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修为高低,或是才识谋略,其实秦萝都不算最顶尖。
但毫无疑问,无论是通过陆仁嘉收集情报,还是发现傅清知的感灵体质,甚至于后来击败阴蚀妖,都离不开这孩子的一份功劳。
曾经的秦萝风评极差,被不少修士看作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此次秘境之行,着实让不少人大跌眼镜。
楚明筝暗暗松了口气:“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受的伤都已经包扎好了,在痊愈之前,还是莫要有大幅动作。”
床上的小不点很乖很乖地点头。
“小师姐,”静悄悄的房间里,秦萝忽然出声,“你是不是一直在屋子里守着我呀?”
她可不傻。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自己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一睁开眼,刚好遇到小师姐来房间里探望。
楚明筝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个问题,不由一怔。
萝萝爹娘身为苍梧领袖,将小姑娘安置以后,不得不前去参加例行会议,商讨修真界里的诸多大事。
对于秦萝来说,这房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倘若身旁无人陪伴,醒来后定是不知所措、慌乱无章。
于是她便静静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等。
这种事情被当面指出,楚明筝有些不好意思,仓促眨了眨眼睛:“……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不用在意。”
她说得飞快,话音方落,却是倏地愣了愣。
原本靠坐在床头的女孩兔子般动了动,睁着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面向她所在的方向。
然后软绵绵地往前一扑,正好落在楚明筝怀中。
“谢谢小师姐。”
秦萝刚睡醒不久,嗓音里带了点甜甜沙沙的糯。一双手臂环住她后颈时,脑袋也顺势埋进颈窝,轻轻蹭了蹭。
楚明筝僵着身子没有动作,感觉自己从心口开始,逐渐化作瘫软的一团又一团。
“听不见那些叔叔阿姨的夸奖,其实不会觉得可惜。”
圆滚滚的雪白兔子又软又暖和,声线里满满全是撒娇般的笑,开口时特意仰起脑袋,让她能看清自己的口型:“只要小师姐能夸夸我,我就很开心啦。”
楚明筝:……
她觉得耳朵有点热。
楚明筝迟疑片刻,尝试着开口:“萝萝……很勇敢。”
近在耳边的小小细音似是得了取悦,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哼哼轻笑。即便没办法听见,从秦萝脸上快要溢出来的笑里,少女也能隐隐猜出那道嗓音。
“受伤之后从不会放弃;能够鼓起勇气,在筑基期的怪物面前抢下宝剑;就算被疼得掉眼泪,也——”
听见“掉眼泪”三个字,跟前的女孩很快露出炸毛般的神情,也许是觉得在不少人面前丢了面子。
楚明筝立即改口:“不仅如此,交到的朋友也很多。试炼结束以后,江星燃、陆望、傅清知、还有那姬幸,都对你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炸毛的兔子一点点平静下去,晃了晃自己乱蓬蓬的、像草丛一样凌乱的头发。
于是她乘胜追击:“对于乐曲的掌控也极佳。我虽听不见,却能看到由你引出的层层灵力,就实力来看,已然超出了同一个年纪里九成的乐修——我们萝萝很棒。”
她夸得越来越天花乱坠,秦萝绝对是听得不好意思,从不知什么时候起,脸上慢慢涌上了薄薄一层浅粉色。
下一瞬,像是为了遮掩那团飞红,女孩重新扑进楚明筝怀中。
被拥抱的感觉并不坏,更不用说此时此刻将她紧紧抱住的,是个轻软圆团。
楚明筝渐渐习惯这样的触碰,苍白双唇抿起,露出极浅的笑。
如同小猪拱食,秦萝在她怀里蹭了蹭。因为听不见声音,在一片空茫的世界里,少女没办法察觉那道低低响起的童音。
阳光温暖和煦,秦萝小声对她说:“小师姐也很棒。”
小师姐有那么那么好,一定不会像天道所写的那样,受心魔所困、被诛杀于苍梧仙宗。
如果一切都是命运,秦萝想,她哪怕竭尽全力,也要打破所谓的“命中注定”。
更何况……既然已经得到原材料,距离制出解药,就只相差一步之遥。
楚明筝一直很棒,会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
到那时候,她期盼着总有一天,能让小师姐亲耳听见这句话。
秦萝和楚明筝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听见门外一阵鸡飞狗跳。
那堆声响很是杂乱,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有灵力相撞的刺耳响声,也有一道再熟悉不过、近乎于狼狈的嗓音: “啊啊啊啊你到底想干嘛!走开走开,我要回家!”
秦萝:……
秦萝:“姬幸?”
姬幸骂骂咧咧的叫声自始至终没停下,门外叮当嗙嗙此起彼伏,像是在打架。
秦萝心有所感,隐隐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把房门打开的刹那,果然见到谢寻非。
他在秘境里受了重伤,虽然得到过悉心治疗,面色却仍是虚弱。
此刻的小少年同往常一样穿着黑衣服,墨发粗略束起,其中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把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他乍一看去漂亮又单薄,可一旦论及气质,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了。
姬幸身为邪修,浑身上下都带着股煞气,叫人不愿接近。然而即便是恣意狠戾如他,在面对谢寻非的时候,也还是被狠狠压了一头。
更何况此时此刻,谢寻非正在追着他打。
“秦萝师妹!”
旁观的小弟子朝她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解释:“姬幸那小子,因为在秘境里违反规则,让不少人平白无故受伤,被长老们好好教训了一顿。听说惩罚刚一结束,他就想偷偷回卫州,结果被谢道友拽下飞舟了。”
可怜姬幸不久前才受了罚,没想到祸不单行,居然又遇见谢寻非,这会儿只能匆忙逃窜,险些摔了一跤:“停停停!你这是、这是单方面欺负人,会被长老们关禁闭的!”
谢寻非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闻言挑起眉头:“这不是友好切磋么?我们在秘境里分明约定过。”
——我去你的友好切磋!
眼见对方的神色越发难看,谢寻非不甚在意地凝出一缕魔气,继续向他攻去:“我就算是单方面欺负人,破了规矩被关一次禁闭,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姬幸喉头一哽,没办法反驳。
失策了。
他本以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个个霁月光风、严肃端庄,就算自己在试炼中捣捣乱,碍于面子,也不会有人多加指责。
小朋友年纪轻轻,哪能想到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家伙,拽着他的领口说打就打,把规矩彻底丢在一边,活像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所以谢寻非这么疯,不惜冒着光天化日之下违背门派规矩的风险,也要把他牢牢攥在身边,到底图些什么?
“别急着跑。等秦萝醒来,去向她道歉。”
谢寻非念及他不久前受过罚,只用了五成不到的气力:“你在秘境做的那些事——”
他话没说完,眉心忽然轻轻一跳,抿了唇侧过头去,对上一双杏子般的眼睛。
秦萝醒了。
少年沉默一瞬,眸光稍稍往上抬,飞快扫过周围的围观群众,目光冷冽如刀。
一道道看热闹的影子瞬间后退后退再后退,直至消失不见。
姬幸只觉一张老脸丢尽,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恍惚间听见秦萝的声音:“谢哥哥!”
她说着顿了顿,视线一点点凝聚,全部落在姬幸脸上。
可恶。
识海里的小人疯狂撞墙,姬幸面无表情,努力佯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悄悄遮住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
一切全都乱套了,事情压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一个英俊潇洒、风流神秘的远方来客,同时也是所有灾变的幕后主使者,揭露真实身份后,其他人理应露出惊讶与崇拜的神色。
结果崇拜没得到一分一毫,反而惹出了一堆大麻烦。
谢寻非退开一些,把更多的位置留给秦萝。
姬幸尴尬地挪开目光。
他有所耳闻,因为自己的那番举动,差点害秦萝跌落山崖,被直接踢出秘境。
她定是恨透了他,无论接下来是撕破脸皮大吵一架,还是如谢寻非那样直接动手,他都觉得不奇怪。
毕竟……自己的确做得过分,他不是没心没肺,能明白这一点。
姬幸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是好一会儿,四周都没出现任何动静。
小少年别别扭扭地抬头,思索着是否应该道歉,然而话到舌尖,就被迅速咽回喉咙里。
“要不是修为比你低,我也想把你狠狠揍上一顿。”
秦萝声音很闷:“你那样做,很多人都受伤了——谢哥哥就是。”
当时的谢寻非几乎成了个血人,如今回想起来,她还是会觉得心惊肉跳。
姬幸扭头不去看她。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更不曾料到,秦萝与谢寻非会冒着生命危险前去降伏阴蚀妖。
后来见到谢寻非,他也被吓了一大跳。
说来奇怪,他分明引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理应觉得自豪才对。然而看着其他人满身伤痕的模样,姬幸不知怎么,居然一点也生不出愉悦的情绪。
这和他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想变得与众不同?”
秦萝皱了皱眉:“可是……如果把别人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毁掉,只会让人觉得讨厌吧?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别人受伤,真的会感到高兴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姬幸却回答不出来。
秦萝说着一顿:“我觉得……如果大家努力想去做一件事情,一定是因为那件事非常重要。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必须完成、不得不完成这次的试炼,却因为你没办法做到,那她一定会很伤心。”
什么嘛,这种语气,就像在说她本人一样。
愧疚感更深了可恶。
“要是乖乖按照任务去做,会变得很无聊。”
半晌,小少年才垂着头应声:“你不想让试炼更有趣一点吗?”
站在他跟前的秦萝眨了眨眼睛。
“但是——”
她用了理所当然的语气,笃定得毋庸置疑:“我们在一起冒险的时候,就非常非常有趣啊。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吗?”
姬幸一愣。
身为邪修,他没有太多朋友。
卫州民风粗犷,人人都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斗殴,要说什么“结伴冒险”,说不定会被笑话。
可是后来想想,他在秘境里真正感到有意思的日子,似乎只有和秦萝等人寻找镇邪剑的那一段时候。
太奇怪了。
他分明一直觉得,他们几人无一例外全是傻乎乎的来着。
“不管怎么说,做好事总能比做坏事更叫人开心;和朋友一起,也能比孤零零一个人来得高兴——是这样没错吧?”
说到这里,秦萝忽地想到什么,顺势转过脑袋:“对了!谢哥哥,你身上那些伤怎么样了?”
拜托,他都能这么生龙活虎地揍人了,身体还能差到哪里去。
姬幸暗暗腹诽,心口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力一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也说不上来。
“喂。”
阳光晃了晃,拥有琥珀色瞳孔的少年蹙起眉头,打破这一瞬的寂静。
说出那三个字,仿佛能要了他性命。
姬幸:……
姬幸:“……对不起。”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没关系!
秦萝给谢寻非递过一颗调养气息的丹丸,正要说话,却见姬幸迟疑着摸摸鼻尖,又挠挠后脑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耳朵尖尖越来越红。
“我不知道……不知道会变成那种样子,当初只是觉得有趣而已。我爹说了,男子汉敢作敢当,你们要想打我骂我尽管来便是。还有——”
姬幸咳嗽一声,别开视线:“以后……你们会来卫州玩吗?”
该死。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随随便便就发出邀请结果他们两个压根就不想去,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亲近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好啊。”
秦萝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清泠泠,瞬间打断他纷乱的思绪:“惩罚的话——”
姬幸莫名感到紧张,垂下目光,能看见她高高扬起的脑袋。
他脸上有好多好多红肿的伤。
长老们给予的惩罚极为严苛,谢寻非气恼他伤了秦萝,下手亦没留情面。如今乍一看去,原本精致漂亮的一张脸,已是狼狈得看不清相貌。
这样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
秦萝仰着头,细细思忖片刻,小心翼翼伸出右手。
“不要再故意捣乱,也不要弄坏别人努力做好的东西啦。”
“……知道了。”
“身上的伤要记得好好擦药哦。”
“……嗯。”
“去卫州玩的时候,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吧?”
这次他回得飞快:“废话。”
秦萝一边说,一边更靠近一些。
姬幸下意识屏住呼吸,准备好迎接未知的疼痛,下一个瞬息,却见身前的女孩弯起了眼睛。
他们置身于室外,当秦萝抬头,瞳孔里一股脑涌进许多金灿灿的阳光。眉眼一弯,便有水一样的光晕从眼睛溢出来,映衬着微微鼓起的雪白小圆脸。
白皙的右手一直往前,来到他破损不那么严重的额头,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脑瓜蹦。”