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围在白千鹤身边,似嗔似怨道:“白郎知己遍天下,妾身知道自己色浅才轻,留不住郎君。只望白郎这次在洛阳多待些时日,莫要让奴家空等。”
白千鹤自然一口应诺,握着胡姬的手好一通表白心意。白千鹤游历天下,放浪形骸,各州各地有不少红颜知己,眼前这位胡姬,就是其中之一。
白千鹤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久留,他从李朝歌手里逃出来后,本来打算立刻开溜远走高飞,但是他转念一想,李朝歌刚刚回宫,肯定忙着和父母兄弟联络感情,这段时间恐怕顾不上外界。白千鹤难得来洛阳一次,不如进洛阳游玩几天,顺便会会之前的红颜知己。
白千鹤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他吊儿郎当进城,一进洛阳直奔北里,如今已在花楼酒肆里浪荡了半个月。
自古繁华之地必有灰色产业,长安平康坊闻名天下,洛阳北里便是平康坊的翻版,虽然知名度差很多,可是美人美酒都是相似的。白千鹤这些天过得醉生梦死,浑不知白天黑夜,简直快乐极了。
他正和胡姬互诉衷情,忽然打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女郎,贴在门边站着,不说话不表态,就偷偷地一眼又一眼瞅白千鹤。胡姬注意到了,她轻哼了一声,把白千鹤手中的酒夺过来,斜眼问:“许久不见,你倒是又添了许多风流债。这是你的小情人?”
白千鹤冤枉,他连忙道:“我确实沾花惹草,行事风流,但我和女人留情有三个准则,一不碰良家女子,二不碰不情愿之人,三不碰童女幼女。这个小姑娘身体都没长开,一团孩子模样,我就算再没有底线,也不至于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吧?”
胡姬知道白千鹤的品行,他虽然行走于黑白两道,干的是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之事,但为人最重义气,绝不会动老弱病残的主意。白千鹤说不认识这个小孩子,那就是真的不认识。
胡姬信了,她眸光流转,问:“那她眼巴巴跟来,眼珠子都不错地盯着你,是想做什么?”
白千鹤也想知道。他从塌上支起身,对小姑娘招招手,说:“小妹妹,过来。”
小女孩左右看看,确定说的是自己,悄悄靠近。白千鹤给小女孩塞了块馍,问:“小妹妹,你是谁?”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我是在这里打杂的,平时都在厨房。”
白千鹤看向胡姬,胡姬轻轻点头。白千鹤又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你认识我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认识。但是刚才一个漂亮姐姐给我一串铜板,让我把这张字条递给你。”
白千鹤挑眉,一个人影瞬间浮现在他眼前。他低头,接过小姑娘手中的纸条,缓缓打开。
“戌时五点,北市南门见。”
小姑娘把纸条递给他后,就抱着馍跑了。胡姬摇着扇子看了一会,见白千鹤完全陷入思绪的样子,意外地挑眉,问:“又是哪位红颜知己约你?”
白千鹤摇头,掌心微微用力,将纸条化为齑粉。他没有问传信之人是谁,身形容貌为何样,即便不问,他也知道这是谁。
白千鹤双手枕在身后,大咧咧地靠在围屏上。过了半晌,他忍无可忍,道:“这么没诚意的吗?请人帮忙,本人连面都不露?”
其实李朝歌并非没诚意,她将纸条交给小姑娘就走,并不是不重视白千鹤,而是她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宵禁在即,很快洛阳内各门便要落锁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得尽快去一个地方。
禁狱内,看守拿出钥匙,开门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醒:“安定公主,这里面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各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今年秋后就要问斩了。您确定要进去?”
李朝歌点点头,说:“我知道。开门吧。”
看守见劝不动,叹了口气,认命地开门。罢了,这些王孙贵族成天都有新主意,小人物管不了,也不能管。
狱卒打开漆黑沉重的锁,替李朝歌推开门,却不肯再往里走了:“公主,地上路滑,您小心脚下。”
随着牢门打开,一股腐朽、阴暗,还混着血腥味的陈腐味道扑面而来。李朝歌适应了一下光线,便从容地走入死牢。
狱卒担心李朝歌无法适应牢狱里的气氛,殊不知,前世镇妖司的诏狱,可比这里血腥多了。李朝歌穿着精致干净的鹿皮靴,一步步踏在乌漆墨黑,不知道是灰尘还是血迹的地面上,两边牢狱静悄悄的,唯有李朝歌的脚步声回荡其间,阴森又诡异。
李朝歌很快停在一座牢狱前,里面,一座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北墙。
狱中人隐没在黑暗里,肌肉虬结,身形庞大,胳膊比得上寻常人腿粗,然而他的四肢、脖颈上却拴着铁链,身形像座小塔一般,黑压压的,压迫感惊人。
即便成了这幅模样,也不掩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但他的表现却和他的危险外表截然相反,李朝歌已停在门前,他却没什么反应,依然失神地盯着墙面,看起来完全懒得搭理外面的一切。
李朝歌不在乎对方的轻慢,她不紧不慢开口,道:“周劭,汾州人士,少时纠集地痞,逞凶斗恶,打家劫舍,永徽十五年金盆洗手,退出黑白两道。永徽二十一年,当街杀晋州刺史之子。可是你?”
狱中人像尊雕塑一般,就算听到了自己名字,他也没什么反应,冷淡道:“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我已经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罪名我不会认的。”
李朝歌点点头,道:“好。你身为平民却袭击官员,还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民犯官是死罪,你已被判斩首,秋后问斩。你永徽十五年便已金盆洗手,六年来安分守己,没有惹出任何争端,按理说不会轻易杀人才是。可是你偏偏杀了当朝三品大员的儿子,还拒不认错。大理寺因你情节恶劣,毫无悔改之意,便判处死刑,今年秋后执刑,而且不参与天下大赦。周劭,你当年也算叱咤一方的风云人物,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可有什么想法?”
周劭听后沉默良久,冷笑一声,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叽叽歪歪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能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我和你们这些朝廷之人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是想听忏悔认错的话,那还是换个地方吧。”
周劭话语中对朝廷的敌意极大,李朝歌没做解释,她在牢狱外缓慢踱步,仿佛在丈量狱中的面积。走廊中灯光晦暗,时隐时灭,她走到光芒交界处,突然问:“若是我给你另一个选择呢?”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
第29章 恶徒
周劭听闻, 丝毫不为所动:“什么选择?”
李朝歌掸了下袖缘上的灰尘,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 生不由己, 死不由己, 唯有怎么活掌握在自己手里。听闻周大当家天生神力, 仅凭一双赤手空拳便能打死猛虎, 当年也是道上威名赫赫的人物。我在朝堂,而大当家在野, 虽然立场迥异,但我私心里依然敬大当家是个人物。只可惜如今大当家锒铛入狱,阶下为囚, 若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总觉得窝囊。”
周劭冷笑一声,嗤道:“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对我使激将法没用的。”
“大当家爽快。”李朝歌回身,目光穿过栏栅和黑暗,直直落在周劭身上,“我和周大当家做个交易如何?我放你出去,你为我办事。只要你听我的号令, 日后将功折罪, 免除死刑,甚至恢复自由身, 亦非难事。”
说了这么久, 终于说到正题了。周劭不屑地笑了一声,问:“朝廷富有天下,能人辈出, 还缺我这一个打手不成?”
“军中勇士自然不缺,但是像周大当家这样力能拔山,拳能碎石的人,却少有。”李朝歌侧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映照在灯光下,目光漆黑平静,直直看着周劭说道,“我要去的地方有妖物作祟,凶险非常,普通人去了只能送命。寻常士兵无法胜任,但是你可以。”
周劭明白了,反问道:“也就说是,这个地方很凶险,去了会死?”
“没错。”
“那我不去会怎么样?”
“罪无可恕,秋后问斩。”
周劭嗤了一声,说:“去是死,不去也是死。一样是死,我为何要听你的安排?你们这些政客各个披着人面,长着鬼心,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周劭曾经混匪道,和江湖人一样,对官府天生有恶感,根本不肯接受李朝歌的招揽。李朝歌轻轻叹了口气,她本来想好好说话,可惜他们总是不听,一定要她祭出真格来。李朝歌低头,轻轻拉平袖口上的褶子,忽的道:“你不怕死,那你的妻子呢?”
周劭顿住,他猛地回头,眼神中一瞬间迸发出杀气:“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轻薄她的是晋州刺史的儿子,又不是我,我能对她做什么呢?”李朝歌放下手,不紧不慢地踱到栅栏面前,直视着周劭的眼睛,“你以为将她送回娘家,她就真的安全了吗?你为她金盆洗手,为她掩埋自己的过去,又为了她再度杀人,锒铛入狱。你在世时她都被地痞流氓纠缠,你若是死了,她真的逃得过吗?你是杀了晋州刺史的儿子,可是一方父母官不是说着玩的,刺史若想报仇,有的是办法为难她。”
周劭一动不动盯着李朝歌,李朝歌也坦然回视。周劭突然发难,抡起一拳朝李朝歌冲来。他力气太大,都把固定铁链的墙壁拽倒,灰尘混着碎石一起迸溅。李朝歌站在木栅栏外,从始至终身形没动过一下,唯独在周劭拳头袭来的时候,她握着剑横在身前,稳稳接住周劭这一拳。
拳头撞在剑鞘上,发出一声闷响。周劭挺着直拳不动,李朝歌握着剑鞘,也没有移位。外面狱卒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慌里慌张跑过来:“怎么了,那个狂徒又发疯了吗?安定公主,您怎么样了?”
李朝歌眼睛注视着周劭,头都没回,淡淡说:“我在里面。这里无事,你们出去吧。”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密集,众人徘徊在门口,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进去。李朝歌和周劭对视,他们两人看似是静止的,然而周劭拳头上的青筋一直高高隆起,李朝歌小臂上的线条也始终紧绷着。
狱卒们商量片刻,最终害怕被圣上天后追责的恐惧压过了对地牢的惧怕,他们抱在一起,提着灯,哆哆嗦嗦走下来:“安定公主,您在哪里?”
地牢里逐渐亮起灯光,脚步声离这里近了。在狱卒们转过拐角前,周劭收了拳头,李朝歌也放下剑。
狱卒们抱着团走入直道,他们终于看到了李朝歌,也看到了牢狱中一地狼藉。
地牢的墙壁被拽塌一个口子,牢中满是灰尘和碎石,那个最为人忌惮的恶徒喘着粗气站在尘埃中,随着他的动作,铁链哗啦啦直响。而那位苗条、美丽,看起来娇滴滴的公主,却好整以暇站在不远处。除了衣服荡上些许尘土,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妥。
这副景象太过反常,都把狱卒们看懵了。他们震惊半晌,不可置信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你们大牢的地基不够牢固,随随便便一扯就坏了。大理寺狱名声在外,可惜看起来,质量不太好。”
这是建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号称神仙进来了也无法活着出去的死牢,安定公主居然说质量不好?狱卒们一时没接上话,讷讷道:“是卑职疏忽了,公主没被石头砸到吧?幸好公主无事,卑职这就让人来修大牢,绝不让他们有机会逃跑。”
“不必了。”李朝歌微微抬了下手,淡然道,“他的牢房不用修了,之后,他归我管。”
狱卒们愣怔半晌,齐齐发问:“什么?”
“开锁,我要将他带走。”
·
戌时三点,宵禁的鼓声准时响起,执金吾敲着锣,在街上高声呵道:“宵禁,即刻回家,关闭坊门,任何人不得通行!”
街上零零散散的百姓们连忙疾跑,趁闭门鼓还没结束赶紧回家。要是鼓声结束后还在街上,那就是犯夜,要打二十大板的。
何况除了宵禁,最近东都还闹妖怪,天一黑谁还敢留在路上。不出片刻,洛阳街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唯有巡逻的士兵列队走过,长矛撞在铠甲上,发出冷冰冰的撞击声。
一队执金吾从路上走过,警惕地检查四周。他们看了看,见四周无人,说:“你们去那边看看。北市人多,不要让人蒙混过去。”
“是。”
执金吾铿锵地走远了,白千鹤躺在树上,无趣地将嘴里的叶子吐出去:“无聊。我不是被她耍了吧,都这么久了,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白千鹤坐起来看了眼时间,戌时五点,已经到约定的时间了。白千鹤颇觉无趣,正要跳下树开溜,忽然眼睛一凝,瞧见街道尽头转过来一个紫色身影,看身形是女子,手里握着剑,是李朝歌无疑。
白千鹤蹭的一声跳下树,无声无息落在南门前,挑眉道:“呦,安定公主,好久不见。”
李朝歌微微点头,说:“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比预计来迟了一些,不过时间应当是正好的。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白千鹤挑挑眉,不回答。他目光扫过李朝歌,含笑道:“公主,要是我没记错,晚上宫门要落锁的吧。都这个点儿,洛阳城都宵禁了,恐怕皇宫早就关门了。夜深人静,公主不在你的皇宫好好待着,来北市晃荡什么?”
李朝歌笑了一下,轻飘飘道:“你对皇宫了解倒是多,连什么时候锁门都知道。”
白千鹤谦虚:“过奖过奖,毕竟是干这行的。公主,你还没说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朝歌左右看了看,轻声道:“等一个人。”
等人?白千鹤挑眉,越发好奇:“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