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的话说完,水榭里霎间寂静了。李许拳头不觉攥紧,他低头,片刻后义愤填膺道:“不曾。枭氏以巫蛊扰乱后宫,陷害忠良,幸得天后拨乱反正。儿臣恨不得和枭氏毫无关系,怎么会给她烧祭品呢?”
天后报复心极强,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她整死后,天后还是不解气,给王皇后改姓“蟒”,给萧淑妃改姓“枭”。李许当众承认生母的蔑称,还说从不给萧淑妃祭拜,李许这等做法,倒让李朝歌不知道该感叹天后狠,还是李许狠了。
不过,由此可见天后的威慑力。众人提起天后,可比提起皇帝害怕多了。
天后轻轻笑了笑,语气中不知道是伤感还是遗憾:“吴王竟然没给萧淑妃祭拜吗?这就麻烦了,义安这些年住在宫里,除了十五岁那一次,之后从未给萧淑妃烧纸,若是吴王也不烧,那萧淑妃岂不是成了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幸而宫廷每年都举办斋孤,要不然,萧淑妃伺候陛下一场,有子有女,最后却落得无人祭拜、香火断绝的下场,那就太惨了。”
天后说完,李贞的脸色也变了。在李贞十五岁那年,她受不了思母之情,不顾禁令悄悄给生母烧纸钱。紧接着李贞被幽禁掖庭,她再也找不到机会,只能心痛作罢。李贞自以为这是秘密,然而,天后竟然全都知道。
她甚至能准确地说出是哪一年。
李贞唇色尽褪,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悄悄给萧淑妃烧纸后,随即就被关入掖庭。原来,天后什么都知道。
天后在后宫的耳目,可怕至斯。
李贞觉得恐怖,但也觉得悲哀。兄长说出那番话后,天后并未反驳,可见李许是真的从未祭拜。那是他们的生母啊,明明有子有女,却落得一个没人祭祀的下场,何其可悲。
此时对祭祀极其看重,如果死后没有人烧香火,那是非常严重的事情,甚至比身败名裂更严重。众人听到李许的话,心中无声叹气,萧淑妃好歹是名门之女,生下皇长子和皇长女,最受宠时也曾威胁过皇后的位置,然而现在却落了孤魂野鬼的下场。人生际遇,实在令人唏嘘。
宴会的气氛凝固下来,吐蕃使者不明情况,只是感觉周围人的表情似乎不对劲。天后当着外国使者的面提起萧淑妃,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意为之。她拍拍手,示意宫女抱了一只猫上来。那只花狸猫才三个月大,被天后捏住颈子,只会喵喵的小声叫。
水榭中落针可闻,只能听到舞台中古老苍茫的祭乐。所有人都看着天后,不敢轻举妄动。天后摸了摸花狸猫背后的毛,花狸猫似乎感觉到危险,僵着脊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叫声。
然而它牙都没长齐,能有什么威慑力。天后缓慢摸着小猫瘦弱的脊背,柔声道:“我早年嫌猫吵,不喜宫里养猫,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以为我是怕猫。一只畜生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吴王远道而来,本宫没什么可送的,便送吴王一只猫吧。听说萧淑妃死前,曾许愿来世转生成猫,吴王可要好好养着这只猫,说不定,它和你颇有渊源呢。”
说完,天后笑着将猫提给侍女,让她们给吴王送去。在座之人除了吐蕃使者,其余人都对萧淑妃死前的诅咒心知肚明。然而天后偏偏要告诉所有人,她根本不怕那些传言,萧淑妃活的时候都斗不过她,死了变成猫,就想装神弄鬼?
看来萧淑妃坛子里的酒还是不够烈,这么多年了,还在做春秋大梦。
李许被天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然而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毕恭毕敬地把猫接过来:“儿臣谢天后。”
天后伸手,宫女立刻跪倒天后身边,用帕子仔细擦拭天后的手指。天后看向李贞,慢悠悠问:“差点忘了义安。义安,你想养猫吗?”
李贞脸色已经完全白了,她努力想掩饰住自己的恨意,然而压根控制不住。李贞垂下脖颈,咬着唇说道:“天后刚刚给儿臣赐婚,儿臣还没适应好新生活,没心力养猫。”
“原来如此。”天后的手指擦干净了,才矜贵地收回手,道,“没事,吴王远在寿州,义安却要留在洛阳,以后你进宫的时间还长着呢。若义安什么时候改了主意,记得和本宫说,本宫亲自给你挑一只血统高贵的猫。”
李许和李贞脸色都很难看。天后这是在威胁他们,李许可以去外地,李贞却永远留在东都。若是李许搞出什么,天后立刻就能将李贞抽筋扒皮。
天后和李许、李贞说话,其他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不想插手。李朝歌目光一直看着舞台,心里却轻轻摇头。得罪天后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说是生不如死都毫不夸张。
幸而李朝歌是天后的女儿,若是投胎成其他妃嫔的子女,这个公主不当也罢。
李常乐、李怀同样深有其感,太子李善面露不忍,然而这是宴会上,他不便说话,只能垂眸掩住神色。他依然觉得母亲行事太过恶毒,李许和李贞又没做错什么,何必这样折辱他们?李善原本是出于好心才提出让李贞出嫁,现在看来,不知道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水面上只能听到祀乐回荡。乐伎跳到祭祀的部分,两两缠在一起对舞,动作越发奇诡。一时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舞台,无人喝酒也无人说话。吐蕃大贡论不知道为什么唐皇这边的人突然不说话了,他想到此行来意,主动举起酒樽,对皇帝说道:“赞普敬佩唐皇为人,愿自以为婿,求娶大唐公主。望此后两国社稷如一,更续姻好。”
此行吐蕃使者之首还是上次的大贡论。大贡论在吐蕃被称为大相,相当于唐朝宰相中的首席,此行他带来了黄金五千两及众多珠宝,为他们的君主赞普求婚。一国之君主动给皇帝当女婿,但皇帝脸上还是淡淡的,说:“和亲兹事体大,随后再议。”
大唐是宗主国,每年来给大唐朝贺的小国多了去了,李氏的公主哪有那么好娶呢?而且,看大贡论的样子,这次他们还想娶真公主。
和亲虽是生离,但无异于死别。公主一旦和亲,此后远嫁他国,举目无亲,衣食住行完全不能和长安洛阳比,还要日日忍受苦寒和风沙侵袭。皇帝一共就三个女儿,他怎么肯答应这种事。
吐蕃大贡论见皇帝有推辞之意,抬手还要再说。因为和亲这个岔子,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皇帝和使者身上,李朝歌也不例外。她随意瞥了眼舞台,脸色猛地大变,立刻拔剑:“圣人天后小心!”
天后正在听鸿胪寺的翻译,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大喊小心。她本能抬头,看到一道黑影朝她扑来。
那是一只黑猫,漆黑的毛发,幽绿的眼睛,尖利的指甲。不知为何,天后竟然从一只猫的眼睛里看到了人类的感情。
那是浓重的恨意。天后一瞬间恍惚,想起萧淑妃死时,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怨毒地盯着她。
明明都死到临头,萧淑妃偏还要扯着嘶哑的嗓子,凄厉道:“阿武妖猾,仍至于此!愿来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两边宫女们惊慌大叫,处处喊着“救驾”。然而黑猫动作如电,谁都来不及上前解救天后。黑猫直冲着天后的喉咙而来,天后都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眼前忽的闪过一阵风,一截衣带飘然而落。与慢悠悠的裙摆相反,她的动作却十分敏捷,李朝歌拔出潜渊剑,剑身一横,锃然一声架住黑猫的指甲。
李朝歌之前在义安公主府时,曾被这只黑猫抓伤。事后她派人找了许久,始终没找到黑猫踪迹。今日她带着人来上阳宫,本就存了提防黑猫的心思。没想到李朝歌的猜想没错,这只黑猫确实一直躲在皇宫。
李朝歌就算把东都翻个底朝天,但谁敢搜查皇宫呢?黑猫躲在这里,确实狡猾。
李朝歌拦下黑猫致命一击。黑猫力道不小,它的必杀技被李朝歌拦住,李朝歌的手臂也被震得发疼。右臂被抓伤那个地方,又开始隐隐泛痛。
李朝歌以为她把妖毒压制住了,现在看来,这种毒远没有那么简单。
黑猫一击未成,恶狠狠嘶叫了一声,纵身跳到黑暗里。皇帝带着众人在水边观舞,灯光照明不足,妖猫又一身黑毛,此刻影影绰绰,委实找不到黑猫藏在哪儿了。
李朝歌忍住右臂上的痛,回身问:“天后,您没事吧?”
天后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怕。其他人慢半拍反应过来,蜂拥上前,不住嚷嚷道:“护驾,有刺客,快来护驾!”
刚才还歌舞升平的宴会现场顿时变成一片狼藉。水亭上跳舞的乐伎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上落着一身绿色舞衣,以及一张诡异微笑的面具。
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起跳舞的姐妹忽然变成一只猫,嗖的朝水榭扑去,目标还直指天后。现在水榭里四处喊着救驾,有人忙着逃难,有人忙着保护皇帝,一切乱极了,哪还有人有心思欣赏歌舞。
李常乐担忧地扑到天后身边,眼睛中泪水盈盈:“阿娘,你没受伤吧?刚才吓死我了。”
饶是天后,此刻脸也白了。天后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李怀和李善也赶紧跑过来询问,李善因为心急,气急攻心,才刚说话就咳嗽得忍不住。李怀担心道:“这里危险,快护送圣人天后回宫。”
侍卫们将皇帝和天后围成一团,李怀和李常乐跟着天后站在最里圈,一会喊着护驾一会照料太子,看起来既忠孝又勇敢。而李朝歌默不作声离开吵吵嚷嚷的现场,她站在黑暗里,手里握着潜渊剑,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她有预感,那只黑猫并没有离开。如果不解决这只黑猫,派多少侍卫保护皇帝天后都没用。
猫行动悄无声息,偏偏此刻外界吵极了,众人惊慌的叫嚷声和脚步声掩盖了一切动静。李朝歌凝神细听,但总是被打断,忽然她感觉到什么,立刻拿剑攻击。可惜还是晚了,黑猫借着嘈杂和黑暗掩饰,如鬼魅一般飞出来,爪子毫不留情抓到了李朝歌胳膊上。李朝歌知道自己晚了一步,索性完全不躲,直接反手去攻击黑猫。
李朝歌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黑猫感觉到背后的杀意,只能后躲。黑猫爪子从李朝歌手臂上掠过,虽然没能像预计那样废了李朝歌胳膊,但也在她身上抓出了伤痕。白千鹤和莫琳琅跑过来想要帮忙,但黑暗中视线受阻,再加上黑猫神出鬼没,莫琳琅和白千鹤的优势完全发挥不了,只能狼狈后躲。
李朝歌紧紧握着剑,冷声说:“这只妖猫并非等闲妖物,你们帮不上忙,快走。”
她话音未落,黑猫又朝她扑来。李朝歌唯独庆幸相比于白千鹤和莫琳琅,黑猫更恨她,所以绝大部分攻击都冲着李朝歌来。若是黑猫去攻击白千鹤和莫琳琅,恐怕他们俩根本躲不过去。
李朝歌怕黑猫伤害其他人,干脆纵身一跃跳到水榭顶上。此刻亭台里的灯灭了大半,酒杯桌案被人踢倒,满地狼藉。屋檐高高耸立,瞬间和下方那个吵闹的世界拉开距离。今日十四,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亭下水光粼粼波动。水光和月光交织落在李朝歌脸上,她的面容在微微晃动的粼光中,显得空灵而不真实。
朦胧的光晕中,某个地方传来细微的瓦片挪动的声音。李朝歌毫不犹豫,立刻朝那个方向袭去。
黑猫借着夜色隐蔽,占了很大的便宜。李朝歌和黑猫过了几招,好几次都险些被抓伤。一阵风吹来,脚下的灯光忽然大作,水中河灯像受到什么吸引一般,竟腾空而起,高高低低悬浮在李朝歌和黑猫对战的房檐旁。
李朝歌的劣势顿时扭转,她看清了黑猫的动作,反手挽了个剑花,便向黑猫击去。
作者有话要说: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易经》
阿武妖猾,仍至于此!愿来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资治通鉴》
第92章 和亲
远处李怀和李常乐呼喊救驾的声音高亢明显, 众人忙着往那边跑,没人注意到黑暗里正在发生一场凶险的打斗。裴纪安围在皇帝身边帮忙,他以为他在护驾, 转头一看, 发现李朝歌根本不在。裴纪安心中莫名一慌, 连忙问:“盛元公主呢?”
众人挤在明亮处, 外面围着层层士兵,又是叫又是喊,哪还有人记得李朝歌。裴纪安脸色沉下来,他费力地挤出人群, 想要回去寻找李朝歌。李常乐在皇帝身边见了,连忙高喊:“裴阿兄,你做什么?”
长孙延一把把裴纪安拉住,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现在所有人都在这里护驾, 你若是不在,之后如何交代?”
“可是盛元公主不见了……”
长孙延无法理解裴纪安的想法,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纪安:“她在不在,关你何事?你的未婚妻是广宁公主!”
裴纪安要走,长孙延拉着他不让, 两个人拉锯间, 身后的水榭变忽然光芒大作。一阵风吹来, 原本摇摇欲坠的灯芯突然变得稳定,湖水中的河灯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一般, 凌空而起, 缓慢飞升到半空。
河灯高高低低悬浮在水榭上,众人也由此看清,屋檐上一个女子正在和一只猫对战。因为光线变得明亮, 黑猫的动作完全暴露,优势荡然无存。战局很快反转,黑猫几次扑向李朝歌,都被李朝歌用剑拦下。一人一猫缠斗在屋顶上,背后一轮明月高悬,大大小小的河灯漂浮在半空,这一幕奇幻至极,又带着难以言说的美感。
猫妖弓着腰,猛然发力,扑向李朝歌。李朝歌剑招变幻,寒刃翻转,反射出一道冷冷的月光。李朝歌和黑猫都使出全力一击,李朝歌手臂上被抓了一下,黑猫也被狠狠刺了一剑。
刚才还忙着避难的人群此刻全抬头看着屋檐,完全忘了反应,就连皇帝天后都忍不住回头。李朝歌和黑猫错身而过,黑猫吃痛地叫了一声,喉咙中发出呼呼的咕噜声。它爪子在房檐上刨了刨,看起来想要报仇,然而四周浮空的河灯将屋檐照得全无死角,黑猫失去了隐蔽优势,只能恶狠狠吼叫一声,跃下房檐,飞快逃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