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乐脸颊上挂满了泪,不管不顾往宴会厅跑去。她出来时还阳光明亮,片刻的功夫,天色竟已暗下来。李常乐无暇注意环境,一心往天后那边跑。守门的宫女看到她,都吓了一跳:“广宁公主?您怎么了,谁给您委屈受了?”
李常乐瞪大眼睛,目光中是崩溃决绝:“阿娘呢,我要见阿娘。”
宫女见李常乐的状态不对劲,不敢硬劝,屈膝道:“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去前面请天后过来。”
李常乐等在后殿,整个人怔怔地坐着。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梳着最精美的发式,整个人却呆滞无光,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布娃娃。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宫人问好的声音,李常乐的眼神倏地亮起来,立刻站起来,带着哭腔道:“阿娘!”
天后刚进殿,就被李常乐扑了个满怀。天后往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拍了拍李常乐肩膀,温声说:“阿娘在。阿乐,先站起来,外面还有宾客。你这个样子被人看到了,要被人耻笑没有公主仪态。”
宫女扶着李常乐站好,天后瞧见李常乐的花脸,说:“来人,端水来,给公主净面。”
宫女很快打了清水过来,天后亲自拿起帕子,给李常乐擦拭脸上的泪痕。李常乐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就知道母亲是不一样的。母女连心,母亲绝不会为了利益罔顾女儿的终生幸福。以前皇帝对她有求必应,李常乐一直更喜欢父亲,如今她看着仔细为她擦脸的天后,眼中泪珠一下子掉下来:“阿娘,我错了。”
“嗯?”天后轻声反问,“怎么了?”
李常乐用力握住天后的手,瞪大眼睛说道:“阿娘,阿父他疯了,他竟然为了给太子铺路,要将我嫁给别人。我只喜欢裴阿兄,我不想当道士,也不想和其他人联姻。阿娘,你快去阻止父皇啊!”
李常乐说完,恳切地等着天后反应。然而天后没有露出她预料中的愤慨、震惊、难过,甚至连意外都没有。天后轻轻柔柔笑了笑,注视着李常乐,微笑道:“这很好啊。”
李常乐一下子崩溃了,连嘴唇都哆嗦起来:“阿娘,你不疼我了吗?我不是你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吗?”
第101章 除妖
李常乐目露哀求, 而天后始终微笑着看她:“你当然是阿娘最爱的孩子。阿娘不会害你的,你要听话。”
“可是我不想……”
“李常乐。”天后看着她,嘴边挂着柔和的笑, 眼神中的意味却坚若寒冰,“东都这么多才俊男郎, 没有裴纪安,有的是其他人。我已经说了,裴家不行。你乖乖去宫外当道姑, 等吐蕃人走后, 我和圣人会给你挑一个合适的家族。大局面前, 你不可胡闹,你总不想嫁去吐蕃吧?”
李常乐愣住了,她看着面前的天后,忽然觉得周遭这一切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她很受宠。皇帝和天后给她最漂亮的衣服,最华丽的宫殿, 所有人都说她是天生好命, 李常乐也相信了。但李常乐不知道, 一颗精心雕琢的明珠,是没有资格选择被镶嵌在哪一柄权杖上的。她的一切都来源于别人, 所以在暴风雨来临的那一刻,她没有任何自保之力,只能卑微地寄希望于皇帝和天后仁慈。
但是政治家的仁慈之心能有多少呢?李常乐就像一只从小用最精细的水米养大的金丝雀,太平无事时父母宠着、逗着, 一旦出事,皇帝天后就会把她送出去当礼物,而且,这两人还觉得他们是为了李常乐好, 李常乐应该感恩。
李常乐感到心惊,浑身血液一寸寸冰冻起来。她不只是心寒自己被迫和喜欢的人分开,更多的是心寒自己在皇帝天后心中的地位。原来,她以为的宠爱,娇惯,纵容,全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
李常乐瞪大眼睛,她哭了太久,眼泪都流干了,她空睁着干涩的眼睛,却流不出一滴泪。天后看到李常乐的样子,仪态万方地对四周宫女说:“带广宁公主下去梳妆,多擦些粉,把她的眼睛和泪痕都遮住。一会跟着我去前殿,勿要丢了皇家公主的颜面。”
李常乐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天后却只关心她仪容不整,会丢了皇家颜面。李常乐忽然狠狠用袖子擦脸,她从地上爬起来,毅然决然地往外跑。
“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的命!”
李常乐跑得不管不顾,她用力推开挡路的宫女,像扑火的飞蛾般,卯足劲飞向她最后的希望。宫人们没防备,竟被李常乐冲出去了。女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慌忙给天后行礼:“天后恕罪,奴婢这就追广宁公主回来。”
“不用了。”天后漠不关心,说,“她被宠的太过了,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本是好心,不想让她知道外面的残酷,便让她待在宫里,乖乖等待最后的安排。她倒好,非要自取其辱。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撞个头破血流吧。”
说着,天后颦眉,奇怪地瞥了眼窗外:“怎么天黑了?”
现在才未时,就算下雨,也不至于黑的这么快。
李常乐疯了一般朝外跑去,她以为最爱她的父母没一个站在她这边,只想着利用她,拿她做筹码。皇帝天后都是如此,她的两个兄长会为了她反抗父母吗?
李常乐根本不敢尝试。所谓的兄妹情深,此刻就是一个笑话。李常乐能依靠的,只剩下裴纪安了。
父母利益熏心,兄长自私懦弱,可是裴阿兄一定不会这样!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裴纪安说过,他会一直保护她。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裴纪安也绝不会松手!
去前殿送酒的宫女看到李常乐,齐齐吓了一跳。李常乐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很糟糕,她眼睛红肿,泪痕满面,头发也在奔跑中散开了。李常乐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仪容,她偏执地盯着宫女,一遍遍重复:“叫裴纪安出来,就说李常乐有话要和他说。立刻,马上!”
李常乐的状态看着很不对劲,宫女们不敢大意,一边悄悄派人去通知天后,另一边进殿找裴纪安。裴纪安正坐在宴席上喝闷酒,一个宫女上前给裴纪安倒酒,并低声耳语了什么。裴纪安眉头狠狠皱了皱,他环视周围,见并没有人注意他,就悄无声息离席。
裴纪安和皇帝说了退婚后,之后一直非常平静。裴相知道了裴纪安的所作所为,气得大骂,但是裴纪安却毫不在意。
他终于做了早就应该做的事情,无论接下来有什么惩罚,裴纪安都甘之如饴。裴纪安不后悔,唯独觉得对不起李常乐。
李常乐天真无邪,长这么大不知人心险恶。之前裴纪安想要娶她,也不乏有李常乐太天真了,他怕她嫁给别人会被磋磨之类的考量。
李常乐在裴纪安心中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妹妹,曾经裴纪安不懂什么是爱,便觉得他娶了李常乐,余生继续保护她也不错。但是现在,裴纪安做不到了。他不爱李常乐,甚至无法用看女人的目光对待她,若是成婚,对两人都是折磨。
但裴纪安依然希望李常乐顺遂一生,如她的名字一般,常安常乐。宫女说李常乐的状态很不对劲,于情于理,裴纪安都得出来看看。
李常乐呆呆愣愣地坐在树荫下等。她听到脚步声,回头,双眼骤然发亮。李常乐猛地站起来,一头扎进裴纪安怀里。
“裴阿兄。”李常乐抱着裴纪安,只叫了个名字就忍不住呜咽。裴纪安尴尬地抬着手,身上被李常乐抱住的地方僵硬至极。裴纪安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是在宫里,如果被人看到,恐怕就说不清楚了。裴纪安按住李常乐的肩膀,一边给她拍背,一边坚定地把她推开:“公主,人多眼杂,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常乐站直了,压根没有注意裴纪安回避的动作。见了裴纪安,李常乐的眼泪又涌出来,抽噎着说道:“裴阿兄,阿父阿娘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他们要将我嫁给别人。”
李常乐说完,含着泪抱住裴纪安的手臂,仰头可怜巴巴地央求:“裴阿兄,我不要嫁给别的男人。你带我走,我们离开皇宫,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李常乐扬颈看着裴纪安,眼泪不断在眼眶里打转,仿佛裴纪安就是她唯一的指望。裴纪安恍惚了一瞬间,心里不由想,如果是李朝歌对他说这些话,该多好。
放弃一切名利恩怨,爱恨纠葛,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惜,她不是李朝歌,李朝歌也不会说这种话。
裴纪安很不忍心伤害李常乐,但还是缓慢地将李常乐的手推开:“广宁公主,慎言。你是金枝玉叶,大唐尊贵的公主,臣岂敢冒犯。”
“我不要当公主了!”李常乐突然激动,眼泪哗啦啦落下,“我根本不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傀儡。他们觉得哪一家需要拉拢,就将我嫁给谁,他们根本不会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想嫁给陌生的男人,更不想和他生儿育女。裴阿兄,我只有你了,求求你带我走。以后你不是裴家郎君,我也不是广宁公主,我们就在民间做一对寻常夫妇,我洗衣做饭,你挑水种田,我们去乡间过隐居生活,好不好?”
李常乐含泪看着裴纪安,说到乡间生活,李常乐仿佛真的看到她和裴纪安自给自足,嬉戏田园。可是,裴纪安却始终非常平静,平静的让李常乐害怕。
李常乐身体开始发颤,她手指冰凉,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裴纪安的衣袖:“裴阿兄,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嫌我笨吗?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做家务,绝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要看着我嫁给另一个男人吗?”
“对不起,广宁公主。”裴纪安不忍地别过眼睛,但还是握住李常乐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广宁公主,祝你幸福。”
李常乐用尽全力抓着裴纪安,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怎么比得过男人的力气。李常乐的手最终被掰开了,她失魂落魄地后跌一步,看着裴纪安不断喃喃:“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知道阿父阿娘要取消我们的婚约,是不是?”
“是。”裴纪安衣袖已经被李常乐捏得皱巴巴的,他抽出自己的衣服,徐徐朝后退了一步,拉出一个避嫌的距离,“公主,我敢作敢当,是我和圣人提出了退婚,怨不得圣人和天后。广宁公主,你值得更好的人,臣配不上公主。祝公主早日觅得佳婿,白头偕老,相爱一生。”
李常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裴纪安。不久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是被所有人宠爱的小公主,现在她的世界全部坍塌了。父亲,母亲,兄长,未婚夫……全都弃她而去。
李常乐用尽全身力气盯着裴纪安,偏执般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是臣配不上公主。”裴纪安说完,似乎怕李常乐误会,特意又解释了一句,“和其他人无关,是臣左思右想,觉得臣不足以给公主幸福,所以才和圣人提出退婚。臣对不住公主,公主要打要骂,臣绝无二话,但请公主勿要迁怒旁人。”
裴纪安一字没提那个名字,但是李常乐听出来了。李常乐苦笑,他让她和其他男人白头偕老,相爱一生,但对于李朝歌却百般维护,甚至怕李常乐迁怒李朝歌,特意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裴纪安啊,李常乐都不知道该说他绝情还是深情。
一阵大风平地而起,两边树木沙沙作响。裴纪安对李常乐拱手行礼,微垂着眼睛,说:“起风了,公主保重身体,勿要着凉。臣先行告退。”
裴纪安说完,后退几步,转身走了。李常乐在后面看了很久,她心里暗暗想,只要裴纪安回头,她就跑回去和皇帝天后抗争。就算拼着不要公主身份,她也要和裴纪安在一起。
可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李常乐颓然失力,像只被赶出家门的宠物般,慢慢滑落在地上。她茫然四顾,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帝后掌珠,世家团宠,宫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都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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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元公主府里,桌案上堆满了卷轴。李朝歌拉着卷轴,一字一句读上面的记录。随后,她探身到另一边,隔着顾明恪胳膊看他那边的卷宗。
“慵懒,无力,白日嗜睡,晚上睡不着。”李朝歌合上案卷,指节敲了敲桌子,肯定道,“没错,三个人死前的症状一模一样。因为内宅女子本就气虚体弱,所以她们三人白日没精神,周围人都没当回事。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巧合,而是黑猫杀人前的征兆。”
顾明恪补充:“可能是妖毒的症状。”
李朝歌不由抚向自己肩膀,顾明恪看了眼她的动作,说:“放心,你的妖毒已经驱走了,自然不会有类似的症状。”
李朝歌想了想,梳理道:“所以,猫妖并不是立刻杀人,而是先挑选中意的受害者,随后给她们下妖毒。妖毒一点点侵蚀那些女子的身体,最开始让她们嗜睡,精力不足,后面开始腹痛,最后咳血而亡。看样子猫妖可以控制妖毒,它可以控制毒发作的时机,所以每一个女子,或者说祭品,才会都死在子日。二月三十郑家小姐死亡,三月十二良酝署丞妻子死亡,三月二十四贺兰家婢女死亡,这三个人应当是猫妖挑出来的祭品,为什么选她们现在还未可知,可是等下一个子日,也就是四月初七,猫妖本来应该献祭新的祭品,但是它不知为何收手了。又过了好几轮循环,在七月初二,义安公主大婚那天,我去义安公主府参宴,它看到了我,选择挑我当祭品,可惜袭击失败。又过了十二天,圣人在上阳宫设宴,黑猫又跟去宫城,这次,它的目标是天后。”
自然,黑猫又失败了。
李朝歌最开始觉得黑猫的袭击对象漫无边际,从商户到小吏再到皇亲国戚,全部有它的踪影。可是自从生出猫妖转世这个念头后,李朝歌生出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
“黑猫,义安公主府,皇宫……”李朝歌猛地拍手,双眼骤然发亮,“差点忘了,郑父曾经说过,他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皇商,给宫里进献蜀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