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勾起恻隐之心,他止住内侍的动作,说:“母亲不喜猫,若是招来宫人,它免不了要被打死。猫虽为畜生,但也是一条性命,放它去吧。”
内侍弯腰:“是。殿下仁善。”
李善对着猫道:“快去吧,一会该被人发现了。”
黑猫对着李善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叫唤了一声,仿佛在说什么话。李善看到有些稀奇,问:“你在和我说话吗?你想说什么?”
黑猫弹了下尾巴,纵身一跃跳走了。李善难得生出好奇之心,说:“跟上去看看。”
内侍有些着急:“殿下,雨越下越大了。您身体不好,若在外面吹久了风,恐怕回去您该病了。”
“无妨。”李善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说,“孤还不至于这么虚弱。走吧。”
内侍一听太子用上了自称“孤”,顿时不敢再说,乖乖撑着伞,跟着太子去追猫。黑猫走走停停,始终和李善维持着一段距离,到达一片宫殿后,它钻入草丛,一眨眼不见了。
内侍看着四周荒凉萧索的宫殿,越来越站不住,不住劝李善回去:“殿下,这里是掖庭,您千金贵体,不应当来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李善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宫殿,也觉得无趣。掖庭仿佛连风也比其他地方寒冷三分,李善正要发话回去,忽然前方的小侧门推开,一个穿着半旧襦裙的女子出来,她看到甬道中站着一簇人,都吓了一跳,手中的伞啪嗒落地。
女子看年纪二十多岁,五官不算难看,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郁气,顿时给她的容貌大打折扣。她的伞落地,在低浅的水洼中滚了半圈,马上沾湿了。女子赶快低下头,蹲身去捡伞。
李善看着眼前的人影,犹豫良久,才试探道:“长姐?”
被李善唤做长姐的女子垂着头,飞快行礼:“太子殿下。”
李善难以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李常乐、李怀等人出生的晚,等他们有记忆时,母亲已经是天后了。天后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仿佛一直如是,但是李善却年长许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李常乐等人不知,他却记得。
他记得母亲最开始只是昭仪,皇后另有其人,甚至连妃位都被人占着。母亲想封妃,却始终被皇后、萧淑妃压制,不得其行。后面朔方之变,王皇后被废,萧淑妃失宠,武昭仪终于登上了后位,他们一家的生活才好转起来。
后面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具体如何死的是宫中避讳,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谈,但李善心里一清二楚。天后那时候初登后位,前朝后宫有许多人反对她,甚至王皇后和萧淑妃也蠢蠢欲动,不住派人给皇帝送信,想要靠示弱换皇帝回心转意。天后为了威慑众人,便效仿吕雉,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砍去手脚,塞到酒坛里做成人彘,把两人残忍杀死。
萧淑妃死后,她的孩子也没能幸免。萧淑妃的儿子吴王李许被发配到偏僻之地,爵位一削再削,近乎圈禁;萧淑妃的女儿李贞被关在掖庭,没有公主封号,没有公主待遇,宫廷里就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大家热热闹闹地讨好天后和李常乐等人,没人记得宫里还有另一个皇女。
在这个意义上,王皇后没有亲生孩子,委实算是幸运。
李善作为天后的儿子,这场宫廷斗争的受益人,看到长姐被母亲磋磨成这个模样,心里委实复杂。李贞比李善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李善都已娶妻,李贞作为一个女子却迟迟没有成婚。同为皇帝的女儿,李朝歌和李常乐过着什么日子,而李贞又过着什么日子?
李朝歌未成婚就搬到了公主府,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而李常乐被父母捧在手心,全京城都小心翼翼讨好着小公主。反观李贞呢,穿着半旧的衣服,住在阴冷的掖庭,下雨天出门,身边甚至连个跟随的宫女也没有。
李善心地仁慈,他总觉得当年母亲杀死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手段太过血腥,既然已经获得胜利,将她们幽禁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退一步讲,既已杀了对方母亲,何必为难孩子,李贞和李许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啊。
李善看着这一幕,深深叹气,不忍道:“长姐,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李贞始终垂着头,看起来畏首畏尾,哪有丝毫公主的样子。她自嘲说:“不过一天天捱日子而已,左右都是孤独终老,没什么差别。父皇和天后身体康泰,大唐政通人和,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李善说不出什么话来。天后是他的生母,天后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李善不能指责自己的生母,然而李贞流落到这个境地,又和他脱不了干系。
李善干巴巴点头,道:“父皇一切安康,长姐尽可放心。长姐衣食可还富足?这是我的一些心意,长姐收下吧。”
李善解下自己腰上的袋子,压根没有看里面有多少钱财,直接递给李贞。李贞没有接,她两只手紧紧捏着,道:“我身份卑贱,不敢收太子之物。”
李善手里的东西落空,他叹了一声,把钱袋放到内侍手里,说道:“长姐不要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总是父皇的女儿。这些东西不算什么,长姐留下吧。等过一会,我让东宫给你送些家用来。”
李善说完,不忍再看李贞,转身走了。撑伞的内侍连忙跟上,侍奉太子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一个内侍留在最后,把钱袋交到李贞手里:“大娘子,这是殿下的心意,您收下就是。娘子安康,奴才告退。”
因为天后的缘故,内侍不敢称李贞为公主,只能用大娘子含糊其辞。大公主是风光无两的盛元公主,李贞算什么?天后没说李贞是公主,谁敢当李贞是公主。
内侍不敢有丝毫马虎,天后在后宫耳报极多,若是今日之事传到天后耳朵里,他们这群人就得死。内侍说完话,连久待都不想,赶紧束着手走了。
那群人转眼走远,雨水滴滴答答从房檐落下,从未停歇。李贞手指捏紧了那个绣着金线的锦囊,瘦弱的指关节都捏出青色。
李善回到东宫,太子妃卢氏等在门口,瞧见他回来,连忙迎出来:“殿下,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殿下身上湿了这么多,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太子妃含怒看向内侍,内侍们叉手低头,不敢回话。李善在风雨里待了那么久,身体委实受不太了。太子妃看李善脸色不好,试着碰了下李善的手,顿时大惊:“殿下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冰凉?快传御医来。”
幸而李善身体一直不好,东宫时常备着药,一阵人仰马翻后,御医收了手,起身对太子妃说道:“回禀太子妃,太子湿寒入体,恐怕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太子妃听到这些话,内心长长叹气。又要静养,太子刚刚才修养了一段时间,今日好不容易精神起来,转眼淋了场雨,又病了。
太子妃不由想道,天后已经四十三岁,每日批折子到深夜,第二天卯时又生龙活虎上朝,太子的两个妹妹,一个盛元公主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另一个广宁公主也跑跑跳跳,从小就没生过病。听说武家这一支身体都好,天后的母亲杨夫人都八十多岁了,依然精神十足。武家人难得有一个优点长寿,偏偏没传到太子身上,太子才二十岁,身子骨已经比皇帝都不如。
李善靠在塌上,脸色苍白,颇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我这个身体太没用了,等明日传到父皇耳朵里,又要劳烦长辈们为我担心。”
太子妃即便满心不虞,此刻也只能好生宽慰李善:“殿下您勿要多虑,安心养着就是了。圣人和相公都是为了你好,你身体康复,他们才能宽心。”
李善悠悠叹气:“我这身体从小就是这样,这些年也习惯了。只是心中愧疚难安,我身为太子,却无能为父皇分忧,反而要劳累长辈操心我,实在枉为人子。”
涉及皇帝,太子妃不敢轻易评判,只能轻声说着她自己也不信的安慰话。太子妃有意转移李善注意力,说道:“前两日盛元公主迁公主府,今日送来了礼盒。妾身正在拟回礼礼单,殿下您要看看吗?”
李善挥手,说:“不必,这些事你来做主就可。”
李善身体不济,连朝廷政务都处理不过来,哪有时间关心东宫内务呢。东宫内部管理及人情往来,都归太子妃一手包办。
太子妃应下,看神情已然习以为常。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太子詹事听了,顿了顿,拱手说道:“殿下,古往今来从未有公主未婚而独辟府邸的先例,盛元公主还没有成婚,便搬入公主府,每日外客来往不忌……恐非合礼之举。”
李善也觉得不合礼法,一个未婚娘子自己在外面住,这叫什么样子?但是皇帝和天后允许了,还能怎么办。
太子舍人听了,也跟着说道:“是啊,不只是公主府,圣人对盛元公主简直有求必应。听说今日,圣人连北衙府兵都给盛元公主了。圣人专门给盛元公主调了一千人,供盛元公主随意差遣。女子参政本就不妥,盛元公主还染指兵权,长此以往,恐生祸患。”
开了一个头后,东宫属臣纷纷说起李朝歌的事。他们的不满已经积压了许久,只是以前碍于太子,不好直言。如今,李朝歌在民间声望极高,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上元当日盛元公主擒马的壮举,甚至有戏文编出来唱。幸而李朝歌是个公主,如果她是个皇子,东宫臣子势必要怀疑她另有所图了。
李善今日去见了皇帝,知道禁军的事。李朝歌接连立功,现在皇帝对李朝歌十分信任,连李善和李怀两个皇子都远远不及。皇帝放心放权,一方面是李朝歌确实有能耐,另一方面,也因为李朝歌是个公主。
如果是个皇子,皇帝给兵权之前,一定要顾忌朝臣的想法。皇帝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朝廷风向,皇帝给其他人兵权,是不是代表对太子不满?甚至,是不是想换太子?
因此,皇帝不敢大肆给李怀权力,反而放心抬举女儿。女儿总不会对皇位产生威胁,李朝歌立下再多功劳,最后,总是要归到兄长名下。太子体弱,在朝中多一个人帮太子,日后权力交接,太子就能多一分安稳。
皇帝扶持李朝歌,和他全力培养天后大概是同样的道理。皇帝自己经历过被权臣把控朝堂的时光,最是明白君弱臣强有多难受。再忠心的臣子都抵不住权力侵蚀,再亲密的兄弟叔伯在皇权面前都会反目,但母亲和妹妹总不会背叛。
李善明白皇帝在为他铺垫局面,但自己在父亲眼里竟是一个这样无能羸弱的形象,还是让李善难以接受。皇帝宁愿扶持一个女子,都信不过他。
太子妃垂着眼睛,轻轻说:“盛元公主刚找回来,圣人宠她在所难免。但是,盛元公主未免太逾越了。天后插手朝政,那是因为天后是太子的母亲,但盛元公主只是一个公主,哪有妹妹管兄长的事情的?”
李朝歌如今在东都的风头已经盖过太子妃,在宫廷里也处处以李朝歌为先。太子妃忍李常乐也就罢了,但李朝歌只是一个刚找回来的公主,是不是真公主都不好说呢,便敢抢在太子妃前面,未免有些不知轻重。
东宫属臣一看得到了太子妃的认可,越发士气高涨,纷纷谏道:“是啊,殿下。盛元公主已到婚龄,应该待在深宫里待嫁,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她成日混迹在男子堆中,若闹出什么,丢的是圣人和太子的脸。圣人建镇妖司或有深思熟虑,但我朝中这么多大好儿郎,应当由男子领指挥使之职,代为统领镇妖司。朝廷大事,岂有一公主指手画脚的道理?”
“只可惜如今政务都是天后批复,盛元公主有什么要求,天后那边直接允了,我等想进谏都不成。陛下头疾严重,难以理政,无论从礼法还是事理,都该由太子监国。天后却大包大揽,概不放权,成何道理?”
东宫自有一套小朝廷,等太子上位后,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宰辅班子。他们的利益已早早和太子绑定,提起李朝歌和天后,俱是一肚子怨气。这些人越说扯得越远,已经从抱怨李朝歌,跑到了抱怨天后越俎代庖。
毕竟权力就这么多,天后一个人握着,东宫就分不到什么。东宫属臣不由想得更深刻一些,要知道,天后并不止太子这一个儿子啊。
另立赵王李怀为太子的可能性虽然小,但并不是没有。天下父母爱幺儿,他们不得不防。
李善今日见了李贞,本来就心情抑郁,现在听到臣子和太子妃抱怨天后、李朝歌,心里越发憋闷。李善一股郁悒之意涌上心头,他突然偏头闷咳,殿内话音立刻止住。李善好容易咳嗽完了,脸上已白得如金纸一般,有气无力说:“这些事以后再议。孤累了,你们下去吧。”
詹事府的人不敢再说,纷纷拱手,无声退下。太子妃看着李善虚弱的身体,再多雄心壮志也变成一句无力的叹息,太子妃起身,给李善拉上被褥,说道:“殿下好生养病,妾身告退。”
·
飞天图一案后,镇妖司逐渐有了名气,不止在民间,官场也逐渐承认镇妖司的位置。
镇妖司终于作为一个朝廷机构存在,而不是一个公主可有可无的玩具。
皇城东,镇妖司的人员逐渐多了起来,除了白千鹤这三个劳动力外,文职人员也渐渐增多。录事等人在外面晒书,李朝歌将白千鹤几人召集起来,在正殿里开例会。
李朝歌问:“是谁最先散布扶乩图纸,查出来了吗?”
这个任务是白千鹤负责,白千鹤慢慢摇头,说:“一筹莫展。我正在让人打听。”
当初召唤出厉鬼的扶乩图在东都风靡一时,流传路线交错纵横,想要找出源头并不容易。李朝歌早有预料,听到没进度也并不失望,说:“继续查。陪他慢慢耗,我就不信找不出幕后之人。”
莫琳琅悄悄问:“指挥使,你为什么要打听扶乩图?”
这无疑是所有人的心声。李朝歌呼了口气,松了松袖扣,说:“我也说不清,直觉这背后有条线。潜渊剑是盗墓贼倒卖到藏剑山庄老庄主手上的,复活飞天图的夜明珠也和盗墓有关。我总觉得,扶乩图上的阵符是召鬼大阵,并非巧合,而是刻意为之。”
这样一说,确实这几个案子都和死人有关系。莫琳琅默默点头,陷入沉思。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周劭说:“周劭,盗墓这条道上的消息官府接触不上,潜渊剑和夜明珠的消息,还是你来打听吧。樊勇招供说,夜明珠是某个帝王墓里的陪葬,你最好查一查是哪个帝王,墓地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