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她想着,摁住胀疼中的太阳穴,“我没事了,就将才闻到那阵味道一下子没忍住。”
  说完又吸了吸鼻子,抓着椅背站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裙衫,瓮声瓮气地接着问道,“最近司礼监为什么要处这么多死人。”
  邓瑛趁着她没注意,拢下衣袖,遮住自己的手腕上的皮肤,反问她道,“姜尚仪是如何与你们说的。”
  杨婉一边理衣一边摇头,“尚仪是女官里最守礼的,她不会提这种事。”说完,回到案旁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翻了一页新纸压平,蘸墨提笔,抬头接着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因为琉璃厂的贪案。”
  邓瑛原本不想提这件事,但是看到杨婉握着笔的模样,他又不忍冷淡地应对她。
  从认识杨婉开始,她就一直在写这本笔记。邓瑛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是他有些喜欢看她写字的样子。
  从容而专注,丝毫不见内廷女子自怜自怨的神情。
  “才因为这事杖毙了人,你刚才难么难受,为何还要问。”
  “想在宫里活得明白一点。”
  她笔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们,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吗?”
  说着擎回笔,挡住从鬓上松垂下来的耳发,接着又道“而且,我只问过你,不会有事的。”
  邓瑛听她这样说,不由一笑,“你就这样信我。”
  “当然信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邓瑛微怔。
  当人在微时,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污名当中的时候,反而会害怕有人奋不顾身地信任自己,这代表着他自己的沉沦,也将会是她的沉沦。
  就像桐嘉书院的那些此时正在诏狱中饱受折磨的读书人一样。
  邓瑛不觉得自己这一生,配得上这样的献祭。
  自从下狱以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于寒夜,只是他情愿一人独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盏,只为他点燃的风灯。
  “你不想说,那我就先说,你帮我听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完,把自己的册子拿起来朝前翻了几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反转笔杆,戳着笔记上要害处说道:“琉璃厂的这个王顺常是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干儿子。这次工部查出的这个亏空虽然已多达百万余量,但对整个内廷亏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
  她说着在某处一圈,却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后世考证的具体的数字,抬头对问邓瑛道:“你和张先生领建皇城这么多年,在建城一项的收支上,你心里有个具体的实数吗?”
  邓瑛先是沉默,而后轻点了一下头。
  “多少。”
  邓瑛没有回答。
  杨婉也没再问,低头把笔从那个数字上挪开,“行,你先不用说,总之也是个说出来要死一大堆人的数字。”
  说着又往下翻了一页,“现在内阁很想把王顺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礼监的意思则是要把他当成一个奴婢,在宫里处置。原因在于,王顺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礼监这几位的家底,也就要一并抖空了。皇城前后营建四十年,进出款项何止千万,贞宁年间的二十四局内外,织造,炭火,米肉,水饮,消耗巨大,百姓们的赋税供养皇室宗族无可厚非,供养……”
  “杨婉。”
  邓瑛忽然出声打断她。
  杨婉抬起头,“怎么了?”
  “不要碰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杨婉搁下手上的笔,“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关。”
  她说到这里也不继续往下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笔记。
  “杨婉。”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么看到这一层的。”
  “你这样说,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邓瑛愕然。
  杨婉的话已经快要点到要害了。
  他的父亲邓颐在内阁的时候,为了讨好并蒙蔽贞宁帝,纵容司礼监起头,逼着户部在财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开销上倾斜,皇城营建一项本已不堪重负,皇帝还在不断赏赐各处王府。
  前年,贞宁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禀奏内廷之后,贞宁帝竟一气儿赐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黄金千两。要知道,当年西北边境还在打仗,南下筹措军费的巡盐使不堪巨压,差点没把自己挂在返京复命的船上。内廷却丝毫不顾财政上严峻的形式,依然不断地扩充宫中太监和宫女的人数,各处的宗室王府也在丝绸,棉布,粮肉上贪求不足。
  而这些东西,只要归账到内廷,就是归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无人敢查,司礼监的太监没有不在其中中饱私囊的。至于这些阉人到底亏空了多少,即便后世考证,也只得一个大概,在贞宁年间更是一个“天数”。
  这就是邓颐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过顷刻之间,邓瑛虽不在朝,却身在皇城营建的事项之中,十多年来,看了很多也记了很多。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些事项,他甚至落过笔头,张展春偶然发现以后,却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内,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至此之后,他不断地告诫邓瑛,“时候未到,不要妄图做不可能的事。”
  邓瑛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少年时私记的那本帐册。
  甚至到张展春归老的那一年,邓瑛亲自替他收拾寝室时也没能找到。
  所以,在他老师的眼中,至今仍然是时候未到吗。
  “邓瑛。”
  杨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瑛回过神来,却见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册子,塌着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么多。听到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如果你觉得没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就说给你听。”
  邓瑛笑了笑,“你不论对我说什么,都不是冒犯。”
  “真的吗?”
  “嗯。”
  他诚恳地点了点头。
  杨婉也笑了,“你对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说完直起背,望着邓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内阁的三司通过琉璃厂这条线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经的老师还有同门们,站在一起。”
 
 
第16章 仰见春台(九)
  这话刚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李鱼的声音。
  “邓瑛,你还在里面吗?”
  邓瑛抬头,“我在。”
  李鱼“嗨”了一声,踮脚趴在门上催道,“都下学好一会儿了,你还守着呢。郑秉笔寻你去司礼监,我过来与你说一声,你换身衣服赶紧过去吧,我去门上当值了。”
  杨婉看着窗上撤退的影子,抱着手臂站直身,挑眉低声:“近水楼台先得月。”
  说着低头看向邓瑛,“他们找来了。”
  邓瑛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即起身。
  他沉默地在书案后坐了一会儿,日渐偏西,烘了整整一日的暖气顷刻间就退到黄昏的风里去了。邓瑛一直等到太阳沉了一半,才站起身。脚腕上的旧伤突然传来一阵钻骨的寒疼,逼得他不得已闭眼去忍。
  “疼是吗?
  杨婉在旁道。
  “不疼……”
  “没事,你站一下。”
  她压根没理他的托词,蹲下身径直挽起邓瑛的裤腿,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方绣着芙蓉花的绢帕。
  “我先说啊,我不乱整,你也别动啊。”
  说完,腾出一只手,把垂地的衣袖拢在膝上,而后小心地将绢子叠起来,伸手轻轻地包裹住邓瑛脚腕上的伤。
  “你看吧,在海子里你不愿意听我的,现在成这样了。”
  她说完这句,立即又调了个头宽慰他,“不过你别多想,这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阴寒的天,要好好地暖着它。就像这样拿厚实点东西护着,过会儿就好了。”
  邓瑛始终没有出声。
  杨婉掖好绢子的边角,看他不动也不吭声,不由地抱着膝盖抬头去看他。
  有一大丛叶影落在邓瑛脸上,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
  虽然他现在愿意与杨婉说话,但本质上他仍然是一个沉默的人,就像写得很淡的文本,落笔时就已经预存了一层安静的仁性。
  “怎么了。”
  “我不想自己糟蹋了你的东西。”
  “你不要才是糟蹋。”
  她说着撑了一把膝盖,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快去吧,我也要回南所了。”
  说完又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坚果,“吃光它,别糟蹋。”
  邓瑛看了看案台上坚果,还剩下几颗。
  他扼住袖子,将它们全部捡起来。
  杨婉写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刻不停地嚼。他起先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好吃,可是,跟着吃得久了,好像也快成个习惯了。
  他想着,不免自嘲。
  抬手正要往口中送,谁知她又从门外折返回来,扒拉着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叫他。
  “邓瑛。”
  邓瑛忙尴尬地捏住手,往袖里藏。
  一时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杨婉看着他的窘样笑了一声,“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不要太纠结,你这样的人做选择错不到哪里去。”
  说完晃荡着腰上的一对芙蓉玉坠,走到黄昏的浓影去了。
  邓瑛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藏在手里的坚果,莫名地想要去信她最后那句话。
  ——
  坚果被吃完,茶也彻底冷了。
  邓瑛净过手,走出内学堂。
  血腥气已经彻底被晚风吹散了,甚至还带来了一丝无名的花香。
  他今日腿伤发作,走得有些慢。
  司礼监在寿皇殿的后面,需绕过万岁山,北出中北门,而后经尚衣监和针二局,路途很远。
  邓瑛走到司礼监议室的时候,天已经黑尽。郑月嘉举着灯亲自站在石阶下等他。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议室的门户,门是闭合的,窗格内透出的光很幽暗,里面的人声好像也是刻意压低了的。
  郑月嘉提着灯走到他面前,灯火一下子照亮了二人的脸。
  “司礼监有司礼监的规矩,你今日来晚。”
  邓瑛侧面避开火光。
  “是,我会向掌印请罪。”
  郑月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后看了一眼,“你晚的这半个时辰,足够改变老祖宗对你的看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但还是要劝你一句,你的性命是司礼监给的,既然给了你这条命,你就和我们是一样的。在内廷里,没有哪一个奴婢可以独自活下去,陛下是我们主子,老祖宗是庇护我们的天,你看错了一样,都得死。”
  邓瑛点头,“我明白。”
  人讲骨相。
  郑月嘉在司礼监这么多年,眼底下过了太多的阉人,有些是从海子里挣扎出来,靠着韧劲儿和豁出尊严的勇性,最后到是混出了些样子,但都不是什么人样,一个个要不是獠牙青面,要不是官颜奴骨两幅面孔。
  但眼前这个人,青袍下裹着的那一副骨相却似乎天生和这一处潮寒的地方龃龉。
  即使他很顺从,也仅仅是出于修养。
  “明白就好。”
  郑月嘉转过身,“随我进去。”
  司礼监虽然是内廷最重要的一处官署,但是其所在并不大。面阔三间,明间开门即是正厅议室。
  郑月嘉推开门,室内原本就很黯淡的灯烛瞬间被穿堂风吹灭了几根。
  灯影里坐着的人皆抬起头,朝邓瑛看来。
  坐在正中间的何怡贤此时还在喝药,并没有看邓瑛,端着碗只说了一句:“来了?”擎着碗慢慢地将药喝完,就着端碗的手指了指自己身旁,“月嘉,你过来坐,哪兴陪着底下人站的。”
  “是。”
  郑月嘉躬身作了个揖,撩袍走到何怡贤身旁坐下,顺手接过了他的药碗,捧在手里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擦拭。
  “行了。”
  何怡贤伸手要去夺,“日日都在喝,你还要不要自己的皮了。”
  郑月嘉却背过身道:“欸,儿子伺候您,皮也不要。”
  说着眼风在邓瑛脸上一扫而过。
  何怡贤摇头笑了一声,“你啊,是从前和工部的人打交道打得多,看吧,”
  他指着郑月嘉的肩膀对在坐的其他人道:“他还是维护故人啊。”
  邓瑛顺着何怡贤的话,迅速扫了一眼议室内。
  除了郑月嘉以外,秉笔太监刘定成,胡襄,周辛令也都坐。除此之外,他面前还跪着一个身穿囚服,戴着重镣的人,
  虽然灯火灰暗,但邓瑛还是认出了这个人是琉璃厂的王常顺。这样一来,今晚这个局的意图就挑开了第一层纱。
  他看了郑月嘉一眼,屈膝在那人身后跪下,伏身向何怡贤行叩礼。
  刘定成就坐在邓瑛身旁,看他如此,冷不丁地道:“这是不改口?”
  何易贤笑着接过这话,“不能这样说,邓少监是张先生的学生,我们的避身之所,都仰赖张先生和邓少监,这口是不用改的,在主子们面前不错规矩就行了。”
  说完冲着邓瑛虚扶了一把,“你起来吧。”
  邓瑛直背站起身,垂手而立。
  何怡贤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忽笑问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邓瑛不敢。”
  “你说是这样说,殊不知,白阁老他们,戳着我背在骂我,出了这么个阴毒的主意。”
  他刚说完,胡襄便接道:“他们说阴毒,我就觉得不对,张先生唯一的徒弟,他们不保是怕遭牵连,搞得自己跟桐嘉书院周丛山一样。说到底,是没那能力,我们保下来那自然是我们的人,我觉得刘公公的话没错,是该改口,我们都是老祖宗护着才有了今天,怎的,救了整一个人,还得给杨伦他们让半个出去吗?没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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