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年纪都活过了大半辈子，交谈起来也多了几分洒脱和坦然。
宁奶奶其实已经认出来了顾爷爷的身份, 他是他们村子里那些被送下来劳改, 住在牛棚中的人之一。
对方原本是个什么身份她不知道, 但单看这老头独自带着个年幼的小孙子被下放到陈家村来，想也知道先前肯定经历了不少故事。
她不是个爱戳人心窝子的人, 便聪明地略过一些敏感话题，只环绕着各自的孩子聊些家常。
“我们家崽崽明儿个就能出院了，这孩子是个记恩的, 出院前说怎么样都得来亲自谢谢你们家孩子，我就带着她过来看望看望。”
宁奶奶仔细打量了顾叶舟一眼，微微拧了眉，关心道：“我看叶舟这孩子伤得不轻, 胳膊给包成这样子，瞧着都心疼，医生那边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孩子的胳膊是受重击后的轻微骨裂, 不算很严重，只要上几天夹板，让骨头长回来就好，其他的伤都是皮外伤，问题不大。”
谈及这个，顾爷爷虽说还有些担忧，但并没有很紧张。
在他的观念里，只要是能治好的病，就不算是大病。
“那叶舟的药费够不够？不够的话您尽管开口，你家孩子救了我们家孙女，这医药费理应让我们来出的。”宁奶奶很明事理地道。
她平常过得很节俭，却从不在大事上省一分钱。
该出就得出。
“不用不用。”怕人家再给硬塞钱，顾爷爷连连摆手，拒绝道：“上头说我们家叶舟这是见义勇为，立了大功劳的，医药费全给报销，不用我们自儿个出。”
不仅如此，因为孙子间接救下了村子里不少被拐人家的孩子。
那些人家不说也像宁家一样，专门提着东西上门道谢，但对他们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顾爷爷人老成精，看得通透。
知道等他们回村子后，虽然还是不能摆脱臭老九的身份，但日子无疑能好过不少，这对他们祖孙俩而言，其实已经是最大的回报了。
“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在在整个上半身都趴在顾叶舟病床上，抬起小脑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她太矮了，趴上来后，两只小脚脚还悬空在外头，可爱地一摇一晃。
听见小妹妹软绵绵的小奶音，顾叶舟淡定地回神，顺便收回盯着人家小脚丫的目光，然后迟钝地发现。
他们两个都已经见过几次面，加上共患难过一回了，可到了现在，居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不，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妹妹叫什么：宁在在。
刚刚她进来的时候自己说过。
但对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顾叶舟，我的名字。”他说：“左顾右盼的顾，一叶轻舟的叶舟。”
后面那句话小在在没听懂，干脆略过。
她扬起灿烂的笑脸，小肉手主动去牵起顾叶舟的手，问道：“叶舟哥哥，你的家在哪里呀？在在以后可不可以去找你玩？”
顾叶舟抿了抿唇，眼神空茫：“我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的。”
他们祖孙俩现在容身的破旧牛棚，根本就不是顾叶舟心目中的家。
“为什么找不到呀？”小在在一脸不解。
这个漂亮哥哥怎么总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可这一次，顾叶舟没给她解释，只是低头瞧了瞧她脑袋中央秃了的那一块，还有中间那个红肿的大包：“疼吗？”
脑中仔细回忆他们逃跑的时候，什么时候磕到小妹妹的脑袋了。
“不疼。”
伤口已经结痂，那个大包更是消肿了大半，早就不疼了，就是偶尔会有些痒痒，小在在忍不住会去挠。
每回她一伸手，就会被妈妈或者奶奶抓住两只小爪爪，不让她碰伤口。
省得给挠坏了。
想着人家孩子还得休息，宁奶奶没打算在顾家祖孙这边打扰太久，她大略估算了下时间，见差不多了，就起身招呼着孙女回去：“在在，跟小哥哥和顾爷爷说再见，我们该回去了。”
出来太久，一会儿儿媳妇回来了见不着孩子，得着急了。
“叶舟哥哥再见，顾爷爷再见。”
小在在一手牵着奶奶，一手往后挥挥，乖乖地跟人家道别。
目送她们祖孙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外，顾爷爷笑了笑：“是个挺好的人家，孩子也给教养得很乖巧懂事。”
“嗯。”顾叶舟淡淡应了声，又警惕道：“您别想把我送走。”
父母不要他，他只剩下爷爷了。
如果爷爷也不要他，也就真的成了个谁都不要的孤儿。
顾爷爷闻言，叹息一声，愧疚又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孙子的手背：“放心，不送了，不送了，以后咱们祖孙俩就安心留在村里相依为命。”
以前是担心孩子跟着他日子过得太过艰苦，还得忍受许多人的异样眼光和指指点点，怕对他的成长不利，这才起了把他送走的心。
但出了这桩事后，顾爷爷害怕了。
他不能保证在没有他看着的情况下，孙子会遭遇些什么，他会不会被人虐待？会不会被丢弃？或者小小年纪就夭折？
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把他留在身边，日子苦是苦了点，可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
出院那天，小在在开心地窝在妈妈怀里，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哼着歌。
苏欣妍仔细听了听，听了老半天都不知道她在唱什么，干脆由着她去，孩子开心就好。
接孩子用不着那么多人，所以今天来接在在出院的只有她妈妈和奶奶，哥哥们都回去上学去了。
之前为了她的事儿，哥哥们还向学校请了两天假，现在可得抓紧时间回去把落下的学习进度给补回来。
特别是宁翰跟宁航。
他们这学期就要参加中考，这决定了两人能不能顺利考上高中，半点松懈不得。
之前宁奶奶病愈出院，苏欣妍给炖了猪脚粉丝汤去晦气。
这次小在在出院，家里同样如法炮制。
而且不止猪脚汤，为了庆祝孩子平安回家，苏欣妍还特意杀了一只鸡，一半做成白切鸡，一半做成小鸡炖蘑菇。
全是为了给孩子补身体用的。
可是盯着这两盘鸡肉，小在在却并不开心。
她还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很忧愁地叹口气，用一种看败家子的目光看着自家妈妈：“没母鸡，就没蛋蛋啦。”
他们家养的全都是母鸡，杀一只，就等同于少了一只下蛋的鸡，可不就没鸡蛋可以吃了？
“……”
苏欣妍抽了抽嘴角，没想到这小家伙人小小一个，考虑得倒挺多。
她给女儿夹了一个鸡翅膀，哄她道：“安心吃吧，下周有集市，倒时候我去弄两只小鸡仔回来补上。”
其实她杀的都是家里头上了年纪的老母鸡，就算现在不杀，它们也没剩多少日子好活，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趁着新鲜先宰了下肚，然后再去补两只小鸡仔回来重新养大。
“小鸡仔！”小在在双眼一亮。
脑海中最先浮现出的是一团嫩黄色的毛茸茸，小小的一只，可可爱爱的，可以被她捧在手心里随意玩耍。
一见闺女这样，苏欣妍立马警觉。
“小鸡仔是买回来养大下蛋的，你不准拿去玩，也不准欺负它们。”
别小鸡没长大，就先被孩子给玩死了。
别说不可能，小孩子不懂事，玩起来没轻没重地，每年村子里都得发生一两桩熊孩子残害小鸡仔小鸭仔的命案。
偏偏受到财产损失的大人还没处说理去，最后也只能暴揍熊孩子一顿，然后认命地重新去弄一只回来补上。
“不玩就不玩嘛。”小在在嘟起嘴，老大不高兴，但也没敢不听妈妈的话。
一家人正吃着饭，小花妈妈就提着一篮子鸡蛋上门来了。
“苏妹子在家不？”张虎妞站在宁家院门外，探着脑袋扬声喊。
“在！都在呢。”苏欣妍听见声儿，忙高声回应：“张嫂子您直接进来就好，院子门没锁。”
闻言，张虎妞推门进来，瞧见他们一家子正在吃饭，笑了笑，玩笑道：“哟，正吃着呢，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张嫂子这是什么话？你吃了没？要不要坐下一起吃两口？”苏欣妍客套道。
“不了不了。”张虎妞连忙摆手拒绝。
这年头不亲近到一定程度，可不兴什么去别人家里蹭饭。
她举了举自己手上提着的篮子，示意宁家人看：“我今儿来是专程来感谢在在救了我们家小花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们一定得收下。”
陈村长家也是后来才知晓，小花能幸免于难，全都多亏了在在的奋力相救，所以等人一出院回来，就立马派遣小花妈妈提着谢礼来上门道谢。
“谢什么谢啊，不用谢，咱们乡里乡亲地哪儿需要这么客套？你赶紧把东西拿回去。”苏欣妍自然不肯接。
“就是，陈家媳妇儿，你们的谢意我们心领了，但你们家要攒这么些鸡蛋也不容易，我们不能收，你拿回去吧。”宁奶奶也帮腔道。
宁家婆媳两人都拒绝得很坚定，但张虎妞也是真的不愧于她的名字，做事虎得很。
见宁家人不肯收，她干脆趁着人家在吃饭还坐着，敏捷度不如她一个站着的人，直接把装着鸡蛋的篮子往地上一搁，转身就跑了。
任凭身后的人再怎么叫都不回头。
宁家人：“……”
宁翰：“头一回见到送礼还能强送的。”
他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闭嘴，不许背后说长辈闲话，吃你的饭去。”宁奶奶虎着脸，瞪了大孙子一眼。
宁翰立马低头扒饭：“嗯，我妈做的饭就是香！”
典型的转移话题。
苏欣妍偷笑了下，拿筷子给大儿子夹了一根大鸡腿：“觉得香你就多吃点。”
“欸，谢谢妈。”宁翰拿着碗接了，三两下就把一整根鸡腿都给干进肚子里。
就这，还嫌不够，又多添了两碗地瓜饭，就着一桌好菜吃了个一干二净，全家吃剩下的菜都被他给扫了尾。
随着年纪渐长，跟着宁翰一起长大的是他的饭量。
现在全家里除了他爸，就数他饭量最大。
好在苏欣妍从不会是个为了省粮食，而让一家人挨饿的主儿。
察觉孩子们的饭量增大，她也跟着多做一些饭菜，力求让他们每天肚子都填得饱饱儿地，这样才有力气学习和干活。
*
人贩子的事在当地闹得很大。
就算不用去刻意关注后续，大家也总是能收到不少消息。
小在在就好几次从村子里那些消息最灵通的大妈大婶们口中听见，说是被抓的那五个人贩子还不是全部，只是他们团伙里的一小部分下游成员。
警方根据这五个人，顺藤摸瓜，一点点地抓出了一张范围覆盖全国的犯罪大网。
其中甚至于还牵涉到好几个来往于各省市的运输队，揪出无数个犯罪根据点，抓捕到的犯案人员遍布各行各业，数目惊人。
查到这种地步，这事儿已经不是小小一个街道派出所所能管得了了。
上头听到消息后，专门成立了重案组，严格彻查此事，但凡被抓捕到的犯罪分子，全都严惩不贷！
轰轰烈烈地闹了好几个月，一直到春去夏来，这桩传遍全国的人贩子案件才总算初步落下帷幕。
最后涉案被抓捕人员一共一百九十八人，涉及运输队三个，查抄出来的犯罪窝点三十七处，解救出五百多个被拐卖的儿童妇女。
陈家村附近几个村子的被拐儿童因为解救及时，已经全都被安全送回了家。
而其他地区的被拐儿童妇女也有人为他们寻找着归家之路，不知他们未来的前路如何，但至少已经脱离了地狱。
至于那些丧良心的人贩子？
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最严酷的审判。
他们之中，罪行重的一律死刑，最轻的也是终身监禁。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报纸争相报道，不仅大快人心，也狠狠地震慑了那些蠢蠢欲动的犯罪分子。
“总算结束了。”苏欣妍放下报纸，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染上了几分笑意。
她扭头向窗外看去，就见女儿穿着一身凉爽的小裙子，手中拿着拨浪鼓，一边咚咚咚地摇晃，一边开开心心地追着两只刚刚褪去嫩黄容貌的小母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耳边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
眼看着两只小母鸡被追得惊慌失措，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毛都掉了一地，她无奈地揉揉抽疼的眉心，起身大喊：“宁在在，我说了多少次，不准再去撵鸡玩！”
调皮被妈妈抓包，小在在吓得扭头就往她哥哥们的屋子奔去。
“大哥，二哥救命呀，救救在在，救救命……”
正坐在宁航屋里，跟弟弟一起学习的宁翰听见声音，头也不抬，只伸手一揽，就将仓皇跑来求救的小妹妹抱坐在自己膝头上，搂着她继续刷题。
“呼呼~”小在在跑得有点累，自己喘了几口气后才好奇地扒拉着哥哥们的书桌，探头探脑：“大哥在做什么呀？”
眼前的纸上尽都是一些她看不懂的题目。
字小在在倒是认得大半，可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她根本不懂。
“做题。”宁翰意简言骇。
“为什么要做题？”
“为了考试。”
“为什么要考试？”
“学生都得考试的。”
……
小在在的问题多得很，她仿佛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也亏得宁翰耐心十足，还能一边学习，一边陪着她回答那些幼稚的问题。
不过没闹腾多久，小在在就自觉安静了。
她知道在哥哥们学习的时候，不可以去打扰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