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拥有记忆起,便一直身在黑街之中。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一丝一毫牵系的因果,在孤独与嗤笑里长大。
他想知道过去的事情,哪怕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房屋的阴影沉甸甸压在心头,谢寻非脚步声很轻,身影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陡然之间,四下猛地一颤——
谢寻非蹙眉仰头,猝不及防,听见秦萝的惊呼:“谢哥哥!”
水镜之外,诸位长老皆是顿住。
“这、这是怎么回事?”
剑宗长老愕然惊起:“他们两人的水镜忽然黑了?”
江逢月敛眉,指尖兀地一动,向远处遥遥望去。
那是姜之瑶的水镜,仍在倒映着古战场里的景象,放眼望去,却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自谢寻非踏入阴影,周边地震般猛然颤动、秦萝飞快上前拉住他袖口……
两人的身影,便彻彻底底消失在水镜中了。
秦萝的嗓音犹然回旋耳畔,谢寻非兀地睁眼。
他方才察觉到一阵剧烈震动,眼前如同蒙了层雾,再缓过神来,竟已置身于另一处截然不同的陌生之地。
八方尽是茫茫的白气,不远处虽然也伫立着一栋栋房屋,却不似遗迹中那般荒芜,亭亭而立,不见风沙。
他对骤变的环境不甚在意,飞快回过头去,搜寻秦萝的身影。
万幸她还在,轻轻拉着他的袖口。
秦萝茫然抬头:“这里是……咦!”
她话没说完,倏地往他身边一靠。
他们身边本是空无一人,这会儿竟突然现出一道白茫茫的影子,定睛望去,是个半透明的女人。
“外面来的人?”
女人生得清隽漂亮,穿了身翠色长裙,偏着脑袋看向他们,发丝之间晕开一层雪白的雾:“你们怎么进来的?”
谢寻非将她护在身后:“前辈,敢问这是何处。”
“你们已经到了这儿,居然不知这是哪里么。”
女人轻笑俯身,眉眼弯弯,目光掠过谢寻非,眸色微深:“她不知道,你莫非没有记忆?”
秦萝感受到异样的气氛,也学着少年的模样上前一步,稍稍将他挡住。
女人没料到她的这个动作,笑意更深:“此处名为湮墟。你们修习道术,应当知晓神识化形吧。”
就像画中仙一样。
秦萝乖乖点头。
“正邪大战死伤众多,无数修士的意念久久不散,形成了这处虚无之所。譬如我,便是当年一名死在这里的修士。”
女人将他们细细打量一番,身形腾在半空:“时间过去这么久,从未有人进来过。眼看执念渐弱,湮墟就要消散,居然来了两位新客人。”
“从没人来过?”
秦萝微怔:“可我们怎么会进来?”
“湮墟脱离因果之外,乃是一处独立之境。能进来的人,要么同样沾染了天道的因果,要么——”
她性子不错,许是太久没见过生人,没露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既然修士的意念化作湮墟,你们猜猜,魔族的余念去了哪儿?”
始终默然的少年抿了抿唇。
直觉告诉他,自己不应该继续听下去。
至少……不要让秦萝听到。
女人却看着他,微微勾了唇角:“你居然活了下来。被天道所弃的命格,过得应该很不容易吧。”
谢寻非右眼重重一跳,脑子里懵懵发疼。
秦萝的声音飘飘然来到耳边,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与澄澈:“魔族的余念……被天道所弃?”
之前天道叔叔的确说过,不愿去多加管束他。
女人笑笑,向她投去一道轻飘飘的视线:“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无需在意。你们如今到了湮墟,如何离开此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说得暧昧不清,秦萝还想继续等对方说完,却只迎来一阵短暂的沉寂。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沉寂的间隙,谢哥哥身边的气息似乎冷了一些。
“湮墟诡谲,我亦不知如何离开。二位不如自行查探一番。”
奇怪的停顿后,女人颔首退开一步:“珍惜时间吧。”
……珍惜时间?
秦萝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对方轻笑一下,不过翩然一瞬,便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浓雾散开,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一些,虽然还是雾蒙蒙的,总算能见到建筑物挺拔的轮廓。
她心下微动,悄悄看了看身边的谢寻非。
他面上往往云淡风轻,瞧不出太多情绪,这会儿长睫轻轻垂下,笼罩出昏暗的影子,瞳孔亦是漆黑,宛如寂静的井。
他应当是不开心的。
当时天道叔叔说起他,满满皆是冷淡的语气;方才那位姐姐谈及,亦是带了耐人寻味的意思。
生来就是魔族残存的执念,没有来由,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的出处。
四周静悄悄的,秦萝轻轻拉一拉谢寻非衣袖。
少年低头看她,扯了扯嘴角:“怎么了?走吧。”
身边的女孩没动。
秦萝低低开口:“谢哥哥,你——”
她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停了好一会儿:“你要是觉得难过,说出来也没关系的。”
谢寻非徒劳张口,想要反驳,没发出声音。
要说不难过,那自然是假的。
谁不想知晓自己的来由。他自幼孑然一身,在伤痕累累的小时候,曾在无数个夜里蜷缩于角落,猜测自己的父母、以及将他丢弃的缘由。
或许他们家中贫寒,无力扶养小孩,又或许爹娘在意他半魔的血统,觉得不伦不类。无论如何,至少在堪堪出生的时候,他曾拥有属于自己的家。
结果一切都是妄想。
哪怕是一对嫌弃他、厌烦他的父母,他都未曾有过。
非人非魔,生来便是肮脏之物,连天道也觉得他可有可无。
就好像……他人生的起始,就是被旁人丢弃厌恶的东西。
一件毫无意义的垃圾。
这种事情被秦萝知晓,他无法抑制地感到难堪。
袖口窸窸窣窣地动了动,一道柔软的热度贴上他手心。
秦萝握住他右手,动作生涩却温和:“不管以前怎么样,对于我来说,谢哥哥都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杳无声息的傍晚,少年朝她偏过脑袋。
他的一半侧脸被雾气模糊,发丝像毛茸茸的小动物,软绵绵贴在脸上。平日里的慵懒冷冽全然消散,一双桃花眼望向秦萝所在的方向,白皙侧脸上,是眼眶眼尾晕开的绯红。
这是近乎于小心翼翼的目光,被极力压在眼底,仿佛轻轻触碰就会碎开。
“对呀。”
秦萝凝视他的眼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一起去金凌城,一起赢下新月秘境,一起来到卫州参加百门大比,我身边一直都是你——从前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你是谢哥哥,那就很好啦。”
谢寻非静静看着她。
他没有告诉秦萝,方才在女人那段古怪的沉默里,她向他悄悄传了音。
湮墟之内留存有诸多千年前的物事,除了修士们的意念,同样有魔族的阵法。
七杀之阵,一旦开启,阵内修士不得不自相残杀,直到阵法中剩下最后一人,才能将其解开。
他们有两个人。
倘若一日之后无法破阵,所有人都将遭受反噬,葬身此地。
那消失的女修心知秦萝年纪尚小,无法背负太过沉重的因果,只将这件事告知于他——是生是死,全凭他一人决断。
暗淡的雾里,谢寻非低低垂着头。
这里昏昏沉沉,四下见不到太多亮色,唯有秦萝的双眼晶亮如初,倒映出他的影子,有微茫的光点萦绕在女孩发间,温柔得像是星星。
他们一起经历过七年前的那场灭城之灾,听过苍梧仙宗的簌簌鸟鸣,也看过金凌城中的繁灯如星、千家百愿。他的过去浑浊不堪,直到遇见她,仿佛突然拥有了色彩。
秦萝是他重要的同门,重要的朋友,身边重要的人。
女孩察觉到他神色的软化,稍稍踮起脚尖,小心将他抱住,拍了拍谢寻非剑一样挺拔瘦削的脊背:“现在你有我,有师傅,也有很多的师兄师姐和朋友。对于我们来说,你很重要很重要。”
她说:“所以没关系的。”
师门,伙伴,一个有些鸡飞狗跳的家。
从不知什么时候起,被天道厌恶的废弃之物,拥有了属于自己生存的意义。
良久,少年无声扬唇,眼中淌出沉默决意,也有浅淡的笑。
不对。
她是……最重要的人。
第89章 谢寻非:“喵。”
院长曾经说过, 如果见到朋友伤心难过,自己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嘴笨讲不出话的时候, 那就试着送给他一个抱抱。
拥抱或许单调乏味,远远称不上最优的解法,但总归能让那人知道,还有朋友陪在自己身边。
她年纪小, 说不出宽慰人心的大道理, 一番话稀里糊涂讲完,学着电视剧里的角色那样抬起手掌,拍了拍谢寻非后背。
他背上极瘦,骨头有点硌人。
秦萝小大人似的抬头,看清他的神态, 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谢哥哥的眼尾虽然还是有些红, 好在瞳仁清朗了许多,之前那股压抑的暗色消失不见, 又变回了清潭一样的黑。
出乎意料地, 谢寻非居然轻声笑了笑。
“先去湮墟看看吧。”
他顿了顿, 语气稍低:“多谢。”
秦萝看不出他眼底的混沌,见他开心,自己也情不自禁感到高兴,欢欢喜喜跳了跳:“嗯嗯嗯!我们一起去湮墟!”
正如姜之瑶所说,一千多年前的房子, 的确与后来的建筑物不大相同。
之前他们身在废墟, 见到的房屋要么坍塌大半,要么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模样,而今来到湮墟, 才终于完完整整窥见了整座城池。
比起后世规整的楼阁,这里的风格更为冗杂繁多。建筑似乎并未形成统一的模板,处处可见檐角飞翘、塔顶尖尖。
街上行人不多,衣着打扮也与后来的修士们有着小小的不同,颜色更单调一些,款式保守许多。
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湮墟的事情一无所知,谢寻非询问了不少人,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从没听过“湮墟”这个古怪的名词,这地方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
“谢哥哥。”
秦萝小小声:“这里所有的东西,好像全是半透明。”
她开口时戳了戳识海,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伏魔录的影子。
想来它也处于天道因果之中,没办法进入湮墟,于是在他们两人原地消失的瞬间,从秦萝识海重重摔在了地上。
谢寻非点头:“方才那位前辈说过,湮墟由执念汇聚而成。修士的意念不可能残存太久,而今一千多年过去,湮墟即将消散,里面的景物自然也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着看了看四周,眼中仍有警惕之色,紧紧握着剑柄:“而且你看,那前辈一眼便认出我们是外来之人,街边这些住户却像察觉不出半点猫腻。”
秦萝用力点头。
她与谢哥哥拥有实体,在若隐若现的湮墟里,理应是格外突出。然而打从他们进入街道起,居然一直没得到任何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有说有笑,始终忙于自己的事情。
就好像……这座城还没在正邪大战中惨遭摧毁,所有人活得好好的。
谢寻非沉声补充:“普通修士的执念不可能存在上千年,我们眼前见到的这些人,应当也是虚无缥缈的幻术。”
“只有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前辈不一样。”
秦萝恍然:“那她一定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修士,所以才能留在湮墟这么久!”
谢寻非应了声“嗯”。
千年前的那场大战,不仅在被后代们一天天忘却,就连曾经葬身于此地的修士们,也逐渐忘记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等湮墟消散,便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吧。
他心下一动,不动声色垂下眼睫,现出自嘲的笑。
譬如他,同样也是千年前的余留之物,比起由灵力化成的湮墟,更为浑浊且不堪。
他的诞生毫无意义,无异于一切怨念与恨意的凝集体,不被天道承认,早就该随着时间一天天散去。
万幸,哪怕是如他这般低劣的存在,也能为了心中想要保护的人,最后再做一点事。
七杀之阵,还剩下一天的时间。
……只剩下一天的时间。
“好可惜,如果姜之瑶师伯能来这里,一定会特别开心。”
秦萝背着手手缓缓踱步,随着身体摇摆,脑袋上的黑发轻轻晃了晃:“谢哥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这是小孩笨拙的照拂,如同一个懂事的小大人,知道身边的朋友伤心难过,便下意识对他迁就又纵容。
谢寻非抿唇笑笑,在秦萝回头看他之前,尽数藏好眼底暗色。
最后一天,他想要自私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的性子阴沉又古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秦萝虽然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一个,却时时刻刻总在操心——顾及他的感受、他的伤口、他的不讨人喜欢。
倘若今后的秦萝还会偶尔记起他,一定满满全是沉重又压抑的回忆。
他们两人虽然也曾去过金凌城、天河镇,但从来都有师门陪在身边。秦萝人缘好,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谢寻非沉默寡言,往往只能看着她和别人说说笑笑。
想来他这一辈子,从没与什么人真真正正、开开心心地过上哪怕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