。
“有些睡不着。”
那声音一时间似乎远了,可下一秒又萦绕在耳边。
似乎还有人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又被那轰隆声给遮住了。
赵政委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能把烟点着,索性收了起来。
“想家吗?”
从跨过鸭绿江起,赵政委已经有整整八年没回家了。
但好歹还有联系,前段时间他媳妇还寄来了照片。
八年已经足够长久,可比起沈清晏来,八年又算什么呢?
从41年远渡重洋离开祖国到今天,这位已经离开家人十八年。
十八年啊。
人生又有几个十八年?
沈清晏觉得眼前似乎清晰了些,那雾气仿佛散去,只不过路过的车子声音响震天,仿佛正朝着他们赶赴而来。
“政委,你觉得山是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赵政委有点晕,“就是山?”
“山是山,拦住了愚公的去路的王屋太行是山,会当凌绝顶的泰山也是山。从地质学角度来说,山是地壳运动的产物,不过那何尝不是大地试图在接近浩渺宇宙呢?”
沈清晏看向祁连山脉的方向,隔着漫漫雾气看不清,但他知道山就在那里。
“那个年轻的将军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没他那么天纵英才,不过……”青年博士说道:“我的家人当初送我出国求学,现在我想他们若是知道内情也会像当年那样支持我,让我像山一样去接近那无垠的宇宙。”
他站在那里指着巍峨在南边的祁连山脉。
一向内敛安静的人此时此刻却有几分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豪迈。
仿佛换了个人。
赵政委刚想要说些什么,那噪声般的轰隆声戛然而止。
车上跳下来一人,“这大家伙声音也太大了点,赵政委你是特意……咿,沈清晏你怎么也在这里?特意等我呀?”
几秒钟前还书生意气,目标所在星辰大海的青年博士忽的愣在那里。
看着那走来的年轻姑娘,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不是!”
第049章 设计图 白日做梦
叶英被这话弄得一懵。
不是就不是呗, 她就开个玩笑而已。
用得着这么咬牙切齿吗?
难怪单身那么多年呢。
赵政委:“……”他或许大概应该坚持做政治工作抓生活,而不是兼职当什么月老牵什么红线。
这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就算不是,说句软话咋啦?能掉三斤肉还是怎么着?
难怪头段时间郭文栋回到草滩上找他嘀咕, 说叶英在赌气。
任谁遇到这么个榆木疙瘩,都得被气死。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 叶英笑吟吟的开口了, “政委,四台拖拉机还有配套的农具,再加上两卡车的粮食,应该够用的吧?”
“够的够的,我去喊大家过来搬东西, 小叶你先休息下。”
路过沈清晏时,赵政委眨了眨眼。
两秒钟后, 赵政委后悔了, 他咋就不死心呢。
赵政委轻轻扇了自己一下。
沈清晏看着忽然间到来的人,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你……”
“叶英,你的书都落下了。”
叶英回头一笑,“反正放那里又丢不了。你开了一晚上的车也怪累的, 快去睡吧。”
关定国跟沈清晏打了个招呼,寻了个地方去睡觉。
得在这边待一段时间呢, 才不勉强自己。
休息好了才能有力气干活不是?
沈清晏看着过去的人,他目光落在叶英手头的书上, “你在看这个?”
“随便看的。”叶英歪头看着沈清晏,“沈博士你好像黑了点, 不过就一点,不算太明显。”
这人有点变化。
记得最开始见到时,板正的白衬衫没有褶皱。
现在倒好, 穿着一件老羊皮大衣,跟老农民没啥两样。
当然,这张脸还是好看的。
清俊之余少了几分天真,多了些坚韧。
向来草滩上的工作生活让他积累颇多。
这也挺好。
不过沈清晏和他老子长得不太一样,甚至和他母亲也没多少相似之处。
沈家人都比较健谈,对比来说他就沉默多了。
这沉默让叶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最近还忙吗?”
“啊,还好,原本是打算准备过年了的,赵政委打电话过来,我就连忙安排过来了。倒是头两天去了趟市里的机械厂,有些小收获。”
市里的机械厂。
沈清晏很快就意识到叶英说的是什么,“你们村的那台拖拉机不行了?”
“没有,其他村的,我之前找了点关于机械的书看,想着看能不能搞出一些器械来,就去机械厂那边蹲了几天。”
不等沈清晏开口,叶英便又说道:“前段时间我去北京,见到了你父亲,你家里人都还挺好。”
这话让沈清晏恍惚了下,忽的想起早前老郭跟他说过的话。
“抱歉,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们说。”
叶英耸了耸肩,“哪有这么多对不起,不说是对的,不然我可招架不了那么多人的嘘寒问暖。”
她明白沈清晏的顾虑,指不定哪天就离婚的人,其实这么一段婚姻压根没必要让家里人知道。
他们俩是再塑料不过的假夫妻,何必这么折腾家人呢?
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掰扯下去,叶英跟沈清晏聊起了自己最近遇到的问题。
等她哈欠连天时,沈清晏这才意识到,叶英是连夜赶过来的……
“先去睡觉吧,等有时间再聊。”
叶英捂着嘴又是一个哈欠,“嗯,我其实挺爱学习的,就是今天太困了,等回头再聊沈博士。”
她嘴里头念念有词,抱着那本《资本论》去睡觉。
赵政委连忙过来安排,“刚才小关把你的东西都抱过来了,就在那边,快去睡觉,等开饭再喊你。”
叶英挥了挥手,找到自己临时住的小屋直接倒在草席子上睡了过去。
“沈工。”刘冬冬扯了扯沈清晏的胳膊。
沈清晏回过神来,“怎么了?”
警卫员心中无声叹息,“该吃饭了。”
他怎么都觉得沈工和英子姐之间怪怪的。
好像见面还不如写信来往呢,有种聊天聊得很尴尬的感觉。
或许是他的错觉?
刘冬冬很快就意识到,好像还真不是。
从宁县方向过来的除了四台拖拉机,还有一辆大卡车,里面除了这百十来号人最近一星期的口粮外,还有一些农具。
拖拉机是直接开来的,加上大卡车一共来了十个人。
其他战士下午的时候各自忙碌着,唯独关定国一直跟在英子姐身边,像跟屁虫似的。
这是个威胁。
刘冬冬凑过去看了眼,“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我昨天作业没做完,先完成叶英交代的功课。”
看着那小字,刘冬冬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这书是不是太厚实了点?
“英子姐还抓你们读书啊?”
“对,还要交读后感,得有自己的认识。”
关定国这段时间看了好几本书,别说还挺有收获。
“那挺好的。”
刘冬冬晃悠悠地走开了,凑到叶英身边说了起来,“……前段时间也不知道沈工怎么就病了,亏得有氧气袋,每天背着吸氧这才缓过来。”
叶英下意识地看了过去,“那查出来怎么回事了吗?”
刘冬冬:“……”这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按道理,不该说一句“他都没跟我说”吗?
警卫员同志小声嘀咕,“医生说他操劳过度,我觉得是他心思重了些,压着了。”
叶英拧了拧眉头,沈清晏压根就没参与到理论工作中,他现在参与最多的还是工地工厂建设。
现在那边建设还没彻底竣工呢。
自然不存在实验。
没有实验,没有失败,他怎么还这么大的压力?
叶英一时间没想明白,“那等有空我跟他聊聊。”
刘冬冬连忙点头,“其实沈工每次收到你的信都很开心,就是他这人话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叶英笑了起来,“憋闷久了,就是看老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
换做刘英、陈英写信给他,他也会很开心。
毕竟那是为数不多的,和外界交流的渠道。
刘冬冬听着这话不对味,“其实不……”
“刘冬冬,你还不赶紧去收拾,沈工要出去了。”
小刘同志没想到,“英子姐我先走了,回头再跟你说。”
叶英看着离开的小战士,她过去检查关定国的读书笔记,“这字写错了,回头罚抄十遍。”
关定国:“……这样是不是太浪费纸了?”还是别罚他了。
这倒是提醒了叶英,“那回头在地上写,写完喊我。”她忽的又想起了什么,“别回头写得跟狗爬似的,不然还得加倍。”
关定国:“……”咱们是战友,不用这么严肃认真吧?
……
叶英要在这边待一段时间,起码得等着战士们能熟练操作拖拉机犁地才能离开。
而现在土地上冻,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开荒的好时候。
但想要赶时间在开春后就播种,哪还顾得上这些?
草滩那边还要再容纳以万人为计数单位的同志,不管是从其他省市调粮还是从省城那边要口粮,都不是长久之计。
自给自足才是生存之道。
尤其是工厂开工后要从全国调派工人过来,届时消耗巨大……
这坚定了赵政委立马开荒的念头。
这次他也才带来一个连队的兵,等把这边房子修理好了,还要再拉来几个连的兵才行。
叶英在垦荒方面经验足,说什么都要让她指点一阵子再说,等着这边迈入正轨,她再回黄家庄也不迟。
至于晚上的住处……
一群人忙活了半下午,已经把几个小破屋子修好了。
空荡荡的房顶上是一根根原木,上面又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柴草。
起码不那么漏风了。
这一连队的战士都是最初上草滩那一批,几个人已经挖出了一个砖窑,只不过这边没有煤炭,准备回头用木头来烧。
这也是在草滩上总结出来的经验,几个老手往里头填木头时那叫一个快又准。
除了拓坯有些累。
新房子想要建好也得春节后,这些天只能不断扩建木头房子。
至于现在……
叶英单独占据了一间房,当然也不是她一个人。
“沈工昨晚就没睡好,大通铺他睡不习惯。”
赵政委那意思多明显啊,就差一句“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好意思的”。
国画讲究意境美,内敛不直白。
赵政委就是国画,说一半藏一半,顶没意思的那种。
叶英打了地铺,铺了好几层的草垫子,隔绝了地面传来的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